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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仇人录

十一月中,我从突伦川返回长安玫瑰园。

经徐登封悉心调养一个月,十三的伤口已经基本复原,行动一如既往的敏捷,让我很是安慰,这天晚上我们两人在郊外无人的旷野,摆了香烛水酒祭奠无辜丧生火海的高季,彼时冷风习习,十三坐在冰凉地上止不住落泪,我却笑,柔声安慰他:“十三,你放心,今昔别人亏欠我们的,日后我会一笔一笔讨回来。”

十三两只手撑住两边额角,低声哽咽,“怎么讨,人是圣上下旨杀的,难道你还能杀了他以牙还牙?”

我出了会神,把杯中的水酒倒在地山,淡淡说道:“我当然不能杀他,但是十三,你相信我,很多时候死是解脱,活着受煎熬,反而是遭罪,要不然怎么会有生不如死这一说?”

十三茫然道:“我就觉得高季死的冤枉,可又真是想不出什么办法替他报仇。”

我蹲下身,拍拍他的肩膀,从衣内抽出一卷小册,在他面前摊开。

“那是什么?”

我森然的笑,“仇人录。”

十三皱眉,借着微弱烛火审视,“什么仇人录?”及至扫了一眼,大是骇然,“这是用什么写的?”

紫红一片,微微散发腥臭味,那是什么墨?

明火照在我脸上,我想彼时我的笑容必定狰狞如地狱阎罗,因为十三明显受到惊吓,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这是用血写的?”

“是。”

“是你写的?”

我摇头,“不是,十月下,我从剑南出发,带着张怀光和六小姐星夜兼程赶往突伦川,在白坝附近,截到得知剑南惨案准备折转的田心和长公主,两人得知老爷子和田家诸子死难,悲愤欲绝,长公主咬破食指写了这份仇人录,又要我立誓,有生之年,势必和这名录上一干人等周旋到底!”

仇人录上只有三个人,排名第一的是当今的圣上,第二是太尉长孙无忌大人,第三是太医署的原仲平博士。

“怎么原仲平也在名单里?”

我沉吟了阵,“十三,二十三年西征大军一夕暴毙,虽然可以肯定是吃了有毒的粮草所导致,但熏蒸粮草的毒液是用什么配方制成的,你知道么?”

十三摇头,“不知道,你知道?”

“我也不知道,但太医署的原仲平夫子知道,事实上,正是他和当时的太医院医博士王守澄主导了整个熏蒸过程。”

十三恨怒交加,“这个老杀才!你为什么不早说,劳资这就找他算帐去。”

我却笑,伸手拦住他,“不急,等他给出毒液配方我们再动手。”遂把先前在他酒中下毒,又对他母亲落禹步符,逼他写出毒液配方的事说过一遍。

十三皱眉道:“你要毒液配方做什么?”

我冷笑,“也许将来用得着。”

十三没做声,看了我一眼,又说道:“这份仇人录虽然不长,但除了最末一位原仲平,其余两人一个是江山之主,一个有爪牙千万,你单枪匹马的怎么周旋的来?”

我只是笑,轻描淡写道:“慢慢来,不急的,十三,我们都还年轻,我们有足够时间做那些想做的、该做的事。”

十三抬起头,擦了把脸上的泪水,“元庆,你心中是不是有什么想法了?”

我没接他的话头,只扶他起身,“你身子刚刚才好,可要爱惜着点,地上冰凉,不能久坐。”

十三有些着恼,一把甩开我的手,“你小子倒学会顾左右而言其他了。”

我也不生气,将他强行扶起来,“十三,我们回城吧,我最近实在疲累,想要好睡一觉,明天还要去药园所上课。”顺便借屠贤最近一个月的笔记回来抄阅。

十三怒道:“发生这样天大的事你还有心情上课!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做的啊?还有,田家那个妹子呢,怎么没有和你一道回长安,你该不会是嫌弃人家毁容又家破人亡就想另攀高枝找杨绍吧?”

我沉吟着没做声。

十三更怒,突然猛地跳起来,挥出一记直拳重重地打在他脸上,我躲闪不及给他打了个正着,晃了几晃险些倒在地上,只觉脸上中拳的地方火辣辣的疼痛,还没反应过来,十三第二拳已经挥出,我伸手格住,啪啪扇了他两记耳光,“十三,你冷静点。”

十三拼命挣扎想要挣脱我缠住他的手腕,破口大骂道:“死的是你的兄弟,家破人亡是你的女人,你倒劝我冷静!你还是个人嘛?”

我咬紧牙关,脚步下沉,侧身用上全部的腰劲,右肘横撞他左肋。

十三给我缠住左手,动弹不得,生生受了一撞,登时疼得抽冷气,我松开他手腕,他捂住腰肋颓然倒在地上,蜷曲成一团轻轻发抖,气喘吁吁的说道:“真他奶的,你小子下手可真狠。”

我半蹲在他跟前,沉声说道:“十三,我必须学完药园所的课程,我必须进太医署。”

十三不住抽气,颤声问道:“为什么?”

“只有太医署的医博士,才能进出宫禁,才能和朝臣来往不引人猜忌。”

十三瞪大了眼,“你想入朝?”

我冷笑,“我不入朝,怎么完成长公主交代的任务?”

