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枫自知不该在柳泉面前露出自己最薄弱的一面,可事到如今,他又如何能控制得住。他终究也只是个普通男人,有动情时,有伤心时。酒香清冽,酒气四溢,一直压抑着的痛,也在这酒水中翻腾滚动,随泪水滂沱而下。
两人闷声不哼,只过了片刻,就将两坛酒喝得一干二净。韩枫长叹一声,将那空酒坛放在身旁,柳泉却将空酒坛往石壁上砸去,“哐当”一声,摔得粉碎。
看着那一地碎片,韩枫忽然觉得心中一空,方才闷在胸口的气仿佛都没了,他长出口气,仰着头靠坐石壁,只觉四肢百骸都没了力气。
柳泉道:“外边的事你不需操心。我让骆行对归降的丰州守军详加问话,问问清楚究竟哪些人愿意留下,不愿意留下的人又有什么打算,此前做的都是什么营生。我们现在各方面的人才都缺得紧,说不定这些人中总有能帮着我们的。”
韩枫却没想到柳泉开口提的是这些事,他点了点头,想着外边的形势在慢慢变好,凡事也都有了头绪,心情也好了一些,可是转念一想,又想起婉柔这一生从没过上几天好日子……脸色又沉了起来。
柳泉慨然长叹,温然道:“节哀顺变吧。终究出了这矿,外边还有三公主和离后在等着你,那位虞姑娘也是对你情根深种。至于这位姑娘……是否我当日在目舟湖畔见到的那位?”
韩枫道:“是。已经过了三四年了,她跟着我从风城花都到象城,又从象城到雪龙山,后来长途跋涉,攀山越岭,去了锋关芒城……却……唉……”
柳泉道:“天命如此,你也看开一些。呵呵,这‘命数’二字,这些年我倒是看得比你透。万事都难,但最难的,无非是认命。”
“认命?”韩枫眉头一挑,若放在从前他心高气傲时,势必会说一句“我命由我不由天”,可经历了这么多,尤其是婉柔之死明确地印证了那土脸所现,这句话他竟然说不出口,就连“不认命”三个字,也觉说来气短。可若说要认,又怎么能甘心?更何况那土脸上显现出的年轻面孔,并不只有婉柔一人!
就在这时,柳泉轻咳了两声,从怀中取出紫英寒石散,吞了两颗。
韩枫看得清楚,在这之前,他见了这等情形不仅不会同情柳泉,还会有几分幸灾乐祸,可到了这时,不知怎地,他忽然觉得柳泉的侧影凄然,竟显得有些可怜。他缓缓开口:“这药若能不吃就还是不吃的好。青魇长期被你用药压着,总也不是办法,对你自己的害处更大,这又何必呢?”
柳泉苦笑道:“这药本也不是我自己情愿吃的。吃多了,便再不能戒了。其实……也不是不能戒,但人生在世总共才多少年,何必为了戒药让自己痛苦呢?说我破罐子破摔也好,没有毅力也罢,也就只有这样,才能让我偶尔忘掉她。”
韩枫知道柳泉说的是卓小婷,这是他们反目为仇五年以来,两人第二次说到卓小婷。回首往事,一切已如过往云烟,那些仇怨看起来都不再重要了,剩下来的,竟是柳泉对卓小婷的不变深情。
他心下一软,道:“是我不好,那时赌了气,就瞒了你这么多年。小婷被我葬在了长门山的东段。若从猿啼镇往西沿着山路走,走上二十里便能看到一条岔道;再沿着岔道向北走五里,就能遇到一棵白蜡树;那白蜡树后再数三棵松树,就是葬她的地方。”
柳泉这时也愣了。他全然没想到有朝一日竟能得知卓小婷的葬身所在,更没想到这是韩枫主动告知。他心中五味杂陈,恨不得这时身在长门山,可是就算他这时在又能怎样,无非是对着荒坟孤冢大哭一场,又与眼前的韩枫有何不同?
他静了静,待平复了心绪才道:“多谢。韩枫,我能不能托你一件事?”
