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
将近黄昏的时候,聚集在丞相府的众多官员方才散去。
“丞相,今日还有官员来述职吗?”雁铭问道。
“邓芝、张裔会来。”
“和出使东吴有关?”她有些心虚的问道。
本来她找个机会去说服一下陆逊,也无可厚非。但陆逊那家伙的举动奇怪,把事情搞得暧昧不明。虽然她认为自己并不出格,可毕竟是在古代,诸葛亮是否也能坦然接受?更何况出发之前他曾告诫过她,凡事斟酌,莫要强出头。
“嗯。”孔明投来探究的目光。
雁铭的情绪变化他轻易就能捕捉到,此时的她目光躲闪,语气不安。
他拿起案上的杯子,喝了一口水,然后说道:“雁铭你去吧,一会儿无需记录。”
她松了一口气,一会儿若真的提起如何说服陆逊的,还真不知道会是怎样尴尬的情景。
“好吧,我晚间再来整理文书记录。”
看着雁铭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离开,孔明心中暗想:她不是又在东吴做了什么让我意想不到的事吧。
这两日雁铭实在令孔明头痛,她出使东吴回来后,还给每个亲近的人带了礼物。黄夫人收到了刺绣荷包,关兴收到了毛笔,他还眼见她玩笑着告诉关兴:“你是陛下的侍中了,不要只舞刀,不动笔。”还有赵云收到了腌制的鱼干,惹得老将军跑到他跟前表情尴尬的说:“雁铭太客气啦!”想必她的侍女小烟,还有每日都要说笑的门丁老胡,也都收到了礼物。这些东西虽然很廉价,但表明了她把这些人全部放在心上。所以即使她的行为不妥,孔明还是没有责备她。反正出使也就一次,以后她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雁铭走到庭院时,恰巧碰到邓芝和张裔,她赶忙俯身施礼。
“邓大人、张大人,丞相在等你们。”
邓芝点点头,正要往进走,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问雁铭:“辜令史可对丞相讲明出使详情?”
雁铭心中嘀咕,这不是应该身为正使的他讲述的吗?怎么问她呢?随后她立即明白了,邓大人的言下之意是在问她自己的事情可有讲明。
看到她低头为难的样子,邓芝叹了口气:“我身为出使东吴的正使,定要向丞相陈述详细经过的,至于辜令史的事,我不便多说。但我观陆逊此人阴柔,恐怕日后没完没了,丞相早晚会知晓。辜令史不如早说,免得生出嫌隙。”
雁铭抬头看看邓芝,又看看在一旁一脸赞同的张裔,点头说道:“雁铭明白,谢大人提点。”
邓芝笑了笑和张裔一起走上回廊。她这还是第一次在邓芝脸上看到如此温和的笑容。
到了晚上,雁铭在庭院里徘徊了一圈又一圈。她迟迟不愿道出这件事,还因为她心中那个难解的结。提到陆逊就要提到夷陵,这个时候背部伤痕就会灼痛难忍。这么久以来,她都想让诸葛亮看到依旧开朗活泼的自己,至于心底的伤痛她只想独自舔舐。不想让那么辛苦的人再分心去想如何抚慰她的心。爱他本来就是一种疼痛,她心甘情愿。
她仰头看了看夜空中的繁星,忽然想笑。自己究竟在心虚什么嘛!她是为了结盟的正事,顺水推舟说服陆逊。又不是跑去勾引陆逊。行的正,做的端!
雁铭在心中自我安慰后,然后掀起竹帘走进书房。
孔明在书案前写奏章,听到她进来也没有抬头。雁铭猫似的轻轻走到自己的书案前开始整理白天未校对誊抄的文书。
无意间,她瞥见孔明书案下滚落着一只杯子。那是他每天拿在手中喝水用的杯子。雁铭心中唏嘘,什么事让一向冷静,情绪不外露的他发这么大脾气?她抬头看了看此刻的孔明,他在写奏表,只有眉头微蹙,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
雁铭低头做自己的事,这种时候还是不要招惹他为妙。虽然诸葛亮堪称克制情绪第一人,但是这样的人一旦发火,就很恐怖了。
时至二更天,一日的辛苦终于看到终点。她小心翼翼的把文书整理好,然后偷偷瞄了一眼孔明。他似乎也完成了全部公务,只是坐在那里,不知在沉思什么。他不笑的时候,脸上如同寒冰,让雁铭不由的心慌。
“丞相,二更了,你早早歇息吧。”她小心试探。
孔明不语。
雁铭揉搓着手指,过了半响,又问道:“丞相有何事心烦?”
