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爷,千机阁的消息已经上报到老夫人那儿了,相信不日京师便会传来指令。”
一抹月白色的华衣推开房门,紧随其后的是先前现身于七秀阁的儒衫管事——段穆。
“李重阳那儿可有什么动静?”段干容与踏进门槛,紫檀梵香有些迷乱,其间陌生的低沉呼吸让他脚步一顿。
有人擅闯么?
段干容与朝内室看了一眼,回首,段穆正恭谨开言道:“李重阳暂时还未轻举妄动。不过近来星子城蜚短流长,难免不会有人包藏祸心,为祸百姓。”
“所以,李重阳想借怪力乱神之说来惑乱人心?”段干容与抬脚往前,推门之时双手迟疑了片刻,“看来我应该去拜访拜访我的亲舅父了。”挥手示意段穆退下,段干容与上挑的双眸,深邃的墨色里似古井无波又狡黠万分。
看着段穆转身离去的身影愈来愈远,段干容与把眸光投向房内,推开了房门。
本以为有人趁虚而入想意图不轨,待到抬脚绕到屏风之后他却有些惊愕——
滚落在狐裘皮毛上的茶杯里水渍还未干透,顺着茶杯往上看,面容平静的女子正软软的埋在软榻里,寸寸青丝柔柔覆盖着的侧颜似桃花敛艳,仿佛浸透了漫天的霞光水波,在窗棂透过来的月光里,让人未醉已醺。
“你,是谁?”段干容与低低的呢喃着,走近,错愕道,“凉城,颜妖妖。”他曾经派遣千机阁暗查过她,在画像里的女子现下就在眼前,却不算陌生。
她的眉眼,她的身形,为何让他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衣袂翻动,但见那清澈如深潭的眸光,在女子的脸上凝滞,随后,紧蹙了眉头轻笑。
深深地看了软榻上的女子一眼,段干容与将地上的茶杯拾起放在桌案上,而此时软榻上的人突然嘟囔了一声,皱着眉头显然不是睡得很舒适。
无论是巧合还是故意,她显然安睡得不慎防备。段干容与落座于她的身旁,静静地凝望,越深沉便越难以回想。他,认识她么……
段干容与正苦思冥想,却不曾想那躺椅上的女子一个翻身就要朝地面摔下来。
“姑娘小心……”段干容与抬头,电光火石之间,正好起身环住了她的腰肢将她护在了怀里。
似轻羽扑闪的眼睫微微颤动,颜妖妖感觉她的周身像是浸润在暖暖的三月里,她的心,从来没有这般安稳过。
好像不愿离开,颜妖妖在他的怀里寻了个舒适的位置,然后在睡眼朦胧之中,恍然看到了一道清彦如玉的身影。
段干容与线条分明的轮廓在灯火阑珊处,迎着淡淡的月光,渐渐地清晰起来。
他的身影,好像与她曾经朝思暮念的人完美的交叠在一起。颜妖妖想要挣开眼看清他到底是谁,可是无奈那热烈的酒仿佛在她的心谷里生了刺,一睁眼,她的眼角就会酸痛。
段干容与缓步走近床榻,俯身,想要将女子放在床榻上歇息。低眸,她白皙的手指却死死地揪紧了他胸前的衣襟。
缓缓地将女子的手指松开,一节一节,让他的心弦有些触动。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他从前没有明白,现下,依旧不能理解通透。
为了不惊醒熟睡的人儿,段干容与轻轻地为她掖好被角,然后抬起洋溢着淡笑的眼眸,徐徐转身,然后向外室走去。
素白的轻纱绸,衬着书桌上摇曳着的青灯,段干容与往内室看了一眼,摇着头轻叹过后,捧着一叠书卷,在躺椅上度过了这漫漫长夜。
破晓的鸡啼,打更的锣鼓音,待到天边划过的翠鸟啼鸣已经到了天明。
颜妖妖撑着额角起身,却发现自己已经变成原来的模样,正睡在这纱帐之内。
一声惊呼,颜妖妖掀开锦被,待看到自己衣衫完整装束未乱才安下心来。
从床榻上下来,颜妖妖移步到了青铜镜前。
坐在梳妆台前,她呆愣着回想,依稀记得有人靠近过她。到底是谁呐?揉了揉愈来愈痛的额头,为何她总是描画不出那人的模样。
有些恼怒,这种全然不在她掌控之中的情况让她莫名的不安。
一抬手,华隐之力刚刚恢复,她的气息不稳。恼怒,不明所以,这让她扯过一节红绸就撕了个粉碎。
吱——
厚重的门扉打开的声音,颜妖妖眼皮一跳,立即飘身到房檐之上。
“咦,那位姑娘呢?”推门而入的几个丫鬟装束的少女端着洗漱用具走进来,看到屋里空无一人未免有些诧异。
“发生什么事了?”段干容与走近,四处的婢子旋即转身躬身行礼,待眼神瞄到那玄色身影时,面上还有些羞红,“十三爷,那姑娘突然不见了。”
“不见了么……”段干容与微微颔首,却因为房檐上飘飞的衣角而嘴角勾起一抹狡黠微笑,“既然如此,你们都下去吧。”
挥了挥手让婢子们退下,而他依旧站在原地。他的笑意,让房檐上的颜妖妖一个脚步不稳,差点从上面掉下来。
是他……是他么……
呵,已经百年了啊。没想到,她还能见到他。