那同时也是我的使命,我相信世间要有公道。

“那也未必一定要入太医署,你也可以从军,做武官,升的不是更快?而且杨慎肯定会帮忙。”

我定定看着他,一字字说道:“这江山原本就应该是我的,那人夺了我的位子,又杀戮我兄弟,我凭什么要给他卖命?更何况文官也好,武官也好,终究都要仰仗那人的鼻息过活,就算我舍得尊严,我父亲又怎么会答应?”

我的父亲,我不知他当年究竟是出于什么考虑不肯听从田宽的劝谏认回我,但他生命的最后两年,是一定想要找回我的,否则他不会给房玄龄写密函,不会给田宽写密函,不会苦苦支撑病体等候奇迹,我深信那时候如果宇文顺没有因为一己之私藏匿密函不交给田宽,又或者房玄龄没有病重,两人当中任何一人找回我入宫,他是一定会废黜该时的太子、现时的圣上的。

他既是这样的厌恶那人,又怎么能答应我对那人称臣?

十三苦笑,“倒也是,太宗皇帝恁铁血的人,怎么舍得自己爱子给别家孽障卖命?做太医确实比做官好,这世上是人都会生病,生病就要看医生,你入太医署去,那人迟早会落在你手里,”他恍然大悟,“难怪你要去学医,是不是那时候已经计划好?”

“算是。”

十三爬起来,凶神恶煞揪住我胸衣,“这些弯弯曲曲的算计肠子,你居然从来没透露给我知道。”

我笑道:“现在说也不迟,而且那会儿事情堪堪才起头,多说也是无益。”

十三哑然,想起先前土豆的来访,连忙说道:“我跟你讲,圣上杀田善本这件事,许弘的小孩土豆也掺了一脚。”

遂把先前土豆来玫瑰园自首的事大致说过一遍,“土豆今次其实也是代人受过,田善本获知圣上最不能见人的秘密,圣上杀他是迟早的事,土豆编那故事只不过歪打正着加强了他的决心,但就算没有土豆掺和,田善本最终也是难逃一死。”

“我知道。”

十三若有所思,“这活宝眼下似乎很得圣上和武珝欢心,又承诺只要你原谅她肯为你做任何事,你看要不要索性顺水推舟要求她进宫给你铺展路径?我相信许弘夫妇是明理的人,你要是提出这样要求她们一定不敢”

“好。”

十三又叹了口气,“元庆,我还是可怜高季,他最是无辜。。。”

我轻身道:“我知道他无辜,我一定会还他一个公道。”

十三勉强笑道:“我信你,”他心念转动,“话又说回来,田善本有无透露给田心知道,太宗皇帝征伐高丽时候写给房玄龄那封密函,里边到底是什么内容?”

我摇头道:“没有。”

十三失望道:“看过那封密函的人,已知的只有卑路斯、田善本和当今的圣上,如今卑路斯和田善本都死了,唯一知道密函内容只有当今圣上,不过那小子肯定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吐露只言片语出来的,换言之我们一辈子都不可能知道太宗皇帝当年究竟要房玄龄大人做什么了。”

我笑着说道:“是啊。”话是这么说,心里却很明白的知道,太宗皇帝写给房玄龄的密函,内容和后来写给田宽的应该是大同小异,是要房玄龄把我找回宫,立为储君,不然卑路斯也不会在见到密函之后觉着有利可图,处心积虑引我去听迷诗所找他。

月上中天,鸦雀啾啾,冥烛熄灭,我和十三回城,路上他忍不住问我:“田家那个九姑娘情况如何?”

我脸上一热,“在突伦川。”

想起出突伦川的时候田心依依不舍拉着我衣角,明明是万分舍不得我走的,却又拼命将我推我上车,问她为什么,她老实的回答,“我生怕再多看一眼就跟他走了。”

长公主和六小姐都看得笑,长公主摸着她粗糙脸颊,怜爱丛生,“再忍耐半年,二娘一定把你容貌修复得比从前更好看,到时候亲自送你去长安找元庆,顺便把你们婚事也一并办了。”

十三踢了我一脚,“我当然知道她人在突伦川,我是问你最近有什么进展?”

我干笑了两声,声音比蚊子更微弱,“长公主说,再过半年光景,就送田心过长安和我完婚。”

十三听得大喜,哈哈笑出来,“好事啊,你扭捏个什么劲,”却又黯然,“如果高季在,今天我们仨准能喝得烂醉。”

我笑着说道:“届时嫂子会收容我和高季,独留你一人睡大街。”

十三得意的笑,“郝贵才不是那样的人,她不仅老实又温顺,心胸还宽广的很,上次厉山飞上玫瑰园,郝贵热情招待她。。。”

我怔了怔,“厉山飞怎么会上玫瑰园?”

“郝贵留土豆吃栗子香菇桂花鸡,可是她手脚缓慢,拖拖拉拉半天也没做好,到傍晚十分厉山飞就找来玫瑰园了。”

我不轻不重点他一记,“十三,你仔细想想,郝贵是那种做事拖拉的人?”

十三呆了呆,突然似有所悟,喃喃道:“你的意思,她是故意放慢手脚,要引厉山飞上玫瑰园?”

“你觉得呢?”

十三百感交集,问我也问他自己,“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轻声说道:“因为她爱惜你,她要你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