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愈发下的大。宫人为我拉开殿门,帷幕被风吹开,灌进大片雪花。院子里的黄木香尽数枯败,被纷纷扬扬的大雪盖了个严实。
走出殿门,我孤身立在雪中。
一阵风过,将我衣袂飞起.我抬手捋顺鬓间的发髻,看来太皇太后当真是打错了如意算盘,刘彻比她预想的还要令人担忧。一个不过十八岁的少年,如此的心计我始料未及,也不知这其中有几分是太后和窦婴的功劳。这场纷争,暗波涌动,最终却以一个无辜女子的死作为收场。我有些生寒,不知是为了莫工卿,还是为了我自己。
人都有些害怕的东西,比如黑暗,比如孤单,可我忽然觉得,也许我最害怕的,是活着。
宫人找出一件牙白雪袍,我披上,将双手护在袖中,一路向建章宫行去。
雪路湿滑难行,我踉跄着步履不稳,到时,许春知已在殿外,看她肩上落的雪瓣,已经候了多时。见我,她并未通传,只是示意我停下,我遵诺,躬身候在殿外。隔着几扇棱花窗格,正殿里传来哭喊似是狂浪洪涛,连番卷进了我的耳朵。
“太皇太后,您得帮帮我们啊!皇上大肆撤封诸侯,不准我们滞留长安,还让我们回到各自封地。太皇太后,侄儿们不想走啊……”跪在地上涕泪横流的,有窦家子孙,也有王氏后代,更多的,是尚主的诸侯。①
“彻儿少不更事,不过就是一时胡闹而已,哪就真的要遣散你们了?”太皇太后的声音听起来颇有不耐。一群为了富贵荣华硬要留在长安城中的诸侯世子们的确让人不耐,却又都是自家嫡系,她不得不管。遣散各姓王孙诸侯归国的事,朝堂上的老臣们在照例请示东宫之时也有通禀。可是刘彻的任何举动在这个祖母眼里,不过都是小孩子的一时兴起,长久不了。只是这一次,她这个年少气盛的孙儿好像真的有点大张旗鼓的意思。
“太皇太后,皇上领着朝中一批新晋的儒臣们朝议,旨意已经下了。不遵章办事的人,哪怕是直系的诸侯王,都要撤封严办!太皇太后,侄儿们也是没有办法才来求您做主啊!”撕心裂肺的诉求,一字一句,说的委屈,哭得伤心。说到底,不过还是为了那点昭然若揭的私心罢了。我偏转头,略过许嬷嬷的脸色,不想再听。
“好了好了,你们在哀家这里日哭夜哭,就能解决问题了?都先回去,哀家自会处理。”暗沉苍白的枯手抬起,轻摇几下,卫军们簇拥而至,请着这些人悉数退下。
“太皇太后明鉴!”“太皇太后为侄儿们做主啊!”……
太皇太后微微扶额。一声高过一声的哭喊,仍是回荡在建章宫内殿,挥之不去。
在随着诸侯们出来的一众羽林郎中,我终于再次见到了卫青。
只一眼,那样眉目疏朗的面容险些让我的眼泪涌出,一身诸色盔甲的他愈发清瘦,鸦眉,剑目,两颊深陷,温润的眼神看得人心酸。他也看见了我,疏落的笑缓缓漾开,星星点点,飘忽不定,像是漫天飞扬的雪尘,转瞬而逝。
我知道,那般的笑,说的是他很好,却只是为宽我的心。许嬷嬷在身后催促。惶急的泪,被我抬袖抹尽。
再不舍得,也得走了。
人被带进里殿,暖阁的火炉烧得旺,吞吐的火苗舔舐着木炭,听得见角落里的劈啪作响。太皇太后靠在榻上,两边的宫人细心服侍,听见我请安,她微微抬眼,问了一声,“哀家算着时辰,你也该来了。春知,赏个席子给她。”
我俯身谢礼,如此的礼遇已是无上。
太皇太后缓缓起身,这才睁眼看我,“皇上最近,怎么样了?”
“回太皇太后。张骞西出大宛,联合大月氏攻奴。”②这几日跟在刘彻身边,消息来得迅速,我却只为拿此换取卫青平安。
一声轻笑,来的突兀,“哀家的好孙儿,如此的雄心,倒有几分像他祖父。”③由侍从搀着起身,太皇太后眼里全是好笑,“只不过,这没有虎符如何出兵?可是不曾想过,哀家会不会这么轻易就答应了呢?”
听到虎符二字,我没来由的一惊,蹙眉,犹疑着要不要说出。昨夜未央宫的一场打斗她可知道?如果她知道不只是刘彻,甚至还有别的人也在觊觎她手里的兵符,会怎么样?我若是说出这个消息,能换的回卫青自由么?
