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事情犹如天气,慢慢热或者渐渐冷,等到惊悟,已过了一季。
刘彻如今是离我最近的人,我毫无防备,也不想防备,可我还是会害怕,他手上握着的生杀,何时会临到我。
莺时,日头正好的一天,日近西斜,我偷闲,坐在殿前的院子里看着宫人们翻晒往年留下的花茶。坐在一张石桌旁边,远远的望着两个宫人,嘴角不禁上扬。
莫工卿的死是这里的一个禁忌,也是我心头的一个坎,宫人们知道我之前为何沉闷,如今好不容易正常了些,所以更是已经很久再没有人提起。当初袅袅婷婷的一个明艳女子,仿佛也就这样随风而逝了,没了一丝存在过的痕迹。
其中的一个好像是在哼着什么歌谣,那声音宛如翠玉,一碰就碎,我听不懂的词,却是格外轻灵动人的曲调。另一个却是默然立在旁边,脸上没有表情,可她绝色出尘的样子,似乎不属于凡世。
这个女子一身青衣,正将一袋干茶往簸箕里面倒,不经意的动作,却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样一双白皙的手,柔若无骨,却格外显得蛮横有力,翻动茶叶的力道均匀熟稔,细看,被她双手碰过的茶叶全是枝叶分离,每一株茶叶留下的部分竟然都是一杆两叶,就连丢掉的残余叶片也没有丝毫破损,若不是训练有素,一个寻常的宫人如何会有这样的能耐?
心中疑惑,待再看向她时,她却又忽然停了动作,朝我这里望了一眼,顿了片刻之后,她突然窜到身边的宫人身后,抓起一把来就往她的脸上扔去,扔完便佯装着躲开了,那被欺负了的宫人见状,也不示弱,同样抓着一把干茶就撒开了腿去追,两人又是一阵嬉闹。
这样一闹,我成功的错过了再细看的机会。殿门旁边的一株梧桐刚刚生了新叶,点点金光从树叶间的缝隙倾泻而下,风过处,吹动一丛叶子沙沙作响,不寻常的响动,正准备走近细看,却听见殿外一阵请安声此起彼伏。
“拜见苏婕妤……”
刚一回头,见到的是苏香携。一身妃色罗裙,胭脂红缎带束腰,螺黛画眉,艳红点唇,额上的六只紫金钗步摇,虽是一身鎏金镶玉,脸上的妆容却清灵可人,独独那眉梢眼角,又多了一点算计。
我施礼,向她请安,被她拦下,她笑意盈盈的说道,“这样见外,是在怪我来的太晚些了么?”
“不敢。”我只当是听了一句好笑的话,执意将大礼行完,才起身道。
苏香携见状,也不发作,淡淡的不再拦我,走了几步随意翻动着晾晒好的茶叶,转头瞥见两个请安的宫人,似是无意,翻看着竹编簸箕中的茶叶,神色一变,抬头看向其中的一个宫人,一眼过后,恢复如常,回身又对我笑道,“妹妹好兴致。”
“偷闲罢了。”我低眉,转目不去看她,挥手让宫人退下,那个白瘦些的又偷眼看了我一眼,才遵声退了下去。
苏香携望着两个宫人远去的背影,低头摆弄绣着百花团凤的轻纱袖口,若有若无的笑意蔓延在唇边,“你身边的人,好像都不简单。”
“是么?”我并不看她,语气沉冷,“简不简单我不知道,至少,她没有恶意。”
“冒昧问一句,这个,是你的人么?”她指了指刚刚离去的宫人的背影,问道。
我转身对上她的目光,反问道,“你想怎么样?”
“是不是?”苏香携仍旧在笑,只是那笑意愈发让人觉得深不可测。
我勾了勾唇,语气未变,“区区一个宫人罢了,也能让现在的你费心?”
“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她忽然又抿唇轻笑,纯真的像个孩童,“呵呵,你怎么会不知道呢?这样厉害的一个人物,你不好奇么?”
我敛眉,问道,“好奇什么?”
“目的呀。”她扬眉,眼神深邃,不可见底,“像她这样深藏不露的人,竟然甘愿在你身边做一个小小的宫人,你不好奇她的目的?”
“如此说来,这样深藏不露的人却还是轻易被你发现了,你不是更加厉害么?”我冷笑,不顾言语上的冒犯。
“物尽其材,人尽其用。我靠的是自己,有什么不对么?”她知道我在说什么,我想,莫工卿的死,最大的得益人,一定有她。
目光定在一处,惊疑或是害怕,我都不愿去看她的神情,“踩着别人的尸体,这就是你所谓的对?”
