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走!”正当韩枫要出手斩杀那人蛊时,离娿忽地轻声呼唤道。
韩枫回过身,以为离娿喊的是自己,却没想到她看的竟然是树上的人蛊。
那人蛊蜷缩在树冠上,可惜银山树叶落了大半,它的身躯又很庞大,即使藏身在枝杈浓密处,仍然突兀得很。
它听到离娿的呼唤,张口应了两声,其音“呜呜”,像是幼兽在寻求保护。离娿此刻虚弱至极,但仍微笑着看着它缓缓点头,她双手张开鼓励它下树过来,如同是慈母在等候迷途忘返的浪子。
那人蛊却看了韩枫两眼,浑身颤抖着摇了摇头。韩枫这才知道它害怕的竟是自己,暗忖看它对离娿并无害意,便将紫金砍刀向旁丢开,微笑着摊开了手。金光乍灭,当月光照在韩枫身上时,他已回复了平常模样,只是此刻脸上的皮面具早已全部散去,本来面目完全展现而出。
他长舒了一口气,这才觉出手掌隐隐传出痛楚,抬起手来,只见手心的划痕处尽为白色,不知何时血流已止。他依旧很疲惫,但比起用渎神大法之前竟然要好很多。他无暇去深思,刚想往那人蛊藏身处再看,就觉腥风迎面而来,那人蛊已经蹿到他身前。
此刻离近了看,这人蛊身高马大,比起他昔日所见的人蛊更显威风抖擞。它浑身上下透着一层乌光,仿佛是由玄铁打造成的,铜筋铁骨,坚不可摧。随着人蛊落地,四周方才还天不怕地不怕的夷人士兵都不由自主地往后撤了几步,生怕这人蛊发起性来把自己撕了。
而这时,离娿却拖着身子走上前,伸出手去在那人蛊脸上摸了摸。那人蛊比她高许多,然而见她过来,它却慌忙弯下了腰,像是个小孩子在接受长辈的怜爱。
“离娿,它是……”虽然知道离娿这时口齿不清,但韩枫还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虽然其中缘由,他大半能够猜到。
炼人蛊是用尸毒来炼,困在银杉树下,则是以树困毒不外泄。离娿深谙此道,当然不会傻到让自己一个人承受这些尸毒,而很显然,她的法子是有用的——尸毒对她的影响微乎其微,却由此全部转移到了另一个活下来的人身上……这是她不得已而为之,但她与人蛊相居同室,这些日子清楚见到一个人如何一步步变成人蛊,势必受到极大刺激。
只是不知这人蛊为何对离娿言听计从,待她与众不同。韩枫正自思索,却听三个负责收整战场的夷人士兵叫了起来。
那三个夷人士兵此刻正要抬走智峰的尸体,那遗体被他们倾侧,怀中掉出一个锦绣布袋。其中一人眼疾手快,暗忖这是敌人头目的东西,布袋子上又绣了不少金线银线,里边的东西必定更加值钱,便一把抢到手中。其余两个士兵哪里肯让他吃独食,一时间也顾不得搬尸体了,一个人揪了他领子,另一个人狠狠拽那布袋。
然而最先抢布袋子的人摸到袋中有硬物,以为那必定是宝石,便狠狠抓着布袋子,死活也不放手。拽布袋的人气急败坏,一口咬在他手腕上;那抓布袋的人受疼不住,大声尖叫起来。
等韩枫到三人面前时,那布袋已经被扯成了几片,被咬的人手腕鲜血淋漓,咬人的人嘴角也赤红无比。然而布袋之中却只掉出了一张纸片,同时还有十几块石头。
阵师为了临时改阵,身上往往带着石头碎叶,韩枫对那些石头并不感兴趣,便俯身捡起了那纸片。
那纸片叠了好几层,此刻从外看去,只见淡黄纸片上透着暗红色,想必是封血书,然而全部展开来,韩枫才知这只是一首诗。
一首智峰自拟的绝命诗。
“日暮西山鬓已斑,平生天算在青山。此别开启红尘锁,一愿烽烟满隘关。”
笔迹谈不上娟秀,也说不上挺拔,但其挥洒自得之处,却别有一番潇洒疏狂之意,看得出来,她对死并不在乎,只想着这一死,能够拉天下人为她陪葬,身后之世烽火连天。
韩枫心中一动,忽地暗叫“不好”。他竟没有想到,抓住离娿炼人蛊也好,困住他这个所谓的西代帝皇也罢,这些对于智峰来说,成功虽好,失败却并无所谓。她一早就已经做好了身死的打算,而她既然做好打算,势必说明她能够将她的死讯以最快的方式传出去。
还有什么传讯方式,能够比阵法变幻来得更快更直观呢?
