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脂,把芙蓉珠串给我。”
羊脂愣住。他知道何澹澹要干什么,皇甫也知道。皇甫握住何澹澹冰凉的手道:“澹澹,别冲动,这件事一定还有解决的办法的!不管小白做错了什么,她毕竟如同你的亲妹妹!”
皇甫何尝不知,还能有什么解决的办法呢?小白犯下这样滔天大错,实在是罪无可恕。何澹澹只能杀了她——可是何澹澹怎么忍心呢?如果亲手杀了小白,她该怎么活下去呢?
“这是我种下的恶果,必须由我来亲自斩断。”何澹澹朝羊脂伸出手,“我对不起师父,对不起寄情岛,对不起百妖,对不起翡夜城无辜丧生的妖众。现在,该是我给他们一个交代的时候了。”
“何澹澹,少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了!就凭如今的你,怎么能杀得了如今的我!”小白忽然放生大笑,这嘶哑疯狂的笑声如同鬼啸。皇甫紧张得将何澹澹护在身后。现在别说是毫无修为的何澹澹,便是羊脂和皇甫加在一起,也不一定能把小白怎么样。
“让我来吧。”
何澹澹走过去,欲接过羊脂手中的芙蓉珠串,羊脂自然不肯放手。正在这时,串有千颗注灵芙蓉玉的珠串忽然绷断,千颗珠子在空中重新凝聚作一条燃烧着黑色妖气的长蛇,缠住何澹澹的腰腹将她高举在空中。
“小白住手!”
皇甫祭出铸天剑砍那珠串,珠串却在小白法力催动下灵活得闪避着皇甫的剑锋,并将何澹澹越缠越紧。何澹澹吃痛,不由发出痛呼。皇甫急道:“羊脂,你快用治愈术保护澹澹!”
羊脂的“沐春风”治愈术,必须是两只手捏动法诀才可施展。他的松开了捂着颈脖伤口的右手,双手同时捏动法诀,指尖幻化出醉人春风向何澹澹飘去。而皇甫的铸天则幻化出千百把气剑,将小白团团包围。
看到气剑的数目越来越多,那癫狂的小白脸色却忽然变了。她忽然幽幽道:“皇甫,如果再召唤气剑的话,你会——”
“这千把气剑,都只为了刺向你的心窝。”皇甫笑了,可这笑容却有些勉强,他使劲抿住嘴唇,仿佛在极力克制着什么。小白无神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悲戚。她深深得看着皇甫,越看越伤心,缠着何澹澹的珠串也渐渐松了下来。
在召唤出第一千零五把气剑的时候,皇甫忽然喷出一大口鲜血,拄剑跪地。何澹澹又惊又吓,若在十年前,召唤出千把气剑不过只费皇甫区区功力,怎地如今却引他灵力如此虚耗?难道是十年前喝妖刀酒的缘故?
“皇甫,停手吧。”小白这哀婉的劝慰声,已完全不像一个刚刚入魔的妖怪,而仿佛回到了酒桌上那个劝夫君停杯的妻子。皇甫用手背抹去嘴角的鲜血,笑道:“呵呵,你不放她,我不会停手。”
“你……”
小白苦笑。这十年来,她付出了这么多,恩人,姐姐,真实的自我,该失去的都失去了,却什么也不曾改变。皇甫还是那个皇甫,愿意为何澹澹做任何事,愿意为她豁出性命。何澹澹也还是那个何澹澹,在她身处困境孤苦无依的时候,永远都有人默默在她身后,陪她,帮她……
她以为,只要有足够多的恨,就可以杀死仇人。
可是现在,她发现她根本杀不了何澹澹。何澹澹的命是和皇甫栓在一起的,她舍不得皇甫死。
即便没得到这个男人的任何**爱和温暖,她却依然心疼着他,舍不得他死。
皇甫啊皇甫,我这么爱你,你怎么就不能爱我一点点呢?
小白忽然哭了起来。她撕心裂肺得哭着,仿佛当年那个失去父母的小孩。那漫天的气剑还未近她的身,却已如根根毛刺扎进了她心里。她泣道:“为什么?为什么她要杀我,你也要杀我?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爱你!都是为了和你在一起!”
“为了爱我?”皇甫摇头道,“小白,并不是只要打着爱的旗号,就可以改变恶事恶的本质。不是只要出发点好,便可以不在意随之而来的恶果。爱一个人,就是要为他好,让他幸福。我且问你,和我在一起十年,你有问过我想要什么,希望过什么样的生活么?”
小白止住了哭泣。是啊,皇甫想要什么呢?她努力在脑内搜寻,却没有确切的答案。她只是把自己认为最好的都给了皇甫。她温柔贤淑,她端庄秀丽,她善解人意,她处理皇甫家大小内事游刃有余。这些,难道还不够吗?
