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卫子夫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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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出不入兮

建元二年严冬,十月一日,天降大雪。

那一年,我被带到一个终日不见阳光的地方为宫中粗使太监洗衣。宫殿四角飞檐,撑起一片巴掌大的天空,回廊拐角处默然肃立着的宫娥,长长的曲裾袍摆被雨水打湿,拖在泥地上,羽林郎手里的青铜长剑,映着一滴滴滑过的水珠,闪着肃杀幽冷的光。

这里极少有人肯来,除了冷眼立在我们身后的管事老妪。每个司苑都有三个执事,我身旁的这一个是赵氏,痴肥妇人,体态臃肿,狠严厉色,分管浣衣司。这也是我被贬斥之后一直居住的地方。浣衣司内总是可以听见鞭响,我肩上的伤口也总是好了又添,新的覆着旧的,没有结痂的地方已经不能入目。

管事姑姑又在大声叫骂着,一众青衣宫娥们却仍是面无表情的来来去去,眼神空洞的如同行尸走肉。偶尔有一两个浑身恶臭的宫娥忽然倒地,躺下不再起来,姑姑们会径直走过去,对着还温热着的尸体踢上几脚,然后忙不迭的挥手喊来几个舍人,丢下几吊三珠钱,便匆匆让人抬了扔去乱葬岗。而后还会低声吼着,“天杀的死了也不让人消停,又浪费老娘一张草席钱!”

我望着被拖走的宫娥,脏乱打结的发髻下面掩映着的,是一张年轻的脸。她鬓间的那朵,是晨起时刚从花架上摘下的腊梅,只是已经破败凋零,一如此时我眼前这个没了气息的生命。茫茫天地,大雪纷纷而落,和着几点猩红的血迹,洋洋洒洒的飘了永巷满路。

我木然的转头,仍旧槌洗着手中的衣物,手上冻裂的伤口绷得刺痛。在这掖庭宫①里,所有的人都被视若刍狗,我们随时都可能是下一个。人命轻贱,这一个死了,某一天哪家的官吏获罪,不满十三岁的家眷转眼就会悉数充斥进来,有的进来时甚至是尚在襁褓中的婴儿。这里最不缺的便是奴才。

地上湿黑的淤泥,骚臭难闻的气味,脏乱不堪的杂草,死亡的阴影时刻笼罩在宫殿上空,终日徘徊不去。日子在让人窒息的恐慌中周而复始,我掰着满是淤泥的手指,却不敢去数自己到底在这里过了多少个时日。

院外的木栅忽然被人推开,一群黑衣内侍慢着步子进来。我循声看着他们,为首的一个立定在门口,环眼扫了一圈,“哎哟”了一声急忙扯开袖子掩住口鼻,眼里尽是鄙弃。我望着他,脸上仍是冷,甚至在嘴角逸出一丝轻笑,这样的地方是没有人愿意来的,所有人见到我们,只会纷纷掩鼻躲开。没有人能忍受我们身上的腌臜。偏头停了半晌,他才慢慢拉开手上一卷金黄的绢帛,高声宣道,“卫子夫,莫工卿,苏香携,上前接旨!”

我茫然怔住,所有的意识只是停在听见自己的名字的那一瞬。很久之后,赵妪从我身后窜出,猛地将我按到在地上磕头,我能清楚的听见额头撞在覆着雪的砖面上,一声,两声……一阵阵的闷响,不停的轰然撞击我的耳朵。我身前跪着的两个衣衫褴褛的女人,都在胡乱用手理着额上散乱的发髻,痴惶的大笑着,不住的磕头谢恩。

一个人,可以在没有希望的日子里活多久,我不知道。

前面等待着我的将会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可是这卷赐予我自由的懿旨是那么触手可及的摆放在我面前。我拼命的想要伸手去接,双腿却好像是在雪地里生根发芽一般,怎样也动弹不了。

