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樱……师父。
皇甫不高兴得把嘴一努,早知道不来了。夜风忽然就刮了起来,吹落满天银杏叶子,如同下雨似的让人身心畅快。而这叶雨之后,却走来了如金色樱花般金碧辉煌的金樱师父。
应该说,她早就等在这里,早就知道她们要来。金樱的表情比任何时候都严肃。她精致得毫无破绽的脸绷起来,如同在她原本的脸上扣了一张不甚生动的面具。
“你为什么要走?”金樱这次不是质问,而只是严肃得发问。
皇甫看看满脸迷茫天真的何澹澹,欲言又止。金樱广袖轻扬,施术封住了何澹澹五感,对皇甫道:“现在她听不到了,你说吧。”
“没有为什么,只是不想让澹澹参与接下来寄情岛要发生的事。”皇甫不卑不亢得直视着金樱的眼睛。金樱皱眉打着思量:寄情岛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不就是追查昨日盗宝行凶之人么?
那么,皇甫是不想让何澹澹面对师父被残害的事实?还是不想百妖被朝阳谷盘查刁难?简直幼稚、荒谬!
“你以为,逃避就能保护澹澹么?你以为带她离开,就能治好她心里的伤么?”金樱又来了那股咄咄逼人的劲头,“你带她离开,让她不能在师父病榻前尽孝,让夺宝之人逍遥法外,便是对她好么?”
“够了!”皇甫怫然大怒,原本安静堆叠在地面上的落叶,迅速以皇甫双脚为中心向四面荡去,扫出一片圆形的空地。皇甫握紧了拳头,说话的声音微微抖了起来:“你没看到澹澹现在的状态么?你知道黛雪师父被害的当晚,我们是怎么过来的么?我抱着澹澹,怎么哄她都没有用,她不让我碰她,在床角缩成一团,一直不停得尖叫,那种仿佛要把一生的惊惧悲伤都释放出来的叫声,到现在还在我耳边回响着……你能听到吗?”
金樱不说话了。她想起黛雪被害的惨状,心里似乎破了个洞,幽寒深邃的风不住得灌进身体。皇甫继续道:“澹澹在凡间漂泊八年了……你们以为她经历过什么?你们以为她是无所不能的女侠,是高高在上的仙者?她不是!她只是个忙坏了、累坏了,需要哪怕片刻歇息,需要被照顾的小女孩而已!”
整个芝邻园,静得只剩下落叶翻飞、摩擦地面的声音。金樱看了看一直默不作声的缃竹,她会带他们来这里,自然是有她的理由。
“你带澹澹去哪?你们接下来要做什么?”金樱有些心疼得望着呆呆的何澹澹,她的神情仿佛一夜间回到了童年时,只除了天真迷茫之外,更多了些深黑的空洞。
“去我那。先安置好百妖,再找找有什么给寄情岛补给灵气的办法。”缃竹代皇甫回答道。
“不行!朝阳谷本就第一个怀疑到你,你这时带上百妖悄悄逃走,是怕自己嫌疑不够大么?这个法子绝对不行!”金樱反对道。她又想了想皇甫刚才的话,补充道:“皇甫和澹澹可以暂时离开,但是绝对不可以去翡夜城,更不可以带走百妖!”
“百妖如果不去翡夜城,那才真真是只有死路一条呢。”缃竹清淡却又笃定得说着。她柔弱却轻灵的嗓音在黑夜里融化开来,如同诅咒般让人心一阵阵紧缩着。金樱疑问道:“为何?”
“你不会不记得非缘火烧天元居之事吧?”缃竹缓缓回忆着,“朝阳谷视百妖如眼中钉肉中刺,想除百妖,本就不需要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现下寄情岛如此局面,黛雪和素曜都无暇顾及百妖,澹澹再一离开,你觉得朝阳谷会放过这个除去百妖的大好机会么?便是没有证据,也会把罪名坐实的。”
“这……”金樱一时语塞。缃竹接下来要说的话,她全然明白。眼下能暂时收容百妖的避难所,确实也只有翡夜城了。翡夜城的实力本就不输朝阳谷,不管是否师出有名,朝阳谷都不敢轻易来犯。
“那好吧。朝阳谷那边,我和黛雪素曜会尽力说和。”金樱皱了眉,心情很是沉重。她是不爱当这无谓的好人的。因为她知道,多余的好事总是做不完的,万一别人习惯了她的好,那就麻烦了。
“我只帮你一次,惟这一次。”金樱蹲下身来,金色的指甲轻轻划过秋千架上的咒文,“皇甫,我还有两个问题要问你。”
“什么?”
