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深了。
空旷的太庙里,金色的帷带飘扬,长风直入,吹动了左右两排孩儿臂粗的红烛,黑亮的大理石砖面上,拖出一刚一柔两个跪得端正的影子。
宗庙之上摆满了祖宗的排位,一盏宫灯点燃在刘彻跟前,那是许嬷嬷亲自送来的,放下灯盏时只有一句话,“奴婢漏夜前来,是因为太皇太后想让奴婢告诉陛下,夜黑无光,怕皇上看不清眼前情势,所以让奴婢在皇上跟前点一盏灯,帮皇上好好看清眼前的人,也好好看看看清今日的事。”
一声轻笑响在心里。这灯哪里是点给刘彻看的,分明是点给我看的。既让我明白她的绝情,也提醒刘彻如今的狼狈全是拜我所赐。
这一幕忽然觉得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出现过,忽然记起是在某个日子,也曾在跪在这里,太皇太后撸起我的袖子笑我,还说了几句我一直不曾听懂的话:“彻儿都没有碰过你?”......“哀家的好孙儿,这可是一步死棋啊!”......
我微微偏头,望一眼面无表情的刘彻,原来那个时候太皇太后已经看出了他的心思,他知道除皇后之外,妃嫔每每侍寝都会喝下避孕的的汤药,久而久之因此失去生育能力的也有不少,所以他不愿留宿卿和殿,再者,承宠和孕育自然可以为我带来无限的好处和风光,但是窦太主与陈后之下,格外厚待的结果也许只是一条死路。一步死棋,她没有说错,的确是一步死棋,但是未尝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兵行险策,我只想要依靠子嗣谋求一点生机,却不想收之桑榆,不怎么纯净的几分真心换来的竟然是刘彻的坦诚相待。
刘彻不曾转头,却已经知道我在瞧他,突兀的笑了一声,“你再这么看下去,朕就该不好意思了。”
我回神,眉眼微动时,才发现自己竟然一直在看着他的侧脸发愣,忙转过头,理了理膝盖上的裙襟,重新跪好。
刘彻伸出一只手,搭在我的膝盖上,轻轻揉了几下,“跪的疼么?”
我摇头,没有回答,疼与不疼于我而言都不重要,反正不会比杀头时那一下来的更疼,只是他不该将自己也卷进来,太不值得,他说他最害怕亲人同室操戈,如今膝盖上的疼怎么比得上心里的疼?忍不住抬眉问他,“陛下疼么?”
“一盏青灯,红袖在侧,朕不疼。”刘彻脸色温润,一抹淡笑绽在唇角,如同孩童一般,却比落泪更让人心痛。
我伸出手,在他膝盖上轻轻揉着,揉了一会,被他宽大的手掌握住,静静对视,享受这片刻却恒久的目光纠缠,望着在他脸上刻出削瘦轮廓的摇曳烛光,我问道,“油灯真亮,可叫陛下看清眼前人了么?”
“看清了,不是丝萝,是株乔木。”我知道他说的是我今日在太皇太后面前的挺身而出,其实不过只是事到临头,避无可避,可他却执意不肯让我一人赴死,宁愿自己也深陷漩涡当中。只是这样一来,反而让事情更为棘手。
我的双眼充满探究,努力找寻他漆黑深邃的眼瞳中是否有一丝悔意,“乔木一株,足以承受风雨,只是实在不必牵累旁人。”
“如果要留下朕一个人,朕宁愿先所有人而去。”刘彻依然笑着,眼底清澈,光轮点点,如同浩瀚星辰,“既然都不愿意做春发秋死的丝萝,那就与朕同做四季长存的乔木,生死荣枯,执手偕老,你可愿?”
偕老?是啊,尤记当年,笑谈偕老。公孙敖也曾经用一只玉箫吹出一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①,那时候正是春去夏来,梨香满园,我在一颗高耸入天的古藤树下为他起舞,郎情似酒热,妾意如丝柔,顾盼流转,唇齿交缠,所以后来的我才那样迷恋侯府梨园的箫声,可那不过是年少无知的情愫,一旦关涉生死存亡,他也只能抽身而退,所以于心,刘彻更深三分。而如今,公孙敖既然已经选择弃我而去,我也选择了眼前的这个人,那么任何悲悯怀念都已是惘然。
我竭力保持着平静,“陛下相信嫔妾么?”