孔明依旧不语,脸上的表情比刚才更难看。
“丞相,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雁铭心中七上八下。
孔明终于抬起眼皮,严肃的看着她,眼中却带着一种令她生畏的笑意。
雁铭心中暗叫不妙。按理说,邓大人和张大人绝不会在诸葛亮这里八卦她和陆逊之事,顶多轻描淡写的说她有功劳说服陆逊罢了。如果只是如此,那他为何这么生气呢?
“雁铭,今日傍晚丞相府收到东吴来信。”
“吴国这么快就有文书到来啦?”雁铭暗自舒了一口气,看来与她无关呀。
“哼”孔明似笑非笑的看着雁铭说道:“非也,乃是陆伯言写给雁铭的书信。”
雁铭刚刚放松的心立刻紧张起来,她只感到额上青筋猛跳,悔恨自己没有早早向孔明讲述实情。现在变得这般被动,好像自己被人捉奸一般。但是她真的很无辜啊!陆逊想必此时正在偷笑吧。
她看向孔明,他的眼眸中的情绪雁铭看不懂。
“丞相……”雁铭想要解释。
孔明却先起身将一个厚厚的信囊放到她案上,然后一语不发的转身离开书房。
雁铭看他离开,僵在那里许久,才低头看了看那个信囊,右侧上首是:蜀汉诸葛丞相府。下首是:东吴陆逊。而中间赫然写着:雁铭亲启。
她不禁苦笑,陆逊果然是用计高手,这样简单的几个字,轻易的就达到目的。不仅是对诸葛亮的一种挑衅,也造成了他们之间的误会与嫌隙。这信来的如此之快,是算准了她还未对诸葛亮说明此事。
雁铭打开信囊,看过里面的内容后,简直啼笑皆非。陆逊洋洋洒洒写了那么多,全是他每日做了什么,想了什么,如此详细,就差连上过几趟茅房的告诉她了。他的用词白话,完全是照顾雁铭的语言方式。
然而这样的一封信仿佛是丈夫向远在千里之外的妻子叙述他每日所思所想。她又如何向诸葛亮解释?雁铭将信收起,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一夜未眠。
连续几日,孔明依旧忙碌着他的那些琐碎的政务、军务。除了有关这些事的交代以外,不跟雁铭说一句多余的话。
她几次想要寻机解释,孔明都不予理会,只是忙着他自己的事,示意雁铭不要叨扰他。这样几次下来,雁铭由最初的想要解释,逐渐变成气恼,最终再没有澄清事实的欲望。
雁铭不明白如此聪明智慧的一个人,怎么就单单在这件事上看不明白?她这些年来耗尽心血的爱着他,刀山火海都挡不住她勇往直前,伤痕累累也在所不惜。她舍弃父母,舍弃曾经,即使知道余生要被思念的痛苦终日凌迟,也心甘情愿在此刻陪伴在他身边。这样舍生忘死的爱他,都不足以换得他的信任吗?可是她的气恼却持续不了多久,越来越加深的反而是恐惧和不安。
诸葛亮不会因为一封书信,就盖棺定论的怀疑她什么。那他的气恼源于什么?太爱这个人,太想为他做些事,太想分担他的忧虑。可是这样擅自行动究竟是不是对的?陆逊也罢,诸葛亮也罢,他们都是卓越的政治家,军事家。自己就算知晓历史,也未必能在暗潮汹涌的斗争中辨明是非,那她的行为是否反而给他带来困扰呢?
雁铭突然变的沉默,虽然依旧尽职尽责的完成她记室令史的工作,校对薄书毫无疏漏,整理案牍排序有秩。孔明忙碌时她帮他点灯研墨,他忘记吃饭,她就端着饭菜站在旁边一直等待,他彻夜不眠的忙碌,她就一直相陪到天明。只是再没有时时笑着偷窥他的一举一动,也没有像从前一样找各种话题和他交谈,也不会说一些让他莫名其妙的笑话,她自己笑的前仰后合,也让他忍俊不禁。
她突然变得十分安静,那双原本灵动闪烁的眼睛,现在却是黯然垂眸。孔明偶然抬头,再不见那带着羞怯躲闪的目光,而是看到灯火下沉浸如冰的侧影。
“雁铭。”
直到某天深夜,孔明忙完公务。他放下手中的毛笔,凝视一直陷入沉思的雁铭许久后,终于开口叫她的名字。
下一刻他看到雁铭仿佛受惊似的抬眸看向他。孔明原本只想冷静一下的心,在此时顿感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