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城宛如鬼城,谁也没想到,偌大城池,竟然是在雪龙山的山腹之中。
上方高不见顶,但按照走的路推断,圣城顶部应该对的是是雪龙巨头的后颈。四周到处都是断石残垣,可山窟里有蝙蝠,这城中却连老鼠都没有,委实让众人觉得吃惊。
外行看门道,内行看热闹。明溪来到圣城目的是为了勘察天阵的奥妙,她一边用“百兽舞”指挥蝙蝠们看住韩枫、离娿,一边自行拿着火把在圣城前仔仔细细看了起来。
她看得那么细致,倒像是要在石头缝里寻金子。离娿不得自由,嘴却不肯饶人,她一面寻思着如何借圣城逃脱,一面揶揄着明溪:“喂,你想找什么东西?你不是说最瞧不起我们夷人么,怎么倒想在我们的城里占便宜!”
她吵来吵去,明溪被她烦得一个头有两个大,但她这时占尽上风,帝都公主的尊严自然而然也就摆了出来。从小到大养成的气魄让她不屑与困兽犹斗的离娿一般见识,她自顾自走到了一旁,找了块小石片,在地上画起了图。
她画的是代国的山河图,这图对于所有人来说都不陌生,故而她并没有刻意去避讳什么。韩枫就站在她身侧,一低头就能看到她画的图。这山水他背得也很清楚,而当他看到明溪在那图上点的六个点时,他不用多想,也知道那六个点分别代表什么。
离都,鹰翔城,阡陌城,清河城,象城,圣城。
对夷人来说,这六座城,每座城都象征着大自然神手上的一个火把,它们是他们重获自由的希望之火;对于代人来说,这些城却遍布天下南北,并瞧不出什么联系。
但是,对于一个阵师来说,她虽然不知道大自然神像,却能从阵师的角度看出新的东西。
明溪没有说话,韩枫却试图从她平日的思维方式猜到她的心思。在清河城畔,他随着明溪学过些阵法,而他“逃婚”后,为避免日后跟明溪战场相逢,他又特意了解了些阵法,因此,他看着那简陋且模糊的山水图,竟然当真看出了玄机。
阵法是用天地之气化为己用,而天地之气遍布在山水之间,这就是势。单从“势”上分析,这六座城竟是各有不同。
离都远在荒漠之中,被大青山和长门山两山相夹,城中一条濑离河勉强维持着全城人的水源,然而河水出城后就变成了毒水,从阵势上讲,这是穷山恶水之势,是困苦之境。
鹰翔城建在鸿原,周围平涂坦荡,除了几处湖泊外,并没有活水来源,这是无山无水之势,是纷乱之境。
清河城位于大江以南,四周并无高山,就连号称东南一峰的云霄山也离城百里,故而清河城是活水绝山之势,是贪靡之境。
象城深居苍梧之林,被毒水毒林包围,山岳纵横,本是绝地,却被人强改了势成为一方“净土”,是虚妄之境。
圣城在雪龙山腹,水在城顶不可得,山在城外为屏障,这是阵势里的绝户之境。
至于阡陌城——韩枫虽未去过,但该城建于海滨,背倚东山,顺风顺水,从阵势上来讲是这六城之中最好的所在,如果所猜不错,那应该是乐享之境。
联想夷人的“六无之人”,再想到这阵势中的六境,韩枫忽然心中一动:困苦对的是无罪之人,纷乱对的是无邦之人,贪靡对的是无智之人,虚妄对的是无人之人,绝户对的是无命之人,乐享对的是无心之人。两者一一对应,说法全不相同,实则暗中竟然殊途同归。
这或许是老天冥冥注定,也或许是人们揣测天意时,不同的智慧却得到了同样的结果——若连这智慧的根源都是同样的,为什么代人和夷人却水火不容,到了如今这个地步。
然而这些却不是他现在所该关心的。韩枫轻叹一声,他不能把六无之人的事情告诉明溪,离娿更不可能。明溪恐怕永远也不知道,她口口声声所说的“贱人”,实则跟她想的事情同根同源。
对于“六境”,韩枫能够想明白,明溪想得更快。她深吸了一口寒气,心知自己所在正是阵师们历代相传却从未有人亲眼目睹的“绝户之境”。这是阵师所能遇到的最险恶的“势”,但也是梦寐以求遇到的最难得的“势”。
她真心喜欢阵法,若不是有着一颗孜孜好学的心,也断然不会在十六岁便成为帝都里最厉害的女阵师。她也是喜欢探险的,否则凭公主之尊,就算她是阵师,也有各种理由留在宫中过无忧无虑的日子。
因此,这“绝户之境”对她来说,更像是一场盛宴,如果身边没有离娿、婉柔,说不定她早就放声大笑,扑到城里边去了。