韩枫道:“尽可直言。”
柳泉道:“小婷从小就怕黑,怕孤孤单单的一个人。这么多年她在那深山之中,面对着的都是豺狼虎豹,一个陪她聊天解闷的人都没有,该是有多害怕?如果我以后出了事,你一定要把我跟她合葬一处,让我好好陪陪她。”
韩枫听得唏嘘不已,看向怀中的黑色罐子,想说也将自己以后跟婉柔葬在一处,可是想到明溪,又觉说不出口,他默然许久,才道:“好,我答应你。不过,你近日怎么这般悲观,总说这些丧气话?”
柳泉笑了笑,道:“你的白童有‘开来’,难道忘了我身上的青魇也有?‘开来’中展现的未来或许能够改变,又或许不能,可是谁又知道呢?我怎知我现在走的每一步在走向什么,先做打算总之没错。”
韩枫道:“你这次助我,我知道你已经想跟邢侯划分清楚。可是你女儿还在平沙城,难道不怕她会出事么?”
柳泉这才得意起来:“这个我早有打算。我把婷婷托付给了一位最值得信任的人,绝对不会出事。”
“最值得信任的人?”韩枫转念一想,也不由嘴角一动,脸露笑意,“你是说清秋姑娘吧。难怪当日你用了各种法子要她跟你走,原来那时便有了打算。”
柳泉颔首:“聪明。我让婷婷拜了清秋为师,学不学本事还在次要,关键是有了萨满圣女的庇护,那一族的人都会护着她,关键之时,黄计都也会出手。嘿嘿,邢侯想要伤她,那可是难上加难了!”
“如此甚好。”韩枫道,“柳泉,说实话,你我虽然做过敌人,还做过一阵子仇人,但若能化敌为友,我还是希望以后都有你在身旁帮着我。我们都太了解对方,若能放下心结,互相信任,便是天下间配合最默契的朋友。”
柳泉拱手笑道:“我真是要多谢你,到了这时,你还顾着我的颜面,不说君臣,只说朋友。”
韩枫讪然笑笑,道:“好不容易才能当回朋友,我要说君臣,不怕你又翻脸不认人了么?更何况,对你、对杜伦,我从来不愿以君自处。”
柳泉道:“这是因为你还未有权,谁知道以后怎样?不过……你是希望我做回祖上的老行当么?”
“老行当……”韩枫顿了一顿,问道,“这么说,你早就知道你并非当年的二皇子之后了?”
柳泉笑道:“是啊,早就知道了。说起来,我的祖上被关入离都还真不算冤枉,身为一国司徒,却胆敢贪赃枉法,卖官鬻爵,真是恶事做尽呐!可惜支持二皇子的人不多,有这么一个朝中大官,二皇子便真当他是好人了,还想着临终托孤……这样的人,又怎会心甘情愿拿自家的孩子去换二皇子的孩子?换了我,我也不愿呐!”
韩枫点头:“这也是人之常情。所以,你不能完全掌握青魇,须得依靠**辅助?”
柳泉道:“也有这个原因在吧。祖上作恶,我来担罪,一饮一啄,皆为因果。但若要我做司徒……唉……谁又知我能否活到那个时候?”
韩枫无奈道:“你瞧,你又说这种话。柳泉,既然咱们现在是同仇敌忾,那么我要问你一事,你可不能不答。”
柳泉道:“你问吧,咱们也难得坦然对话。”
韩枫道:“这一生我遇过很多劫难,唯有在地下那一次最是凶险。我也遇到过很多人,曾以为皇叔祖便是这世上最厉害的了,直到遇见那个能在地下穿梭自如的神秘人,才知人上有人,天外有天。我想问,那人究竟是谁?我能否再和他见上一面,讨教讨教?”
柳泉想了想,道:“唉……我也不知。这人是邢侯找来的,或许也和谭氏有关系。谭氏家族风光了数百年,或者在太祖立国之前便已经开始筹谋策划,若说他们族中并没有养着些奇人异事,嘿嘿,我是不信。我曾与这人说过几句话,可他口音怪异,生活习惯也颇为奇特,在我看来,倒完全不像是现世中人。我曾做大胆设想……这人只怕已活了不知几百年,对天地之气的见解,甚至在老王爷之上。”
韩枫听得悠然神往,道:“我自诩已与皇叔祖相差无几,若能见到这人好好谈谈,那便真是受益无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