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还记得许昌①与赵绾②在雪园中争执的一幕?
那时的许昌虽然已经官封太常,但赵绾却身居显要,一人之下而已。这番争执因何而起,区区太常大人为何敢与御史大夫庭辩都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赵绾王臧下狱以后,如今大汉朝的丞相大人已经改名换姓,正是太皇太后亲信的黄老之臣,许昌大人。
我不知道该佩服苏相携的心计谋划,还是同情刘彻的无可奈何。但是赵绾衣锦还乡,对他来说,未尝不是最好的结局。也是后来我才知道,原本刘彻安排的一杯毒酒,是想要救得赵绾一命,两具尸体,由王臧与那宫监即可蒙混过关,对外却只说是两人忽然暴毙,月黑风高,一辆马车便可送年事已高的赵绾离开长安这个纷乱之地。太皇太后一双眼睛有如同无,只要刘彻下令封口,多出来的一具尸体是与不是,都可以说成是赵绾。然而太皇太后眼线太多,事情未成便已败露,太皇太后在宣室殿前大张旗鼓,声讨追究,只有王臧一具死尸,苏相携一番谋划,声势浩荡的丧礼仪仗解得了刘彻燃眉之急,却保不住赵绾一条性命。无奈之下,告老已成定局。风水轮流,窦氏一族势力更盛。
实行了两年的新政,面临的结局却是被太皇太后狠狠斩去左膀右臂,王臧下狱死,赵绾死里逃生却告老还乡,就连窦婴与田蚡这两个皇室宗亲,也都是被罢官的下场。
刘彻一番苦心经营,算是尽付流水了。
苏相携果然担得起细作一称,那样的高明手段不是我能企及,只是聪明如刘彻,事后不会想不清楚来龙去脉,到那时,苏相携会是怎样,即便是想想,我也觉得后怕。争争斗斗,不过尔尔,苏相携想要的也只不过是在夹缝中艰难求生而已,而此后,她应该比我更加举步维艰吧。
这一仗苏相携打的实在漂亮,太皇太后培养的一批细作,胸无城府一如莫工卿,不愿深陷纷争一如我,只有苏相携,能实实在在为太皇太后一方谋些保靠。
可是不知为何,我脑子里挥之不去的却是刘彻对赵绾的深深一躬,那是大礼,是帝王能给的最高礼遇,也是刘彻最深的歉意。我宁愿相信那是刘彻对心有余力不足之事的妥协,也宁愿相信那是刘彻最真实的一面。
时隔数日,苏香携亲临卿和殿。
原本还在猜测她的结局,却不想她如今愈发光艳,与在掖庭时云泥之别,一朝承宠,索性连清丽可人也懒得装了,大红罩衣,大红内袍,大红绣鞋,衣饰纹样皆是上乘,衣领袖口绣的花色我见所未见,额头一抹秋香簇拥,十支步摇反折金光,晃得人睁不开眼,那妆容品级直逼皇后规制。唯一不变的就是她的清亮娇笑,以及眉梢眼角的点点算计。
宫人的急声催促我不曾听进一言,仍只是摆弄手上的几只竹杯。各个宫室新分下来的份例,挑挑拣拣,最好的都送去了芳邻殿,我唯独执意,只挑了一样冻顶白茶。懒怠困顿,终日只是与竹简茶香为伴,该来的迟早要来,拖得过早春拖不过初夏。不发一言的我惹得宫人着急跳脚,“婕妤就要到了,美人该出去迎迎罢。”我开怀一笑,何苦作那卑微之态,困兽犹斗,骑虎却是难下。绑在一起就真的衣食无忧了?讨好献媚也轮不到我来。捧红踩白见得多了,少我一个也不见得就要天翻地覆。
“你怎么还是没变,总是摆弄这些玩意儿。”苏香携身影已现,我缓缓起身,大礼行的规矩。即便是无心,也不能授人以柄。
两厢坐下,我只是朝她笑笑,静坐半晌,给她布下茶品,她晃晃竹杯,食指捏在茶杯边缘,青葱一根,早已褪去了掖庭的暗沉,“你真不打算先开口了?”
淡笑抬头,“难不成婕妤是来要我一句恭喜的?”
她樱唇微动,“还有心思打趣。倒让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我敛了神色,郑重道,“你与太皇太后,果然很像。”
苏香携却摇头,“她的心机谋划,旁人怕是学不来一星半点的。”
我静静,呆坐半晌,终于还是将心头的疑问抛出,放下杯盏,坐稳了,抬头道,“有个问题想要问你。”
柳眉一扬,见我郑重,她也轻轻放下竹杯,问道,“哦?要问什么?”