赵妪挥开我的手,步上前去,扯着一张满是褶子的脸,对领头的公公笑的殷勤,两个足金的金锞子被塞入他的怀中,“公公,这日后若是有什么好处,莫忘了老妇。”公公掏出金子掂量了几下,复又放回,斜眼道,“你有心,等着便是。”说罢便抬手让身旁跟着的几个宦官离开,却被一群哭喊着的宫娥阻断了去路。宫娥们铺跪在地上,撕扯着宦官的袍摆,哭的声嘶力竭,“带我出去吧,公公行行好,带我出去啊……”又是一阵彻天的鞭响,一双双发黑的手被挥开,几个枯瘦的宫娥应声倒地。

①掖庭,亦写作“掖廷”、“液廷”。即永巷。永巷是宫内一条狭长的小巷,起初是宫内供宫女、嫔妃所在的地方。后来,随着宫廷战争的深入,永巷就成了单独关押宫中女性犯罪者的监狱。裴骃集解引如淳曰:“《列女传》周宣姜后脱簪珥,待罪永巷。后改为掖庭。”

起风了。

东巷尽头开满了梅花,片片落红飞舞中,一行红衣宫娥离了永巷,往宣城门外行去。

半月前,夫余小族①叛乱,太皇太后下令公孙敖为轻车将军,率军出征。夫余凶悍,将士骁勇,公孙敖孤身深入敌军,大王解慕淑②有勇无谋,被其生擒于马上,全城兵士奋起而战,公孙敖深陷敌军,粮草皆断,困于城内数日,生死未卜。援军赶到,公孙敖突围而出,斩下解慕淑首级,率军俘获敌军千众,凯旋而归。

大军归来之时,刘彻亲率众臣,静候在皇城门前。

城墙上一抹暗色身影,迎着风雪倨傲的立着,发髻直梳,面色沉寂,出风的皇袍猎猎翻飞。那柄赤铜的皇及,在他的腰间静若无物。

我立在雪中,隐没在一众红衣宫娥身后,抬眼望向城门尽处。

记忆里的公孙敖只是我在舞坊百无聊赖时,探出窗外便会一眼看到正在院中练剑的少年。那时的我不曾想过,今日的他会是胜仗归来的将军,会是帝国第一的侍卫,而我,只能孤身站在这里,任凭脚下的布靴被雪水浸湿,一步不动的等待着命运的到来。

原本弥漫着雪尘的城门忽然大开,公孙敖端坐马上,一袭银白盔甲,寒气逼人。历朝规矩,臣子觐见不得携带兵器,公孙敖是唯一让刘彻破例的那个。幽光闪过,他握在手中的无牙,长剑入鞘。未走至城门,他已经翻身下马,还是将剑交予身旁将士,两手空空,徒步走在单独为他铺就的数丈红毯之上。

刘彻望着凯旋归来的军队,步下城墙.纵然不是他的军令,这也是他的天下,是他的胜利。最高兴的人,本就应该是他.

公孙敖跪拜行礼,却在抬头的那一刻对上了我的目光,我清楚地看到了他眼中的惊诧,没有动作,我只是这样静静立在原地看他。

刘彻扶起公孙敖,嘴角含笑,“将军一路辛苦。”

“末将不敢。”公孙敖闪身,巧妙避开。

“这一仗全仰仗将军绝地反击,否则眼下必又是另一番光景。”刘彻语气依旧,倒是不曾介意。

我能听见公孙敖沙哑低沉的嗓音,这场仗足足打了将近半个月,他一定是最辛苦的那一个,可是他的脸上找不到疲惫,却有着微不可辩的凝重,他的声音响起,“陛下,这一战,我军阵亡三千。”

刘彻神色变了一变,点头道,“将军所言极是,阵亡的将士朕会一一厚葬,他们的家眷,也都会得到最好的照顾。”

“末将代全军上下,谢圣上。”公孙敖再次跪下。左膝重重的磕在寒凉的砖面,一声沉重的闷响。

刘彻将他扶起,眼里更是又多一份深意。

身旁的内侍公公看了一眼我们,有些着急,怕误了时辰,又抬头仔细看了看刘彻掩的脸色,这才急忙小心翼翼的躬身请安,向着刘彻轻声轻气劝道,“皇上,钦天监定下的时辰,该宣旨了。”