“一任烽烟满隘关……”韩枫手上微微一抖,不由向西北看去。他看不到西代与梁公属地的交界处,但却知道那里势必会有一场恶战。若智峰算到她会死于苍梧之林,那么她必然以为杀死她的人应是詹仲琦,亦即她确信她死时,詹仲琦并不在西代,而这意味着偷袭西代最好的时机。
所幸她错算了一步,此刻詹仲琦应该已经带着清秋和十人组过了边关,甚至已经快回到锋关芒城。但他既然不在边关,那么伏涛城的突袭便极有可能奏效!
“唉,智峰啊智峰。”韩枫长叹口气,心中暗骂了一句。时至今日,他才算知道什么叫做阴魂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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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众人回到山下人的住处。离娿吃饱喝足,又蒙头睡了一整天,到了晚上醒来,精神渐足,口齿也才算利落。而当韩枫问起她为何在岩洞中连话都说不清楚时,她的回答又露出了往日的狡黠:“废话嘛,我又要对付人蛊,又要避免沾上尸毒,哪里顾得了那么多?你若不信,连着念同一句话念上二十几天试试,还不如我呢!”语罢,她瞪着眼睛吐了吐舌头,对韩枫做了个鬼脸。
只消她没事就好。韩枫无奈地笑笑,道:“那这些天你是怎么过的?”他曾派人进到那岩洞中再去探查,见这岩洞与其他豢养人蛊的洞窟相比,除了尸体少了一副以外,并没有其他不同。岩洞一角密密麻麻挤着二十三具尸体——与其说是尸体,不如说是骨架,血肉全无,想必都进了那人蛊的腹中。
离娿淡栗色的眼眸一弯,笑道:“你害怕我也吃人肉,喝人血么?哈哈,怎么会?我什么时候被人逼到过那种绝境中去?太小看我了!”正说着话,几个夷人女人端上来了饭菜,离娿不等那饭菜放稳在面前桌上,赤手抓起一根羊腿,便大快朵颐起来。
那几个夷人女子都是在这村落中留守的,这时见了离娿,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面面相觑,吞吞吐吐不敢尽言。离娿抹了抹脸上的羊油,意犹未尽地舔掉嘴唇上的盐粒,才道:“怎么啦?有话说话!还怕我吃了你吗?”
其中一个夷人女子看了其余几人一眼,颤颤巍巍地道:“禀大祭司,是……是神庙出了事。当日轮值的是金花,如今被关在监牢中。几位……几位老妈妈审了她半天,却什么都没有问出来。虞姑娘方才去问过了,说那些神像既然是毁在她手中,金花必然是代人派来的奸细,若当真问不出来,便要……拿她去喂人蛊。”
“什么!”离娿大怒,手中啃剩下的羊腿骨头一下子敲在了桌上的木盘上,“没有问过我,她自己就这么定了?”
那夷人女子慌忙跪了下来:“大祭司息怒,虞姑娘也是因为……因为那些神像被毁的缘故,才会……才会给金花定罪。几位老妈妈也都是跟过几位大祭司的,一直在神庙供职,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奇怪的事。她们说……定然是不诚心的人在神庙里导致大自然神发怒,否则好端端的,金片如何会掉落?这就是金花是代人奸细的最好证据。”她声音越说越低,旁边另一个夷人女子见了,忙接过了话来。
“方才大祭司在休息,我们都不敢打扰。虞姑娘便跟秦将军说过了……秦将军他去神庙确认了,才最终定了金花的罪。”
“秦大叔?”离娿脸色更不好看,怒目看向韩枫,问道:“你是不是也听过了?只瞒着我!”
韩枫忙摊了摊手,无奈道:“这件事我也不知道。我终究是西代的人,没法子管你们的事。”
离娿轻叹口气,道:“你说得不错。他们是不会问你的……却是我糊涂了。”
见她怒意微敛,另一个年纪略大些的夷人女子大着胆子说道:“大祭司,我是看着金花从小长大的。她……这娃娃老老实实的,全家都是本分人,我想她大概不会做出这种事,不知道这其中是否有些误会,还请您明察。金花她的父亲和哥哥这次都死在战场上,金花她娘哭得眼睛都快瞎了,这时唯一的女儿又被……又被说成是代人的奸细,她方才要投井,多亏有人看着才没出事……”
离娿静静听她讲着,面上并无变化,心中却甚难过。这次她带出的夷人士兵损失惨重,十失七八,原本心中便愧疚至极,此刻听说士兵家人受到这般责难,更觉内疚,不等那女人说完,已撑着桌子站了起来:“我去瞧瞧,你们看紧了她家里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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