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急之时,山上的绳索忽地一动,绳索末端晃晃悠悠,正悬在韩枫头顶。
他不假思索地抓住了那绳索,只觉大力拉扯下,整个人如腾云驾雾一般猛地被吊起了数十丈,被拉回到了山崖之上。
与此同时,滚滚白雪顺着他身边不出数尺的地方滚落而下,将他忙了一晚的“成果”全都吞没。
韩枫几乎不用回头看,也知道在此时此刻的雪龙山,有这个本事救自己的,只可能是人蛊。人蛊当然不会主动伸援手,那么跟在它身后的,自然是离娿。
见婉柔昏倒在山崖边,韩枫皱了皱眉,俯身把她抱了起来,见她没有受伤,呼吸平缓,这才放了心。
离娿道:“雪崩之时,我见她要对你喊话,只怕让雪崩的态势更加剧,便打昏了她。韩哥哥,你别怪我。”
对方好歹救了他一命,韩枫再不近人情,这时也只好回了话:“多谢你。”
离娿道:“你别谢我,你该谢她才是。如果不是婉柔姐姐半夜出帐声音太大,我还不知道你会去给人家挖坟呢。”说到最后几字时,她刻意将声音放得低缓许多,但“挖坟”二字还是极其清楚地传到了韩枫耳中。
韩枫身子微微一震,但他这时笃定明溪不会这么轻易死去,便也不将离娿的话放在心上。自明溪跳崖后,他再没理睬过离娿,这时受人恩惠,表面上总算破了冰,但心中始终还是留有芥蒂。
离娿是个知趣的人,这时断断不会咭咭格格讲个不停,见韩枫没了再下山的念头,她便跺了跺脚,低声笑道:“哎呀呀,冻死我喽!还是帐篷里暖和,我可要回去睡觉啦!”语罢,转身便往自己的小帐篷钻去。
韩枫又向山下看了数眼,心知自己再也无法过去探个究竟,才算死心。此后一夜无言。半夜,婉柔醒来看见自己睡回帐中,韩枫老老实实躺在身旁睡得正熟,伏在韩枫怀中,那踏实和温暖的感觉让她以为之前发生的都是一场无谓的恶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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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刚蒙蒙亮,众人便向山中出发。
天色晴好,雪龙山难得展现出了全貌,就连终年笼罩着云雾的山头也难得露出真容。雪龙狰狞的头颅显得愈发真切,,两颗獠牙直插入山,叫人震撼于这天地造化之功,无言形容。虽然经了三场雪崩,但山顶的积雪看起来并没有太大变化。而数次雪崩,在告诫众人天地之威不可抗拒的同时,也预兆春天即将来临。
天气在转暖,山顶的积雪不如以往牢靠,这是易生山崩的诱因。
人蛊走在队伍最前方,它步履矫健,若不是离娿数次叫它,只怕它早把众人远远甩在身后。有不害臊在前,韩枫一直以为离娿会为这次的人蛊再起个稀奇古怪的名字,但离娿似乎没了那般好的兴致,只人蛊前人蛊后的喊着,没有半点起名字的意思。
一觉醒来,韩枫只觉四肢百骸又有了力气,与此同时,一整天没有说话的白童也仿佛从天外云游而回,带着久久不散的倦意。
直到此刻,韩枫才知离娿下的药并不是针对自己,竟是针对灵物的。平日有白童帮他撑着这副身躯,他不知不觉间透用了许多体力,昨日白童被药迷昏,这些以往欠下的债全都返了回来。所幸他身子底子本就不错,否则只怕要昏睡一两天才能缓过来。
韩枫不用多猜,便知道这药该是柳泉交给离娿的,故而连白童也不晓得。想着青魇随柳泉在一起,韩枫不知怎地忽然觉得有些幸灾乐祸:黛青族的灵物要比白童的命苦许多呵。
不知柳泉还备了多少后手,韩枫笃定了主意要跟离娿问个明白——自然,就算要问,也要等此间事毕。
接下来一路有人蛊照应着,行路无惊也无险。起初韩枫处处留意,总以为明溪会不经意间出现,但过了四五日,才觉自己委实多虑。事到如今,他仍不说不明白自己此时对明溪的感情,自从二人反面为敌后,他究竟是单纯地防着她,还是只因为一厢情愿地不肯承认她的死,才做了那么大胆的设想?