刘彻侧首看了他一眼,只抬了一下袖角,“朕要犒赏三军。这种小事,你去便是。”

说罢便继续偏首向着公孙敖想再问些什么,不想却被身后的一阵骚动打断,几个宫娥站的不稳,推搡中几声轻微的尖叫,有人跌倒了,又绊倒了另一个。裙带衣物都搅在了一起,混乱中不知道谁踩到了谁的,又引得一阵更大的尖叫,场面顿时陷入一片骚乱之中。

而我,如愿跌在了刘彻面前。

公孙敖最先望向这里,神色警觉,隐隐透着担忧。

内侍公公高声惊呼,指着我们责骂,“大胆奴才,公然惊扰圣驾,来人呐……”刘彻出声打断,望着公孙敖,低声嘱咐了些什么,便向我这里走过来。公孙敖跪安,起身后往我这里探了几眼,暗暗握紧了双拳,终是转身离去。

一双赤黑镶金的皇靴在我眼前立定,我不敢抬头,只是跪倒在寒凉的雪地,止不住的轻颤。他俯下身,伸手拉我起来,却触到了我臂上的鞭伤,我吃痛,猛地将手抽回。抚上左臂的伤处。我抬眼望着正在打量我的刘彻,薄唇如削,眼如点漆,俊逸的眉眼愈发风姿卓益,只是那股帝王之气,还是让我感到深深的恐惧。

“你叫什么?”刘彻见我抬头,笑意不见,蹙眉问我。

平阳侯府初见,一夜恩夕果然不值一提,如今换来的不过陌路。我也是,卑贱到如此。

我刻意,屏息,抬眼看了一眼他身旁的内侍公公。公公见我不答,上前一步,俯身回道:“回皇上,这些都是掖庭宫里今年放出去的宫人,在这里听宣出宫的。”他又看了我一眼,才接着对刘彻说道:“这一个,叫卫子夫。”

刘彻闻言,仍只是紧紧盯着我,眼里的清冷像是蒙了雪尘,我看不分明。

半晌后,他拉我起身,于众人面前将我带走,只留下一众内侍宫娥面面相觑。

未央宫。

殿内的宫人跪地请安,被刘彻抬手挥去。一直走到黑金乌木的皇榻跟前,刘彻才将我放开,端坐其上。我停了步子,躬身退了几步,立在一旁。他的手放在膝上,我的余光扫过他膝处的皇袍,赤金的龙纹绣在一袭墨黑的缎面,细密的针脚看得我不由紧了呼吸。

“你怕朕?”刘彻极冷的声音。

我没有抬头,却仍然可以感觉到他冷寂的面色,合起手掌,掩在宽大的袍袖里用力的握紧,我端端正正说了一个“怕”字。

一声轻笑,刘彻勾了唇,“你说怕,可你却连一点害怕的样子也没有,”缓步起身,他踱到我跟前,低头问道,“朕封你做个妃子,如何?”

我恭顺的答道,“奴婢不敢。”

刘彻脸上的笑意漾的更开,“不敢?可你这一跤,摔得偏偏正是时候。朕帮了你,你要如何报答朕?”洞穿一切的眼神,不容抗拒的语气,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烛光掩映下,他的一双眸子浓黑如墨,波光点点,仿若深渊。只肖一句话,便能让你如履薄冰。

我眉眼低的更甚,只好请罪,“奴婢无心,请圣上降罪。”

刘彻忽然蹙紧了眉头,缓缓靠近我,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侧脸,我只能听见他在我耳边冷笑,“原来,你也不肯与朕说实话。”

一声轻哼,他已经起身拂袖而去。

我仍是僵直的立在原地,只觉得我的心像是被一阵漫天席地的恐惧所包裹,一层一层,密不透风。

可是眼下,刘彻的离去并不能让我费心。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①夫余,也作“扶余”,中国古代东北部靺鞨族分支。

②解慕淑,扶余族大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