“如此偏帮窦氏,不怕皇上怪罪?”
她一笑,“果然聪明。众人联手的一出好戏,却只有你,置身事外倒像个看戏的人。”出乎我的意料,苏香携竟然扭捏起来,淡淡羞涩映在双颊,“我去请赵绾之前,已经与他商议过,最好的结果就是保住赵绾大人一条性命,不论代价是什么。”
我一呆,他?如今刘彻在她口中已成了一个“他”字。那般娇态,只怕是已然把刘彻当做自己心中的良人相托了吧。
“那你今日前来...”忽然想起去年寒冬,那一天,冬雪不停,苏香携尚且还独爱青布衣衫,一根木簪绾起万千青丝,聘聘婷婷,也是在卿和殿,也是在这长案跟前,她十指纤细,沾上茶水,仔细写下“上巳”二字。区区几笔,却是雪里送炭的肝胆之义。
“公孙大人在,有些话我便不会与你说,但是却不妨碍你我之间。如果你还记得我的话,你便不会这样问我。”
我无奈摇头,实在不耐这之间的曲曲折折,直言道,“若真的有话,便直说吧。”
“太皇太后想知道,关于帝国黑暗组织的消息。”苏香携此话一出,惊得我手上的茶杯险些打翻。
我凝神,静默半晌,揣测我这样做到底是害她还是帮她,也许一个消息可以给她带去些许的便利,可是虎穴龙潭,她断不可独自去闯。绣衣的人同时出现我只见过一次,刘彻被人行刺的那一次,四个人平了未央宫一场大乱,四大高手我不过才见到了夜然和她的花魉。我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知道这个组织的存在,也不知道太皇太后对于这个组织到底了解多少。我是太皇太后的细作,是时刻监视刘彻的眼线。刀尖舔血的日子我过得艰难,可是有意无意,关键时候每每我都能安然脱身。我不知道这其中是否有刘彻的用意,但我却很清楚如今的刘彻还不是太皇太后的对手。而苏香携,一年不到的光景她已经能站在刘彻身边,一场好戏,人人装的一如表里,却成全了她,分得刘彻些许信任。刘彻让我不要再指望为太皇太后好好做事就能换得我与卫青的平安,但是也许只有苏香携这样的人才能做到我所不能的。况且她已经把刘彻当成她所能依托的乔木,心悦君兮,刘彻必然也能明白个中深意,若能护得苏香携周全,他不会不去做吧。
终于还是下定决心般,拿过茶杯,沾上茶水,一笔一划,在几案上写下两个字。这几笔,希望能还得了她上巳灯节助我一臂的情谊。
苏香携一双媚眼流转,乌鬓低垂,喃喃念道,“绣,衣”
半晌,她缓缓起身,颔首看我,“多谢。”
我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忽然站起来,出声喊她,“苏香携!”她淡淡转身看我,不顾我的张惶,笑问何事。万千言语,到头来只化作一句,“万事小心。”她笑意忽隐,只剩肃默,半晌,终是点头,微不可见,转身而去。
苏香携走后,我总是久久不能平静,原本以为可以过着足不出户的日子,不争不斗便可以趋吉避凶。可是没想到自己不惦记,总有别人惦记,到头来还是一步步被卷了进去。
①许昌:许昌,西汉丞相。原为太常柏至侯。许昌是汉高祖功臣柏至侯许温之孙,谥哀侯。前139年,窦婴之后为丞相,他支持太皇太后窦氏的黄老治国政策。前135年,许昌免官,田蚡为丞相。是接任窦婴做了丞相的。建元二年,御史大夫赵绾清武帝不要把政事奏知窦太后,窦太后大怒,令罢逐赵绾、王臧等,免去丞相,太尉之职,用柏至侯许昌为丞相,武疆侯庄清濯为御史大夫。许昌因为是窦太后所任命的,所以也事事都听从太后的指示,没什么作为。到了建元六年,窦太后崩,丞相许昌、太尉庄青翟因“坐丧事不办”,而被武帝免职。
②赵绾:赵绾,西汉儒生,治《诗经》的学者,申培弟子,汉武帝初年受重用,官拜御史大夫,推行独尊儒术。后因和王臧上书武帝不要再向太皇太后窦漪房请示奏报,而遭罢官,后死于狱中。历史上的赵绾死于建元新政,被窦漪房在狱中赐死,这里剧情需要,稍加改动,只说是告老还乡了,还请各位看官大大谅解。汉景帝立刘彻为皇太子后,以儒门子弟、中尉卫绾、王臧为太子太傅、少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