“见过卫青了?”话未说完,她已是连声咳喘,许嬷嬷连忙上前,伸手为她抚背,这才好了一些。
我闻言回神,太皇太后正睨眼看我,抿出一丝笑,眼里却是肃杀.我这才惊觉眼泪未擦尽,晕红的眼眶,显然是哭过。
我躬身,劝道,“见过了。太皇太后保重身体,莫要为了奴才劳心。”
“你是个孝顺的孩子。哀家说过,只要你安心做事,哀家自然会护卫青周全。”原来,原来刚才一见不过是她刻意安排,加几分筹码,也为让我明白其中利害。只要我稍有不慎,卫青性命难保。
俯身叩拜,“是。谢太皇太后恩典。”
她顺着许嬷嬷的搀扶安坐了下来,侧身向我,眼神却落在了我身后,一丝苦笑慢慢爬上她的眼角,“哀家真是乏了,可有些事情啊,哀家还撒不得手,利用了谁又放过了谁,都不是哀家能够决定。天下之大,可如今能指望的,也不过是区区几个人了。”
“太皇太后一片苦心,想必皇上也会明白的。”我俯了俯身子,答的迅速。
“你这是在宽哀家的心,哀家何尝不知道那什么莫充依,王美人的,左不过是些个筏子,宠了也就宠了,忘了也就忘了,”她忽然转眸看我,沧桑的眼角尽是试探,“可彻儿如今正是知道疼人的年纪,你若肯花些心思,也未尝不可。”
我了然,却仍故作不知。
“不朝天子,也就不用羡慕王侯。奴才想要的不过是太皇太后手中的一条性命。奴才的生死都早已不在重要,至于其他的东西,怕也不会高于生死了。”我仍旧温顺。
她闻言,满意的勾唇。
我却释然。的确,刘彻此刻赢不过她,可是她真正的敌人却是时间。眼下我若是说出,不仅救不回卫青,反倒会风波迭起,那样的风口浪尖我未必能够承受。
所以即便是死,我也要拖得更久。
站在建章宫外,四面八方涌来的风灌进了我的衣袖。终于还是瞒了下来。已经分不清是为了卫青,抑或是为了刘彻。今日的一番对答之后,是否意味着我已经做了选择?我忽然难过的想着,若是今后要一直这样偷安的活在夹缝当中,是不是当初掖庭里那种猪狗不如的日子,会更好过一些?
建章宫外修建高达数百级的台阶,新下的雪,宫人来不及清扫。也许是这雪下的实在太大,代步的车辇还没到,我呆呆站在台阶之上,伸手去接天上飘下来的雪花。很奇怪,那一片片的莹白落在我的手掌之中,化得格外的慢。
片刻后,我执意,不等宫人的步辇,抬步就走.台阶已经结冰,湿滑的很,我一个步子不稳,几乎就要翻身滚下,却忽然被一双宽厚的手掌救起。反应过来,急忙挣脱。公孙敖的声音响起,“没事吧?”我强挤出一丝笑,回望他,虽是蹙着的眉眼,我看来却心安。还好,我还不是孤身一人,还有他守在身边。
公孙敖略略作揖,我抬眉,“多谢。”
他直起身,躲过我的目光,道,“皇上冬狩,下旨美人随行。”
上巳一别,已是多日未见,他又清瘦些。
我望着远处渐渐陷入一片迷蒙的宫殿群落,低头对自己扯了一丝笑,茫然的问,“可以不去么?”
公孙敖忽的抬头看我,踯躅的又低下头,语气依旧恭谨,只是眸子暗了下去,“美人说笑了,这是皇上下的旨意。”他略微顿了顿,又接着道,“况且,末将听说,皇上待美人很好。”
他当我说笑,却不知我是真心。
我忽然提高了声音,说的恨恨,像是责问,却也只能是对他发作。为这连日来所见的血腥,为一直逼在我心头的压抑.“那又怎么样?不都是在演戏吗?人人都在演,人人装的无辜。谁更真,谁更假,有区别吗!”
话音未落,转头看他,却撞上了他眼底的一抹心疼,有些愣怔,不知该作何反应。
良久,他的声音打破尴尬,“时辰到了,美人随末将出发吧。”说罢,他提步上前,唤来候在远处的车辇,立在马车旁边。
我长出了一口气,提步随他而去。
踩在木凳上,一只脚跨入马车,却忽然听见背后传来若有若无的一声叹息。一惊,分明是他的声音,可回头看时他却已经翻身上马,长扬一鞭,疾驰在前。
我茫然怔住半晌才迈步进了车辇,安静坐下,身下是一片柔软舒适的纯白狐裘,软的人心也跟着平复。我抬起刚才被他拉住的那只手,盯了半晌,是错觉么?怎么他的手好像比我的还要冷呢?
默然垂首,忍了许久的泪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①尚主的诸侯:娶了公主的诸侯,即驸马。
②张骞出使西域其实是在建元三年之后,这里故事需要,所以有所变动。
③刘彻祖父,既汉文帝。文帝本只是刘氏分封在外的代国诸侯。高祖崩后,吕后掌权,惠帝刘盈逝,吕后几个孙儿也相继早夭。吕后病逝,国无君,诸吕乱政,各诸侯国纷纷起事,其中以朱虚候刘章功劳为大。但陈平,周勃等人见代王刘恒温润不争,极尽孝道,远比朱虚候好控制,倒戈拥戴。文帝占尽先机,夺得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