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儿姐姐何必多费这些口舌!瞧她这土里土气的样子,定是赔不起的。”叶儿又嫌弃得瞥了何澹澹一眼。那慧儿冷冷道:“姑娘,我们两个也没有成心为难你的意思,可是好好的香粉砸成这样,我们回去也是没办法交差。唯今之计,只有您跟我们府里走一趟,跟大太太、少奶奶禀明情由。大太太和少奶奶都是宽宏大量之人,知你无心,自不会与你为难。”
大丫鬟慧儿说得入情入理,何澹澹有些为难了。十年前,她履行与白葭露所约,已然废了修为,如今再要硬碰硬闯是不可能了;可若真随她们两个去皇甫家,岂非要撞见白葭露和皇甫,那场面该是何等尴尬?
若是有羊脂在身边就好了,只要用他的幻术稍稍改变一下容貌,以皇甫的幻术修为,应该不至于察觉。何澹澹左顾右盼,仍不见羊脂回来,只得从袖中摸出一块手绢来,蒙了脸:“我跟二位姑娘去便是。”
“你这是……”叶儿指了指何澹澹的脸。何澹澹解释道:“遮着些脸,怕人瞧见了笑话。”那叶儿切了一声,与慧儿一左一右,架了何澹澹往皇甫家走去。
皇甫家一切如旧,还是何澹澹当年代嫁之时的样子,并未因皇甫当家而变得更加奢华,也未因白葭露这个新少奶奶的操持变得更有诗情画意。何澹澹一路走着,看着,幻想着,想象每日清晨,皇甫如何穿着新浆洗好的云锦长衫,匆匆走过阳光轻薄的庭院,脸上没有了年少时爽朗的笑容,多了许多深藏不露的杀意。
不知他现在在做什么?是不是她想象中的这个样子呢?
何澹澹以为自己在躲闪,却没发觉她自己一直仰着头,双眼不停寻找着皇甫的踪迹。她盼望着自己走过这个长廊的拐角,便能看到皇甫迎面走来。他正满脸严肃得听着身后的掌柜喋喋不休报告柜上的琐碎事,一扬眉,冷漠的眼神忽然对上了何澹澹的眼神。他先是惊愕,接着惊喜,最后不知所措,如遭雷击般站在原地,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很幸运也很不幸,何澹澹并没能以自己想象的方式遇上皇甫。十年的时间过去了,这个府里并没一个人认出何澹澹这对“酷似”代嫁新娘的眼睛。没有任何人多看她一眼。
还真是高估自己的重要性了呢。何澹澹自嘲着被领到了白葭露所住的梧桐轩。何澹澹才刚跨过门槛,便听到门内一个老妈子骂声和小丫头哭声。那老妈子粗声大气得骂道:“小贱蹄子!不知道咱们八少奶奶从来不吃海鲜河鲜的吗?还不把这道羊方藏鱼给我丢出去!”
不吃海鲜?原来白葭露正在吃晚饭。这会儿天色也黑了,院子里灯烛也不甚明亮,何澹澹在黑暗中,悄悄想象着和白葭露见面的场景:待会儿她进屋去,白葭露瞧见她,定吓得手里筷子都掉了。她定会惊声问:“是你?你怎么会来?你不是被押在镇妖井底么?你不是保证过,再也不会打搅我和皇甫的生活么?谁,谁放你出来的!”
而何澹澹也想好了自己的回答:“命。不公平的命,放我出来的。”
然而现实是……
何澹澹刚要迈上台阶,却被叶儿抬手止住:“你且在廊下站着,我和慧姐姐先去回禀少奶奶!”
于是何澹澹便独自在寒风中站着。她听着烛光暖黄的屋内,不时飘出饭菜汤饮的香味,不时传出女人们的笑声,闲聊声。送菜的丫鬟们一拨拨进去又一拨拨出来,这些菜送进去时和端出来时几乎没什么两样。何澹澹肚子咕噜噜叫声完全淹没在室内的欢乐气氛中。借着月光,何澹澹终于看清侍女们这次端进去的是漱口的茶水和面巾,才知道白葭露这餐长达一个时辰的饭,总算是吃完了。
何澹澹仍在原地等着。又过了一盏茶工夫,伺候和收拾的下人们都散得差不多了,那叶儿才打着呵欠走出来,径直从何澹澹身旁走了过去——她似乎终于想起来还有什么事忘了办,便走便回了一半头潦草得说道:“八少奶奶说香粉材料昆仑山还有的事,便不追究了,你走吧!”
这就……完了?
何澹澹一个人在风中凌乱着。虽然是不予追究,怎么总有点受到冷落和无视的感觉呢?
她果然把自己想得太过重要了。白葭露和皇甫过了十年这般平静无波,衣食无忧的生活。他们早就拥有并且习惯了自己的生活,早就忘了何澹澹这个人了——是啊,本来就是这样的,何澹澹凭什么认为自己的出现能一石激起千层浪呢?
