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的中国是个多事之秋,这一年注定会在许多人的生命里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
年头那场大雪埋葬了太多的心事,五月的那场地震举国哀恸,而八月那场等待多年的体育盛事又使这个国家几乎陷入一场整体的兴奋之中。
这是一个大悲大喜的年份,留下的记忆强悍地盘踞在脑海里久久不去,以至于多年以后,很多人是在回首中才发现,原来那一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了。
北京准备了很多年,这会儿变得十分繁华。天变蓝了,街道也似乎变宽敞了。人们都在疯狂地学习英语,准备着接待来自世界各地的看客。
苏阳自然也很兴奋,从前他的英语可是全校一流的,拿过好几次大赛的头名。
可是,而今,他听不懂那些陌生的言语了。也许是时间太久了吧,他忘了也不一定。
他开始重新学习,兴头很高。正好孩子也到了可以学外语的时候,他就每天陪着小家伙不知疲倦地学着。
多年以前,在那座遥远的岛屿上,苏阳并没有料到英语会有这么辉煌的一天,加上那时候新学一门外语的时间也不充裕,就搁下了。
谁知道多年以后,当白绒看着带孙子回家的苏阳说着那么生疏的英语时心下一阵悲凉。她知道自己的儿子记性很好,几乎能够过目不忘。记得当年他看国外的专著都是直接看原文的。
看着一家和乐的儿子,饭桌上的苏寻也露出了一点笑容。尽管对儿子很冷淡,但他似乎非常宠爱孙子苏鸣玉。
孩子今年才三岁,还不能明白父亲与爷爷之间的关系为什么不能像自己和父亲一样亲近和谐。
听着苏阳用一口生疏的英语和儿子交流,苏寻心下十分不快。他不禁说了句“苏阳,你好好教孩子。”
苏阳白白挨了父亲一个冷眼,自然也不高兴。
儿媳妇温琳也十分不解,丈夫对公公的冷淡是从何而来的。
盛大的奥运会终于开幕了,苏阳带着一家人都去看了。
苏寻却在这时候突然心肌梗塞了。
白绒打了几个电话都没有接通,只能一个人把丈夫送到了医院。
赛场内的赛事正进行得如火如荼,苏**本就听不见手机的震动。
等一切都趋于平静,苏寻从抢救室里出来昏迷在重症病房的时候,苏阳那边也因为中场的休息是掏出手机才看见了妈妈的十几个未接电话。
拨回去才知道父亲已经濒临死亡。
当他拖家带口地赶到医院的时候,悠长的医院走廊里,白绒颓然地坐在靠墙的椅子上,她疲惫地低着头,不知道是在哭泣还是因为太累而睡着了。
走近了才听见她倦意深深的声音招呼了一声“阳阳,你来了。”
“你爸一直在等你。”
里母亲的声音里是他从未听过的倦怠,似乎已经被人夺走了生命力最珍视的一切,一副生无所恋的样子。
她缓缓地抬起的脸上有依稀的泪痕,苏阳从来就没见过母亲流泪,很久很久以前,她就担起了这个家的大梁,从那以后,就没哭过。
苏阳有点不解,他的父母平时感情看起来并不好。可是,面对父亲的重病,她为何如此伤心呢。
他弯下腰来一把把母亲揽入怀抱,柔声安慰她说:“没事的,还有我呢。”
妻子温顺地站在一旁,牵着他年幼的儿子。
病房里的苏寻醒来了,不顾医生的一再劝阻,坚持要见儿子一面。
这个命悬一线的老人面色阴沉,居然有种不容抗拒的威严。
苏阳很快就来到了父亲的病床前。看见儿子的苏寻面色终于缓和了下来,他看着自己的儿子,满眼深情。
苏阳还从未被父亲这样看过,不觉一阵心酸。
他抓住父亲想要伸出来的颤抖的手,说道:“爸,你别说话,好好养病。”
苏寻浅浅地微笑着,慢慢地开了口:“阳阳,对不起。”他的声音细若游丝,很快就飘散了。
可是苏阳此刻正附身贴近了父亲的面颊,准备着听他的吩咐。
所以,他听清楚了,每个字都听清楚了。
听到父亲的道歉,苏阳浑身一颤,多年来的酸楚瞬间就涌上了心头。
一旁的白绒只是看见那台显示着苏寻心跳的机器屏幕上的那条线慢慢地变平了,然后就再也没有了起伏。
苏阳一个疏忽,就错过了和父亲最后的对话,他还什么也没有说,既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他就离开了。
一瞬间泪水恍如积攒多年瞬间决堤的洪水一样奔涌而出。在父亲的病床前,苏阳失声痛哭,他哭得肝肠寸断,声音凄厉痛苦,让人都听不下去。