俯身向下,只一眼,她依旧泥足深陷。
而他,却过了孟婆桥,转世重生……
颜妖妖闭上双眼,逼回了眼底蓄起的泪。
他曾言,她是他的妃,现下,往后,都不会改变。如今,她再见他,可不可以,不要再提什么永不相负的誓言。她早已不再奢求这些飘渺似云烟的泡沫,错过的不能再回来,就算回来了,也不可能是爱。
凄然一笑,颜妖妖别开眼,哑然。
“姑娘可是在上面?在下并非是歹人,不知姑娘可否下来一见?”段干容与仰头看向横梁,伸出手,一滴从房檐上滴落的清泪点在了他的指尖,凉凉的,苦涩有余。
歹人?他不是歹人,却是颠覆她姜国江山的罪魁祸首……
颜妖妖忽然在失笑之中明白,原来往生路上,他已经是陌路之人……
抬眸望望结网的房梁阴暗处,颜妖妖淡淡地用眼角瞥过那道玄色,没有人知道她心底化不开的痛,那原本结痂的记忆又陡然开裂,一时间,让她撕心裂肺。
白色的华光闪过,凉风突然猛地推开了紧闭的门窗,段干容与转过头,房檐之上,一阵青烟漫过,那素衣一闪却已然了无踪影。
“十三爷,一切都已准备妥当。小王爷已经外面等候多时了。”房门外,是极轻的敲门声。
段干容与飘身上了房檐,皱眉,见到房檐上的确无人之后才缓缓落地。打开房门,朝着门外的段穆点了点头,“走吧。”
如果一个人让自己爱得无法自拔,连灵魂都可以出卖,什么都不顾忌,那又该那什么理由来搪塞自己的心,让自己愿赌服输。
颜妖妖这般想着,苦笑。
柳枝婀娜着低垂,也有斜斜掠过的莺鸟,随着江南的凉风投下的影子,却遮不住,街头那人苍白的脸。
“段干容与……容与……”
颜妖妖几乎是落荒而逃。她抚上心口,那惴惴不安的心,像是要从冰封百年的冰窖之中龟裂。
悠长的鸟啼,倾诉着那些绵绵无尽的思念,她郁郁的垂眸,心乱如麻。
是她作茧自缚了吧。
她在这里承受锥心之痛,而他,终究还是不记得她。
“算了吧,如此也好。”颜妖妖抬眸,天上惊鸿都不似她眼底的冷傲。加快了步伐,颜妖妖从李府后院院墙翻身过去,待到双脚落地,后院的下人们已经起来忙活了。
因她住在西院,住得也算得上偏远,这些个丫鬟家丁们都没有闲工夫在意一个外人,更何况,她这个外人,一直深居简出,不常在下人面前露脸。
掸了掸衣裙上的尘埃,颜妖妖旁若无人的绕过后院的假山,抬脚就向着前院过去。
“颜姑娘,你回来了啊。”才转过回廊,她正好撞上了待秋天真无邪的双瞳。颜妖妖撑着脑袋应了几声,眼神不动声色的落在她的身后,像是有意无意的提起:“昨日夜里寒凉,我去有客来喝酒了。”
待秋身后的李双娥上前,脸上略微有些担忧:“我还以为颜姑娘你就这般不声不响的离开了呢。既然昨夜难眠,为何不来寻我。姑娘只身在外,要是出了事可怎么办。”
她抬首,李双娥拉过她,用丝帕捂紧了她的双手,“清晨寒气重。瞧瞧,手指都发白了。”
颜妖妖凝望着她,迟迟没有动作。她自认为这般的关怀在她前世是根本体味不到的。她的长姐与父皇,岂会那真心待她。
而今……
没想到愿意善待她的人却是她至始至终都要利用背弃的棋子。
她高抬着嘴角,自嘲。
目光辗转到流动莲花描绘的袍袖间,抽回了手,她看见了李双娥腕上的同心结。
“这是心上人送的?”颜妖妖生就不是喜静的人,她转身,像微风里招展的一只白荷,撩动人心只在只言片语中。
李双娥闻言垂眸,纤弱的身影靠在廊柱前,抚过那白皙皓腕上的红绳,好似郁郁稠稠的甘露,暖暖地流过心间……“韩郎说此次科考归来,便会娶我。”
她的眼似乎能够望尽楼后烟柳垂垂的湖面。颜妖妖见她于情情爱爱中昏昏沉沉,浅笑:“你口中所言的韩郎前来找你了?”
“颜姑娘……”李双娥欲言又止,在颜妖妖谈笑间已然羞红了脸颊。
待秋连连将颜妖妖往外推,在距离李双娥数米后才堪堪住手,道:“颜姑娘可别再打趣小姐了。这话要是让旁人听了去,再传到老爷耳朵里就坏事了。”
待秋的鬼祟面容让颜妖妖面上一惊:“李员外不知道?”
“爹爹他……并不同意我和韩郎在一起。”李双娥朝待秋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隐瞒。
颜妖妖立在回廊的脚步回转。树干上,蝉的嘶鸣,一声又一声,钻进人的耳朵里,却宣泄不了心头的苦闷。
她伸手拾起被昨夜狂风刮落的树叶:“原来如此。”
一路调侃。
再同李双娥主仆二人过了莲花池,悠然往前庭去。走到檐下,她却顿住了。
前堂里的墙边靠坐着一个人,肆意的烟紫长袍落地,高冠束发,一双手拨弄茶盖显得别有深意。
“舅父,别来无恙呐。”顺着白墙靠里,她还听见了温润的嗓音,一如既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