原来她真的没有那么重要。她的存在对任何人都是没有意义的,除了羊脂。
她默默,转身,离开。
她穿过梧桐轩,原本想沿着甬道一路走回大门,不知怎的拐到一僻静院落来。两侧耳房都未点灯,正房一灯如豆,门开着,夜风吹得那微弱灯火摇摇欲灭。
这是什么地方,有人在里面吗?
何澹澹走上前去,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同时,她看到一个人伏在书案上,抱着喝空的酒坛子沉睡。
这一刻何澹澹的呼吸仿佛停止。她眼前这个人是——是——皇甫?
这是他吗,和上次见面时那个他好不同啊。
他才三十五岁,为何头发已经白了大半。
他有娇妻美眷,为何独自在此酩酊大醉。
他坐拥亿万家产,为何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她有许许多多的疑问,却再无机会亲口问一问他了。因为他们早已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中,再也没办法融到一起了。
何澹澹走进房间,见皇甫睡着,身上却只穿了薄薄的里衣。何澹澹便将自己身上的罩衫给皇甫披好,捡起案上的毛笔,在砚台下抽出彩纸写了几个字,还仍塞回砚下。她退后两步,好好看了皇甫两眼,转身阖门离去。
两扇门轻轻合上的同时,何澹澹的眼泪也簌簌落了下来。她再次自嘲。好了好了何澹澹,差不多得了,见好就收吧,不要再想了,他——早就不属于你了,何必做这些多余的事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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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澹澹回到海辉阁门口,刚要进门,却被门边一长相甚是清秀的小厮拦住。那小厮道:“何姑娘怎地才回来,我家夫人在二楼雅间等候多时了。”
夫人?是百宜娇?她比十年前更精明了呢。何澹澹无奈笑道:“是你们夫人让你在这里等我的?”
“正是。我家夫人说了,何姑娘独自在这阁中闷坐久了,难免想出去散散心;这一散心呢,难免会去见想见的人;这见到想见的人呢,难免会晚些回来,或者干脆不回来了。可是羊脂先生担心姑娘,定要我在这里守候姑娘。”那小厮很伶俐。
何澹澹笑了。怪不得大半日不见羊脂回来,原来是被百宜娇给扣下了。何澹澹随着小厮上楼,还未近雅间,便听里面似有争执之声。那小厮在门外禀报道:“夫人,羊脂先生,何姑娘回来了。”
“哗啦——”羊脂一下子推开房门,握了何澹澹的手,急问道:“澹澹,你回来了?你回来了?”
何澹澹不知所措,她不过才离开这里一顿饭的工夫。里面百宜娇笑道:“好了好了,何澹澹回来,你这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百宜娇婀娜走来,十年的岁月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是她从前爱穿的水红低胸襦裙换作了石榴红色广袖裙,发髻也从妖娆的灵蛇髻换作高髻,显得更加端庄贵气。百宜娇对羊脂道:“好了好了,你快去给何姑娘准备些饭食。何姑娘爱吃什么,没人比你更清楚。我呀,单独和何姑娘聊会儿。”
“澹澹,你刚才去哪儿了?”羊脂仿佛没听到百宜娇的话,抓着何澹澹的手仍是追问。百宜娇拍了下羊脂的背:“好了好了!你便在这里纠结些无用之事,任由你心肝宝贝饿着吧!”
“还没吃饭么?”
“还……没有。”
听到何澹澹这样说了,羊脂方深深看了百宜娇一眼,去吩咐饭菜,只留百宜娇与何澹澹在房间内。
何澹澹与百宜娇对视着,百宜娇仍是如沐春风的微笑,何澹澹的神情却很是复杂。她看了百宜娇许久,方对百宜娇深深一福:“十年深恩,不知该如何相报,请受澹澹一拜。”
“哎哟,这样客套做什么——”百宜娇去扶何澹澹的同时惊恐起来,“你该不会是想赖账吧?”
何澹澹忍不住发笑:“没有没有,十年前约好的,百老板代我保管洞天壶,照顾百妖,十年后,我便做主将洞天壶赠予你。我何澹澹可不是无信之人呢。”
百宜娇拉了何澹澹的手,两人坐下说话。百宜娇说道:“十年时间一晃而过。想想当初你在绝境之中,胆子也真够大的——怎想到让青鸾带着洞天壶来投靠我?我可是个只认钱的主,你不怕我把洞天壶卖给昆仑派?你不怕我利用百妖赚钱?我可是当过数年缉妖使的,拿捏那些小妖不在话下。”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何澹澹自然相信百宜娇的为人,“全赖你的照顾,百妖安然无恙,再次多谢。”
“呀,你这一谢有些早吧,还没进洞天壶里看过,怎知百妖安然无恙?”百宜娇笑着抿了口茶,朱唇轻啜,如石榴花般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