这是一个提升她阵法能力的大宝藏,明溪想到此处,眼睛都变亮了许多:等完全掌握这“绝户之境”的奥秘后,她再出山,将会成为天下最厉害的阵师。
到那时,身上那护国重任,或许不会像现在这么沉重。
※※※※※※※※※
明溪一反常态,没有让离娿领路,反而带头走进了圣城。
韩枫拉着婉柔紧随在明溪身后,离娿则在蝙蝠的前后夹击中排在最后。但就在韩枫一脚踏入那破损的已经看不出是什么的“城门”时,他忽地脚下一顿,随即整个人摔在了地上。
这一下摔得毫无征兆,让所有人都惊住了。
婉柔最先叫了起来,忙去扶韩枫,却见韩枫咬牙握拳,双手用力抵着头,整个人缩在一起,浑身都用着力,像是在跟什么东西较着劲。
三个女子都知韩枫不是轻易喊痛的人,见他头疼,明溪和离娿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心中已经有了数。她二人均知韩枫带着白童,而对于灵物,两人却都是不熟悉的。这圣城是夷族先祖的聚居处,自然也是阿金族的缘起地,白童到了这里,很难说会发生什么不确然的事情。
明溪和离娿从小过惯了尔虞我诈的日子,想事情当然不会往好处想。明溪往后站了几步,将“百兽舞”放到了唇边,离娿则凑到韩枫身边,满面焦急:韩枫是她的强助,倘若真出了事,她一个人怕是再没法子活着出山了。
然而韩枫头痛欲裂的同时,他的神智却格外清醒。这种头痛的感觉对他来说并不是第一次,因此他难受归难受,却能够咬牙坚持。
恍惚间,他记起了在目舟湖畔的小山的情形。那是他上一次头痛,而那一次,白童“开来”,让他从此以后能够看到一些模糊的未来,以判断自己在未来该做什么,该怎么做。痛楚之中,他努力睁大双眼,但眼前竟然看不到婉柔或明溪,他像是陷入一个纷乱的人群中,四周都是模糊的彩色团,那是人们穿着花衣裳在跑来跑去。
耳朵旁边有很多人在尖叫,这些叫声中,有男人的声音,也有女人的。韩枫从没听过男人的尖叫声,但到了这时,才知原来一个男子绝望起来,竟能发出那么恐怖的声音。他听不懂身边的人都在说什么,却知道他们说的都是夷语。白童不在,没有人为他翻译,可这些人话中的意思不译自明。
天空风云变幻,大地在剧烈震颤,奔跑中的人们站不稳,很多跑着跑着便摔在了地上,紧接着就被身后的人从身上踩过,只叫几声,便伏地不动。
房子成片成片地倒下,远处的城墙则如同海浪一样波动不停,随即有如人大的砖石从城墙上翻滚而下,把躲在城墙旁妄图躲过灾难的人们砸得稀烂。
这一幕幕人间惨象涌到眼前,让韩枫想伸出援手,却有心无力。他只是个旁观者,而这一切离他似乎很近,却又很远。甚至有一次他看见一个小女孩儿被几个大人推搡着就摔在自己身前,他伸手过去想拉她,可那女孩明明就在眼前,他却无论如何也够不到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人踩死。
这些人与他并不相识,而韩枫也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死人。他当初和詹凡并肩而战时,两个人几百几千的杀人,他从来不曾觉得自己下手太狠,也从不曾觉得心有不忍。可不知何故,看着这些跟他素昧平生的人成批成群地倒在面前,他却心有戚戚然,甚至心痛心酸,连眼睛都有些湿润。
他无法闭眼,只能强撑着看到最后,看到城中只有少数人跑了出来,绝大多数人都被埋在了废墟之中。他见到跑出来的人们对着曾经的家园无声地哭泣,看见他们之中有一个年轻人手执长戟仰天咆哮,而这时,他耳边忽然想起了婉柔的呼声。
“相公——相公——”
那声音起初很远,忽然一下却近了起来,就在耳边,也的确在耳边。韩枫身子猛地一震,只觉头痛逐渐平息,整个人恢复了正常。他抬起头,见三个女子都站在身旁,明溪和离娿充满敌意的互相对视着,唯有婉柔只瞧着他,满面惊恐。
“我没事。”韩枫淡然一笑,话说出来,却觉得满口都是咸的。他抹了抹脸,这才觉出,自己竟然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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