进山之后,天气一直都很晴朗。夜晚众人都睡熟后,韩枫不止一次偷偷离开帐篷,找一片空旷些的地方仰面躺着,静静地看着天上的星星。
星无语,月无言,他也习惯一个人默不做声,但如此寂静,他却并不觉得孤单。
他曾无数次观星。小时候在离都,那时他还不知道什么罗睺计都,更不知道所谓的大衍灾星,在他心中,这些星星都是遥不可及的,但就算它们再远,似乎也是被关在天穹这个大笼子里,位置或许会变化,但却没有一刻能够逃脱。偶有流星划过天际,柳泉说那是星星逃跑了,就像囚犯逃出了离都,但他却总觉得那是星星死了。
这些话他从没对别人讲过,随着年龄增大,他也觉得自己忘了这些荒诞不经的想法,却不知为何,近些日子这些想法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涌上心头。
柳泉误认灾星,算是开启了他观星的崭新一页。家中那些古书他翻过不少,但看来看去也只看了皮毛,真正算起来,观星造诣或许比柳泉略好,却远远及不上明溪。
在清河城附近与明溪结伴而行时,明溪常常带着他一起看星星——当然,明溪看星星,他看的却是明溪。他喜欢听她说着那些玄而又玄的话,有时他甚至不在乎她说的是什么,他只沉醉于欣赏她手舞足蹈专注讲解的样子。
明溪曾经说过,观星久了,人心便都是冷的。看惯了天上的事,就好像自己也站在天上似的,再回头看人间,就像站在高高的山顶看山脚,人们如同虫蚁般渺小,所谓沧桑变化,并没有什么大不了。
若没有这般的心胸,她也断断无法冷静精准地利用天地之气,更不会问出那句改写二人关系的话。
反观自己这些年经历的事,韩枫不禁慨然叹息:某种程度,他和明溪何尝不是一样的人。自己介入这些事,但更多的时候,自己都能冷眼旁观,就像是所有事情都跟自己只是擦身而过,并不能激起什么。
若换了柳泉……他看似冷血无情,实则心藏大悲大喜,单看他对卓小婷,便知一二。
星光闪烁,看久了却让人恹恹欲睡。然而韩枫这晚的精神却难得的好,以致他终于想到了一直以来忽视的事情。
詹仲琦让明溪来雪龙山,除了对付夷人以外,难道没有别的意思么?
如果帝都知道雪龙山将有异变,他们最应该想到的又是什么?雪龙山千年前是夷人的祖居地,圣城在天灾中被毁,这些事情在世间并没有流传开,明溪甚至在遇到他们之前并不知道山中还有圣城,那么她来……
联想到明溪在也谛族的村落中出现,韩枫恍然大悟。
明溪最初要防的除了夷人以外,应该也包括也谛族人!
如今帝都四面烽烟,观星预示雪龙山异变,代帝最先怀疑的当然应该是居住在这附近的也谛族人是否也有趁火打劫的心。而这担心也并非空穴来风——除了受观星影响外,还受到去年的战事影响。
邢侯打到帝都附近的蒲山关,被帝都西边锋关芒城的城主芒侯率五万大军拦住,双方在蒲山关你来我往,打得如火如荼。芒城兵占不到戎羯狼骑的便宜,但长门山的落雁关被芒侯亲自断截,导致邢侯大军困在二关之间缺水少粮,士气颓丧。
那是一场没有赢家的战争,打到最后,芒侯带来的五万人少了两万,邢侯为了夺回粮道元气打伤,不得已撤回关外,大兵重新驻扎在平沙城静候来年。
帝都坐山观虎斗,貌似赢到最后,但却没想到背后起火,江南的平涛城城主露出了与邢侯勾结的影子。这一场战甚至算得上“打草惊蛇”,一场大战打过,帝都才知道“天下归心”四字只是自欺欺人,自此犯上了疑心病。
而带着残兵伤员回到驻地的芒侯,听说被昔日挚友的背叛气得大病了一场,再也不复往日威严。芒侯扼守着代国与也谛族人交界的锋关芒城,芒城兵势微,雪龙山异变——对现在疑神疑鬼的帝都来说,这些都是也谛族要起事的前兆。
事情都连上了,韩枫却并不觉得高兴,反而觉得肩头有些沉重:也谛族很难叛乱,就算他们有这个心,也没有这个胆量。
也谛族人住得相对分散,村与村之间相隔甚远,很难集结成一股对数万代国士兵有威胁的武装力量。更何况,观那日普贡长老对明溪的态度,也知在这些上游贵族心中,代国的官员皇室是不可逾越的存在,他们只求过好自己的日子,怎么会造反?
韩枫此前在离都边的远西镇曾见过被卖为妓的也谛族女子,那时他以为也谛族也如夷族一样,是被迫如此。可那时在也谛族村落经过后,他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也谛族的女子对于族人来说,更像是财物,而也谛族人贫富差距过大,穷人家为了活命,鬻儿卖女或许是主动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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