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鸣燥热,连河渠里的水波都是温的。连寻踩踏着湿润的草地,手里牵着高高的线,仰视着青城的高空,仰视着任性飞扬的纸鸢。青城的二月是新兵操练的日子,百里荒的风沙遍地,不适合到河渠边放纸鸢。但可幸的是她正好赶上了适合放纸鸢的时刻,在原本燥热无风的夏至,和合适的人,伴着恰好的微风。
好似所有都可以被抓在手里,一种甘之如饴的感觉,似曾相识。
好熟悉,面前的这个人。
她站定,痴痴地凝视。
墨眸深锁间苍茫无波,仿佛蕴含了幽潭水,深邃惑人,让人如坠迷梦,贪醉难持。微翘的檀唇却说明他此时心生欢畅,远近高低,四时风光,皆成乐趣。
连寻难以置信地捂着脸,他笑了,并非刻意的温柔,而是会心的真挚。
杵在原地,流光被定格。纸鸢失了支撑,沉湎着,跟着风,缓缓挣脱了线,飞远了。
“纸鸢飞到树林里去了,我去捡回来。”连寻挽着缠线,头也不回地跑过去。
伫立良久的莫重凡点头默许,看着她,缓缓地入了树林。
冷钊沉着脸:“公子,就任凭她胡闹吗?”一个毫无规矩、不知礼数且来路不明的女子,值得公子如此对待么。
“马上便要回城了。这般宁静,多一分也是好的。风景恰好的日子,不多了。”远远看着的莫重凡瞌上双眼,享受衣袂翻飞,却未尝为冷钊解惑。
正午的阳光越发毒辣了。
夏至暖和的空气令树林里的莺雀聒噪起来,声声入耳,漫溢着缕缕花香。
“终于找到了。”连寻弯下腰,摭拾倒在枯枝败叶里的纸鸢,有些失落,“好像翅膀破了。”真遗憾,是莫重凡送给她的呐。
仔细地掸去纸鸢上的污迹,她站起了身。
泛着漆黑寒气的鬼爪在瞳孔之中急速扩大,还没来得及惊呼逃跑,淡绿色的光芒深处包裹着的身影裹挟着危险扑面而来。
连寻瘫软在地,紧闭双眼时,唤的是莫重凡的名。
“嗤。”冷笑的老妪弓着身子,披头散发的脸紧绷着,扼住她双肩的那双手,枯槁、褶皱。
“就是你?”老妪迫近她,无视了她的挣扎,“没错了,倒真是你。不过,还差点东西。”
“你已经遇到他了吗?看样子是的。”
“这三界真是乱套了。”
“最后一次警告你,离他远一点。”
老妪压低的声线沙哑又邪佞,寸寸敲击在她的心上。手上的力道不减反增,十指像是要扣进她的肩膀,正当她快要吓昏过去时,一股黑烟在她脸上炸开。
那恍若鬼怪幽灵的老妪,消失了,恍如从未来过。
“连姑娘?你还好吧。”赶上前来的莫重凡见她六神无主地跌坐在地上,手里紧握着已经破损的纸鸢,旋即轻声唤道。
“没……没什么。只是不小心,跌了一跤。”
连寻撑着软瘫的双腿站起身来,双肩的疼痛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刚刚发生的一幕绝非臆想和幻境。
“连姑娘,真的没事?”莫重凡扶着她,眸光里尽是探寻和担忧。
马车启程时,连寻听到快马加鞭的催促声。
“没事。真的没事。”她的头伏在他的肩头,回想当时的惊心动魄,“把肩膀借我靠一下吧,一下就好。”
眼角眨落的泪珠静静地滴落在他的肩上,她黯然神伤的眼眸就好像看着遗弃在原地的纸鸢那般,无助、悲怜。没有人知道她方才经历的生死一瞬,那老妪,比她夜夜缠身的噩梦还要可怖。
别靠近他……别靠近他……
他到底是谁……
那老妪口口声声说的那人是谁……
是眼前的……他么。
连寻疲惫至极的默念着,像被施了蛊,陷入梦魇。梦魇里,她看不见自己,也看不清身边人。
肩头的呼吸渐渐沉重、平缓了。
莫重凡将沉睡的她轻柔地放置在铺好软垫的马车里,点上安息香饼,开始理清那些被惑乱的神智。
“那个老妪……是谁。”喃喃自语的人径自摆弄着棋盘。他看到了,却没有听到。
“公子,快过庭界山了。”
一队人马护着马车在深山里长驱直入,算着日子,还有两天,他们就该到达铭城了。
冷钊挎着马,面上虽不说,但却是最欣喜的那一个。进了铭城,一切都尘埃落定,公子的安全便可以得到保障。
快要入夜的山路最不好走,风早就停了。
木槿花叶落了一地,被马蹄沾湿。
她悠悠转醒的时候,莫重凡就在她的身旁,坐在车窗前看颠簸的黄昏。
“这是……快到了吗?”
连寻揉揉酸胀的脖颈坐起身。
“还没。这是一段很长的路。”他柔柔地望着她,“通往铭城的路途是很惊险的。”
惊险……么。
她撩起布帘,马车外众人点上了火把。
“庭界山到了夜晚会有瘴气,山林野兽也喜欢在夜里觅食。”莫重凡的眸光幽幽,连寻立刻吓得背过脸去。
看到她略带颤抖的身影,他勾唇又道:“不过,这些火把可以暂时镇住狼群。冷钊从小便长在深山,这点小事难不倒他。”
莫重凡好笑地摇摇头,连寻这才回过神来。
“好啊,你吓唬我!”气鼓鼓的脸上,刷白的嘴唇有了血色。方才那一吓,倒是驱散了她眉间久久未散去的阴霾。
而他见着她小孩子气的举动,亦毫不客气地抿唇闷笑出声。
窗外,夜色愈浓愈暗,狼啼声声。
阴沉的天际乌云滚滚,连一丝月光都见不到。马车每走一处,灌木丛里就多几双碧绿的眼睛。
火光还在风里一晃一晃,笼罩着阴郁的影子。天气晴过一瞬,雷声又起,如织的雨丝,密密斜斜地刺在车窗上,飕飕的凉。
时已子时,连枝桠上的乌鸦都在酣睡。
黑洞洞的密林深处,侍卫们打的火折子都很快被迫熄灭。
“不……不好了!前面,前面……有个人!”
一道闪电,将马车照得雪白。
风雨里,冷钊斩下了拦路的乱枝,猛一回头,对面山崖上滚落下一个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