从没见过这阵势的孩子也被父亲的失态吓哭了。转身死死地抱住了妈妈的腿。
面对真正的死亡,白绒反而显得十分平静,她知道这些年阳阳受的各种委屈,也就任他跪在床前痛哭,什么也没有说。
葬礼办的十分简单,这次苏阳的反应十分平淡,其实那天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哭得那么伤心。只是似乎那天已经留尽这一辈子的泪,此后,再也不会轻易哭泣了。
后来根据苏寻的遗嘱将他的骨灰撒在了当年弟弟走失的西城火车站,即便是死,他也依然希望去守望着那个自两岁后再也没有归来的孩子。
苏阳去撒骨灰的时候心情很复杂,他实在是有些嫉妒那个不在家的弟弟。虽然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但至少有人那样牵挂他啊。
那年从西藏归来的苏阳从此再也没有涉足律师一行,他只是用自己存下来的钱去学了设计,成了一名设计师。
母亲问过,他也答不上个所以然,只是说不希望自己的人生留下遗憾,就那么几件喜欢的事还放着不做。
他是在那个美术班上认识的现在的妻子温琳,相识之初,她还嘲笑过苏阳一大把年纪,才想起来要学就不怕晚了么。
可是后来,苏阳做到了,他不仅做到了,而且很快就成了行业翘楚。
几年前遇见辛茜那会正是他事业爱情双丰收的时候,整个人显得意气昂扬。回家之后他跟父母提过那场重逢,当是专心想着自己的婚事的他并没有注意到父母脸上那诧异的表情和骤然停下来的动作。
他们是从周穆那里得知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的,也就理解了苏阳为什么要去西藏那么遥远的地方了。
归来后的苏阳对辛茜只字未提,他们自然也不敢多问什么。
这次他们看见孩子居然那么轻描淡写地说起曾经的恋人,还在奇怪苏阳向来不是薄情之人,何以会变得如此坦然?
很多事,我们想知道却没有问,只是自己猜,猜完了也不肯去求证,就那么一辈子两两不相知着。
诚如苏阳对父亲苏寻,一定有很多的问题,可是他没有问;他对母亲也有很多疑问,可是他也没有问。
父母对他的事也不问,其实他很想知道苏阳关于自己多年苛待的想法,他把原本分给两个儿子的期待都给了苏阳,却没有给他双份的关爱。他一直想知道儿子是否会怨自己,他平日里的疏离客气究竟是尊重,是恐惧,还是怨愤?
他都不知道,也没有机会再问了。
悍然的死亡是否真的能把一切欠下的过去一笔勾销?没有人知道答案。又是否能把被欠的讨要回来,我们就更加不得而知了。所幸,对于那死去的一方而言无论是欠人的,还是被欠的,都已经无关紧要了。没有人能向一个死人讨债,也没有人能向一个死人还债,他是不在乎了。
看着父亲的一生就剩下了这么几把残灰,却还是不肯入土为安,非要在一个过客往来的站台持续地守候。苏阳也只能轻轻地笑笑他的固执。
苏寻离开之后,白绒的精神状态急转直下,渐渐地不再记的许多事,时常精神恍惚,她似乎继承了苏寻的心事,开始挂念那个远方的孩子。
她甚至经常会抓住苏阳的手喊着“小宇”。
起先他还会费力的解释,后来就索性陪她演着一场沉迷不醒的戏。偶尔扮扮苏宇也不错。
直到有一天白绒突然指着苏阳说:“你不是小宇,你是谁?”
有那么一会儿,苏阳以为妈妈要疯了,他甚至已经联系好了医生。
可是她却神奇地清醒了,看着苏阳的眼神从开始的警惕慢慢变得温柔下来,她认出她的长子苏阳了。
没多久,她就好的很彻底了,苏阳也就不像之前那样每天去看她了。她的日子开始过得跟苏寻一样地寡淡无味,长久地闭门不出了。在家里拿起了那些年苏寻抄过的佛经用苏阳留下的笔墨开始一笔一画地描摹了。
看着妈妈的情况稳定下来,苏阳也就安心地去做他的事了。
一天夜里,他在梦里看见一个小男孩冲自己微笑,样子很像自己的儿子,可是只有不到两岁的样子。
后来他跟母亲提及的时候,白绒告诉那个孩子不是鸣玉,是小宇。那个年纪正是小宇走失的年纪。他不知道那是不是自己的弟弟苏宇,但看着母亲的刻骨思念,他开始心疼起来。
“妈,要不,我去找找小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