“第一,你可知道你们离去的后果?万一,我是说万一……”金樱小心翼翼得问着,不是怕震慑到皇甫,而是怕震慑到她自己,“万一,补天灵石真的是百妖偷的……”
“不会的,补天灵石所含纯清之气根本无法为妖类修炼所用,别说要他们顶着风险去偷,便是白送给他们,他们也不要的。”皇甫道。这确是个人人都能想明白的道理,却意外得谁都说服不了。
“你也相信百妖?”
皇甫捏紧了澹澹的手:“澹澹相信,我就相信。”
对于金樱的第一个问题,皇甫算是给出了还算不错的答案。金樱继续问第二个问题:“你这一走,算是彻底跟你师父的信仰决裂了。你当真——要这么做?”
皇甫并没有急着说什么。他仿佛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又仿佛早就想明白了。他舒了口气道:“我也一直在问自己,什么能比我娘子的命更重要?什么能?”
“好。没有问题了,你们走吧。”
寄情岛的这夜依旧安谧,没人注意到芝邻园的秋千被荡得很高很高,高得似乎快要飞到月亮里去了。更没有人注意到,身披银纱,脚腕上挂着银铃的美妖队伍,如同天河般缓缓流过寄情岛的夜空。
天下的夜都是属于翡夜城的,都是属于翡夜城这些不羁妖物的。他们在夜里生发,在夜里消失,在夜里来去,无人能够察觉,无人能够阻止。
第二日黎明,朝阳谷诸仙才发觉妖类们的居所都已人去楼空。他们纷纷捶胸顿足破口大骂,非缘刚要出岛去追,却被素曜挡了回来。素曜一再坚持,自己昨日核实过妖类皆无辜,便放他们走了,闹了半日,双方各自不悦。
而与寄情岛只有一线海峡相隔的翡夜城却是另一番天地。皇甫自以为长安和扬州的夜已经足够繁华,车水马龙花灯如昼,看得多也就那么回事,却不料妖界之夜,还是让他大为惊艳——
暧昧忽闪的幽蓝灯光,熏人欲醉的柔软丝竹,眼角点缀着璀璨水晶的冷艳白狐,琉璃杯中晃动泼溅的桃花酒,在焰火瀑布下群舞的男妖女妖,还有以凝光七星之辉作为筹码的大赌场。皇甫搂着何澹澹路过凝光赌场的门口,赌场里的骰子声仿佛响成一片,闹得皇甫心里突突得直跳。
他忽然很怀念与师父结束除妖旅程之后,结识何澹澹之前,那段短暂的普通人的生活。没有妖孽,没有凶杀,没有盗宝,没有陈年的恩怨,也没有惊天的阴谋,每到了晚上,他真正的生活便开始了:和最好的兄弟们混在一起,喝酒玩闹,轻松,自在,悠闲,快乐,挥霍着仅剩的青春。
那样闲散的时光……以后再也不会有了吧。
皇甫心里一闪念,却发现何澹澹捏紧了他的手,不再往前走了。何澹澹说道:“皇甫,我口渴。”
“好,我去给你买碗热豆浆。”
“哦……豆浆就不用了。有没有上好的女儿红,来两坛。”
皇甫愣住。这个对话,和他们雨夜初见时说的一模一样。皇甫笑了,好像许久没有这样开心得笑过。皇甫笑道:“好好好,我们是买酒回去喝,还是去酒馆喝?”
“去那边吧。”何澹澹指着不远处那座歌舞升平的临海楼宇道。皇甫也是走近了才看到,这花楼廊檐下挂着的灯笼上写着“赢秋苑”三个大字。原来是翡夜城最出名的那家夜店啊……何澹澹还真会挑地方。
皇甫拉着何澹澹的手,穿过微醺的,跌跌撞撞的男女,和嘈杂甜烂的乐声,走进了六层的包厢。窗子一打开,潮湿的海风便灌了进来,海中的流银星影也仿佛一下子灌了进来,让人整个身心畅快。
何澹澹靠着窗下的阑干蜷了,像从前似的咬开酒坛盖子,咕咚咕咚灌了下去。皇甫与她相对而坐,也是喝,仿佛每喝一口酒便是一句无声的交流。喝着喝着,何澹澹便靠进皇甫怀里,闭了眼,像是睡着了。
“娘子,你知道么,我一直有个心愿……”
皇甫说着,何澹澹却没有回应。她呼吸越来越沉,仿佛真的醉了,睡着了。
“我……我希望回到七夕雨夜,咱们第一次相遇,第一次喝酒那天。我甚至有点希望,你……不是现在的你,不是寄情岛的女仙,你真的是白家的小姐,淡定孤独却又不失俏皮可爱的普通女人……我们在成亲前夜一见钟情,过上平静美满的生活……”
皇甫摸着何澹澹的头发,憧憬着,喃喃道:“可惜,那是永远不可能实现的。”
皇甫拎起酒坛灌了下去。他没有察觉怀中何澹澹的腮边,挂着一颗晶莹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