“信。”刘彻眼神坚定,我轻叹,年少的他才会如此不设防,若我真的还在为太皇太后卖命,那么他这一句相信就如同一个身无长物的赌徒,将全部身家押在了一颗棋子的身上,一旦事败,我与他俱伤无疑。但若真的到了那一天,我本就是一颗草芥,如何赤条而来再如何赤条而去,他却将要承受更多的苦难,千载而下,等待他的只能是个在史书上留下个千古的骂名和一生涤荡不尽的耻辱。
“嫔妾是太皇太后的人,陛下不怕?”虽然心中早已是惊涛拍岸,我却还是选择了顺从自己的意愿,既然要执手相伴,我便要拼尽一切争取一个再不会轻易将我抛弃的人。
“你早已是朕的人。”他的笑容没有惊慌,倒是有几分狡黠,我问的有心,他却答的坦荡,的确,能给的,他都给了。
手心已经出汗,那只手蜷在刘彻掌心之中,渐渐握紧,我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那么嫔妾也选择相信,从今往后,陛下在嫔妾这里听到的,只有真话。”
秋官匆匆进来时,日头已上三竿。
他蹑手蹑脚,脸上却舒了一口气,躬身立在一边。我见他如此神情,悬了一夜的心才稍稍放平。既然来的人是他,那么太皇太后终究还是做不到那么狠心。也许也未必是做不到,只是她一心只求汉家天下,放眼望去,没有人比刘彻更适合做这个皇帝。他少年壮志,雄心满怀,眼里心里都是倨傲,但是不能不逊,不受教,就想法子让他好好受教,只是不知道太皇太后的怒气到底是怎么才能平的。
“旨意已下?”刘彻将我的手裹着在掌心里,一夜未动,见到秋官时才不自觉得用力,我吃痛,却还是纹丝不动的任由他握着,想要将他心底的担忧害怕尽数抹去。
“回陛下,旨意已下,但并未宣读。”秋官仍旧局促,“是......是皇后娘娘。娘娘在太皇太后寝殿外跪了一夜,今早懿旨送出来的时候,皇后娘娘以头碰柱,才拦住了前来宣旨的奴才。”
以头碰柱?太皇太后雷霆之怒,我与刘彻毫无办法只能等待命运裁决的时候,她却孤身一人在为自己的夫君而战。已经秋天了,昨夜在这宗庙里尚且冻得瑟瑟发抖,不知道她要在砖地上跪上一夜会是怎样的难受。
刘彻闻言,表情渐渐凝固,手上更加用力,骨节分明,嘎吱作响,半晌没能再说出一句话。
“陛下......”秋官不知所措,也只能静静候着。
刘彻久久没有理会,秋官小心翼翼的抬起头,从垂下的袖摆里偷眼试探着我的神色,我朝他点点头,做了个让他先退下的表情,他暗暗点头,领了命,躬身一路退了出去。
我轻轻抽出手,理好刘彻的衣襟,娓声劝着本该由秋官说出的话,“陛下出去看看吧。”
刘彻这才看我,又默然了许久,拉着我站起来,欲言又止。
我又道,“嫔妾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陛下还是先去椒房殿吧。”
事情发展到这样的地步,刘彻会自责在所难免,信誓旦旦,不思其反,想不到到头来唯一能为他求情也愿意为他求情的人,竟然会是陈阿娇。
刘彻双眉紧锁,盯着地面,随后又对上我的眼睛,扶在我胳膊处的手一直在收紧,痛入骨髓。我淡淡笑着,示意没事,他又静静站了一会,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去。
我立在原地,看着自己的手,已经青了一片,他心里一定是难过的,否则不会用力大到如此,不是为我,而是为了陈皇后。
望着刘彻的背影渐渐远去,我默默回到站起的地方重又跪下,不知为何,脑中一直回荡着幼年曾常常听母亲哼唱的一首曲子,辗转缠绕,挥也挥不开。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②
也许恩衰爱驰是所有后.宫女子皆逃脱不过的命运,今日是她,明日是我,后日也不知道还会有谁,当情已不复,贪嗔痴很就会在心底生长缠绕,生根发芽,最终长成一颗百毒不侵固若金汤的心,可是世上有几个人能受得了这样的沧桑轮转?都说男子薄幸,所以女子才会痴缠,可是如果没有爱,又哪里来的恨?若是没有恨,又何从知晓原来已经爱的这样深沉,非要以鲜血才能表明心境?
想要收回思绪,却是不能,一阵心悸,心头茫然一片,脑中空白,只有那丝丝缕缕的歌声仍旧在回荡,久久不停。
“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①出自《诗经·邶风·击鼓》:“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这首诗原本是说战场上从军之士,与其伍约:‘死也、生也,相与处勤苦之中,我与子成相说爱之恩’。即沙场上军士之间相互勉励约定相互救助的盟约,不管遇到什么危难,我们都不要独自跑掉而不顾对方。
②《诗经·卫风·氓》诗经: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尔卜尔筮,体无咎言。以尔车来,以我贿迁。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桑之落矣,其黄而陨。自我徂尔,三岁食贫。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至于暴矣。兄弟不知,咥其笑矣。静言思之,躬自悼矣。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