父亲见我如此,也禁不住抹了一把眼角,说道,“好吧,为父不再多言就是,这些年为父岂不知你有重重心事?都是我这个做父亲的,让你忙进忙出,让你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吃饭吧,先吃饭。”父亲说着,一边就端起了碗筷。
我看见父亲如此,心中稍微舒坦了一些,也慢慢拿起了碗筷,待要去夹菜之时,手却止不住发抖。为了掩饰这种难受,我赶紧夹了菜,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碗里面的饭。我抬头看向父亲,父亲的脸色也是沉重的,他只是为了不再让我难过,假意平静而已。我忽然就想起了杨广曾经在军中为我准备的一桌南陈家常菜,心里面百感交集。
父女两个面对面互相不说话,安静却又艰难地吃完了一顿饭。我看着父亲,说道,“药已经熬好了,我先替父亲倒出来,晾着一会就可以喝了,父亲要当心身子才是。”
父亲见我站起来要走,摆摆手,声音沉重地说道,“素澜,别忙了,我自己的身子我清楚。坐下,坐下吧。”
我一听,知道父亲终于忍不住想要问我什么。总会有瞒不住的时候,我迟早要过这一关的,手心紧紧揪着自己的袖子,我回到原位,呆呆坐下。
又是一阵沉默,父亲轻声开口,说道,“说吧,为父知道你心里有话要说,你是我一手养大,我这个做父亲的虽然不尽责,但还不至于糊涂到连女儿有了心事都看不出来。不管你有什么话、不管你想说什么,在为父面前,你尽量说就是。”
“父亲,父亲要女儿从何说起呢?我自己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我出神地说道,感觉遇见杨广之后,我往日持重的性子几乎要动摇,我说不清道不明,也想不通。
父亲疼惜的目光没离开过我,说道,“那就从你第一次去给隋军那边治病开始说起吧。”
我一惊,看着他,失声道,“父亲!”
“那几位被隋军招进军中治病的大夫从军中出来之后,跟我说过,你是跟隋军的元帅一同进的军营,而在那之前,你曾经留了字条给我,说只是去城外转转,可这一转,你并没有回来,而是直接去了军营,一呆就是数日。这么说,那天清晨,你是跟隋军的元帅一起去的城外?是你自愿替隋军治病,还是他们给你下的命令?”父亲十分直截了当地问道,这符合他直来直往的性子。
我见父亲说得如此透彻,只好说道,“父亲猜得没错,正是隋军元帅,当今大隋的二皇子,晋王杨广,还有行军统帅,大隋的三皇子,秦王杨俊。他们并没有下什么命令,从头到尾也没有强迫过我什么,都是我自愿去做的,女儿总不能见死不救、撒手不管。被请去的那些大夫都不愿留下,晋王杨广若是下令强迫他们,他们那时候还能够回来吗?他宁愿火烧眉毛也不愿去逼迫那些人替自己做事。”
父亲听我说完,惊得差点坐不住,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问道,“什么?素澜,你怎么会…你难道…”
“父亲。”我赶紧站起来,过去扶住他,说道,“第一次替隋军治病,发病的正是隋军的统帅跟调度之一杨素杨大人,女儿用银针去头风把杨大人治好了。看女儿的医术还过得去,晋王跟秦王觉得新奇,跟女儿也说话投机,所以并未把女儿当作俘民看待,反而是处处有礼,如此而已。”
“这么说,一开始你就知道他们的身份?”父亲冷不丁问道。
“不。”我摇摇头,说道,“他们一向低调,只以大人或者公子互称,我并未知晓,我也是,我也是入到军营之中,才知晓他们的真实身份。”我心跳加速,从未这么开口跟父亲堂而皇之地撒谎。杨广的身份我是第一眼就知道了的,可我不能说,说了谁会相信呢?