“我便是再不济,也比何澹澹强许多!”小白不满道,“她只会给你惹祸,只会给你添累赘!她只是个自小混江湖的野女子罢了,如何上得台面,如何能比得过我?”
“爱一个人,并不期许她为自己做什么。只要她在我身边,我能看着她笑,与她分享点点滴滴,便是幸福。”皇甫拄着剑站起来,他的神情就如漫天气剑般坚韧,“至于麻烦,累赘,你且看这十年我做的所有事情,你觉得我是个怕麻烦,怕吃苦的人吗?”
皇甫说到这里,何澹澹的眼泪无声滑落。她是曾经怀疑过皇甫,害怕皇甫会知难而退,害怕皇甫会放开她的手,可是当她看到西奥城,看到他十年来的手札,她又感动又心疼。皇甫啊皇甫,我何澹澹何其有幸,得你待我如此?
“好,好,我做的这一切,终究是不值,不值得!”小白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玻璃湾底的风。她觉得身心畅快,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或许这样的结局,她早就预料到了。所以便提前为自己选好了墓地。魂归故里,也算是最大的安慰了吧。
她开始明白,人为什么会看开,为什么会放下。因为不看开又能怎样,不放下又能怎样,什么也改变不了。
小白想不通自己怎样才能得到期许的结局。她希望回到与皇甫初相识那天,她不会在人群中远远看着他醉酒后迷人的样子,而是勇敢得走上前去,拉开被他抱在怀里的何澹澹。若是这样,他们就算是认识了吧。
她希望回到第一次吃皇甫做的菜那天。她也会像小橙一样夸张得赞皇甫厨艺超绝,粘在他身边,求他教她做菜。
她希望回到她从水牢中救出皇甫那天。她一定会向他表白心迹,而不是一言不发得走掉。
她希望回到皇甫劝她多吃饭那天。她一定听皇甫的话,把嘴塞得满满的。皇甫那么细心,一定会为她盛一碗汤,提醒她别噎着。
她希望回到何澹澹提出要送她去翡夜城那天。即便何澹澹没有说,她自己也可以提的:我不想去翡夜城,我不要孤零零一个人,请不要让我离开你们。
她希望回到黛雪和素曜成婚那天。她并没有下杀手砍断黛雪手脚,而是笑吟吟对她说道,师父快些回来,大家等着新郎新娘敬酒呢。
她希望回到小橙追到昆仑山那天。她会对她说,姐姐,我很不喜欢你这样,不喜欢你怜悯我,不喜欢你轻视我。请你以后不要再这样对我。
她更希望回到这十年来与皇甫朝夕相对的每一天。
他低头沉思的样子。他忙于应酬的倦态。他与人争吵,他谈笑风生。他冷漠,他微笑。她怎么都看不够。
我已陪你走过一个十年。我也算求仁得仁,复无怨怼。若能死在你的手上,我无惧亦无悔。
小白最后看了皇甫一眼,微笑着闭上眼睛。珠链如烟花般在半空绽放,而气剑如雨射向小白。皇甫奔过去,接住了从空中**的何澹澹。羊脂终于撤去了沐春风治愈术,带着他再也涌不出鲜血的伤口,倒在地上。
“皇甫,你怎么了?”
何澹澹捧着皇甫的脸。皇甫抱着何澹澹,额头抵着何澹澹的额头,双目紧闭,气若游丝。
“对不起,澹澹……”皇甫轻轻吻了一下何澹澹的嘴唇,“吓到你了。快带我去,沉月湖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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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月湖底还如从前星光璀璨。现下的何澹澹却没心情欣赏星光舞蹈。她看着皇甫躺在藤**上,星光如波浪般拂过他的身体。他的眉心不时抽搐着,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忍耐声。
何澹澹想去摸皇甫的额头,却被百妤唱阻止。百妤唱道:“渡灵就是这样的,还好他现在差不多适应了,最初那几年,可是痛苦得很呢。”
“他这样渡灵,多久了?”何澹澹好想去握着皇甫的手,可百妤唱反复强调,这个时候不能碰他。
“不多不少整十年。他疗蝎毒时我便提醒过他,三个月后必须再来彻底清毒,谁料他不但不来,还玩命似的喝了那么多妖刀酒,好容易压制住的毒性全发出来了,差点没命,还好有个白衣女子及时带他来了。那一次可真是折腾,他嚎得湖面上师父都听见了。”百妤唱无聊得用凝星树枝编花环,一面回忆道,“他一醒来就说要回昆仑山找你,可是那白衣女告诉他,你已经和那什么羊脂在一起了,这事天下皆知呢。”
现在想来,皇甫毒发的时候,正是何澹澹在昆仑山接受六仙审判的时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