“素澜,你真是糊涂,不明身份的人,而且是隋军,不是南陈百姓,你怎么能够轻易相信他们的为人?一个女子,怎么能够随意青天白日就跟男子走在一起?为父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可他们毕竟还是灭了南陈的人,为父只是担心你受什么伤害。你怎么能够如此大意呢?”父亲气急地说道,动了气,免不了又咳了几下,捂着胸口喘着。
我扶了父亲坐下,安慰道,“父亲,我虽然是个女子,虽然未曾亲身体验过什么人心险恶,但是我还是懂得什么人是善意、什么人是歹意。单凭杨广在南陈之地的所作所为,就能够断定他并非残暴之人,退一步说,在我知晓他的身份之前,他对我也是温雅知礼,没有丝毫轻薄跟轻视之意,谦和至极。那一日不过是他出外散心,路过医馆,找我带路罢了。”
父亲叹了一声,说道,“不管怎么说,还是不放心。素澜,你如今也不再是年幼,为父就跟你直说了,自从你去隋军之中看病回来,特别是隋军赠送了千斤药材之后,我这心中就开始日夜不踏实,那人说是什么公子赠送,我就料到这个公子定非常人,那些药材怎么看都不单单是为了百姓这么简单。”
我听得父亲一边说,我的心就一阵阵紧缩起来,站在父亲面前,只觉得自己如此不适。像个做错了事情的人,被当面抓住那样地局促。
父亲继续说道,“后来,你连夜去给那个公子治病,直到次日晌午才归来,我就知道事情已经不对劲,那日你回来之后为父观察你脸色,似有什么不安难以启齿,却又刻意掩饰,为父也就不便多问,想着只要你人没事就好,或许只是连夜呆在那边受了些惊吓而已,可现在,才发觉我是错了,也晚了。素澜,这里面的事情你真的不想跟为父明说吗?”
我看着父亲,热泪滚落,说道,“是女儿不好,并非我有意隐瞒,只是、只是怕父亲替我担心。几次进出隋军行馆,先是替杨大人治病,再到晋王杨广,我只不过是想把事情做好罢了。可不曾想,晋王有了私心,直说我医术精湛、性情素雅,北上复命之时要带我离去。我不明白,一开始我不过是惧怕隋军迁怒于百姓才答应治病而已,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局面变成这样?这些日子以来,我无时无刻不担忧这件事情。”
父亲听我说完,惊吓得好一会没有再说话,片刻,才痛苦难当地说道,“竟然有这样的事情?他晋王不是号称天下之贤王吗?怎么如此随意夺取?他这是、他这是…”父亲一口气未上来,差点说不出话来。
我跪在父亲膝下,哭道,“父亲,求父亲拿个主意吧。女儿知道父亲对于南陈之地的依恋,这可是林家世代的祖地,父亲离不开这里,我也离不开父亲,我是断然不想跟他北上的,我不要,我不要做别人手里任意摆弄的玩偶,不要只做一个依附于男人身边的女子,不要无根无灵魂地过活。一旦一辈子那样,我活着还有何意义,到时候不过是他的附属品,丝毫没有价值可言。”
“他逼迫你了吗?晋王是如何跟你说的?”父亲抓着我的胳膊,我一阵生疼。
忍了忍,我皱着眉头,说道,“他对我始终有耐心,没有一丝勉强,他只说会等我自愿。晋王是个谦谦君子,又是当世英雄,前途贵不可言,世人莫不心向往之。可父亲是知道女儿心思的,我一向不稀罕那富贵荣华、锦绣风光,我不要那种不安心的日子,只想平静地做个医女足矣。”
“他既然不会勉强于你,你又何必担心?莫非堂堂晋王,还是食言之人?”父亲当下不解地问道。
我心灰意冷,说道,“父亲有所不知,晋王岂是寻常之人?一路率军攻克长江天险入主南陈,可见晋王成事之决心。他想要的,怎么会轻易罢手?他虽然口口声声说不会勉强我,但却不知他会有何手段?”
“素澜。”父亲拥住我,跟着流泪,说道,“为父早就料到了,早就料到了,却不知道我心中所担心的,真的成真了。你虽未出阁,但是自幼与其他闺中女子不同,这个家业有一半是你撑起来的,你的模样,像极了你娘亲,一样的娴雅,这样的女子,怎么会不让人注意?像晋王那般的人物,自小阅人无数,一眼便知你的轻重。”
“父亲,如今军中已经痊愈,晋王不日就要北上,这事情迟早要有个定数。”我抓着父亲的手,说道,“今晚晋王大摆庆功宴,会命人来请父亲跟我前去,今晚如果不明说,便再没有机会了。”
“我又岂会不心急?但是若真如你所说,晋王是个成事之人,倘若他真的下令,我们是何身份?真的要一死抵抗吗?”父亲焦心不已,说道,“素澜,你容为父再仔细想想。今晚庆功宴,为父暂且称病不去,倘若我不去,或许事情就会暂缓,如果我去了,怕是晋王直接朝我开口,以我的身份是定然不能当面回绝的,那便无力回天了,不过他既然开口相请,你今晚还是要去的。”
我听得这话,也没有其他办法,只好说道,“就按父亲所说的去做,暂且缓一缓吧,今晚我见机行事便是,希望、希望事情没有那么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