“哼。你很聪明,可惜,你还不够聪明。”她眼角上杨,樱唇微启,哼了一声,出乎我的意料,她满是不屑。
“什么?”我沉声相问,语气冰冷。
“在我看来,生存与善良本来就是矛盾的。这里,就是一个容不下软弱的地方,成王败寇,成者生.败者死.所以你所谓的对错,根本就不存在。”她语气清亮,眼神却冷冷。
“这么说,倒是我痴了?”我嗤笑了一声,仍旧看向别处。
“不是么?”她勾唇,邪气的笑容更衬得面容清丽。
“胜负,你看得太重了。”我叹了口气,“也许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绝对不会。我说过了,她死,我不一定就能平安,可是她若不死我就一定会有危险,所以我不会后悔,因为后悔本身,往往就是一种无法偿还的代价。”坚定的语气,带着一丝决绝,不容置疑。
“所以,莫工卿……”我停的故意,试探的问出口,“如果我没有猜错,莫工卿不会笨到无缘无故得罪燕夫人,也不会冲动的扬手掌掴她,对不对?”
“莫工卿……”她喃喃着这三个字,像是在做着世间最艰难的事情,半晌,她才又恢复了先前的狠绝,接着说道,“我和她之间,没有恩怨,只有生死。”
“你的想法也许我永远也不会明白。”我轻轻摇头,微不可辩。苏香携工于心计,她最擅长的就是利用权谋一个一个清理干净挡在自己面前的障碍,又怎么会是那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轻灵女子呢?可我实在不想再去弄清楚这里面的曲折迂回了,望着苏香携动人的神情,我甚至很想转身走开。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的人和事常常都不是它看上去的那样。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她转过头,从遥远的痛苦记忆里抽脱出来,看着我问道,“那你呢?你好像真的不是我这样的人,你的目的又是什么?”
我望着前方,一朵黄木香在枝头含苞欲放,“你总是这么直接么?”
“只是对你罢了。我说话只表三分意的毛病,你最了解了。”她顿了顿,想起来什么似的,又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微微蹙眉,“目的?”除了卫青,我还有什么目的,“也许,也是个永远也不能实现的目的。”
“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闻言,我转头看向她,目光不解,苏香携笑了一声,“别误会,交易而已。有兴趣听听我的建议吗?”
“你想说什么?”我抬眸,有些不耐。
“你有你的目的,我也有我的,我只想在这里生存,交相利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我挑眉,不置可否,“你这么相信我?”
“如果你毫不犹豫的去相信一个人,那结果只有两种。要么,得到一生的知己,要么,得到一生的教训。”苏香携缓缓说道,不带丝毫情绪。
“你觉得,我会是一生的知己?”我有些好笑。
“至少你这样的人,不会给别人一生的教训,不是么?”她信心满满,娓娓的说道。
“能问你个问题么?”我松了口气,缓缓问道。
“哦?你还有什么问题是需要我来回答的?”苏香携很好奇,一脸娇笑的看我,又变回了那个清丽灵动的女子。
“莫工卿死的那天,燕夫人为什么会在宣室殿?”燕媸,到底是怎样一个女子,在所有人忙着为莫工卿身上的伤吃惊不已的时候,她还可以在风中站的宛如一尊雕像,周身似火,眼神如冰。
“哦。那是因为我不小心跟她说了一句话。”苏香携淡淡的笑着。
“什么话?”我实在是已经不耐烦了她的话里的曲曲折折,声音高了些。
“有个恰当的机会,既能杀人于无形,也能清理干净阻碍,一石二鸟。怎么样,是不是很聪明?”
“聪明?你想说的,是狠心吧.”我望着远处,喃喃。
“你会这么说,那是因为你还没有见过燕媸。等你见到她了,你会觉得我很善良的。”又是那般轻灵飘逸的笑容,她缓缓勾唇,一派无邪。
“燕媸?”莫工卿死的那天,宣室殿前的高楼上的确一闪而过一个赤红身影。
苏香携转身,慢慢说道,“不信?我这样的人在她面前,不过蝼蚁罢了。如何,还想听我的建议么?”
突然的响动惊了我们,公孙敖从回廊旁边的一株桐树下转出,立在一边冷冷的看向这里。苏香携转头看他一眼,又对我笑道,“看来,你应该是不想了。告辞。”
苏香携轻松的理好裙襟,袅袅离去,脚步声还未走远,公孙敖已经站在了我的身边,发黑如墨,直梳至顶,一袭银绣滚边的荼白长袍,愈发衬得他双眸深沉。
“你都听到了。”肯定的语气,他必定是在一旁听了很久,那声不寻常的响动,甚至可能是在苏香携来之前,他就已经在那了。
“嗯,”公孙敖轻轻点头,算是回答,说完又看向我,问道,“苏香携,你会帮她么?”
“不知道,也许不会。”我摇头,她这样的人,好像并不需要我来帮她什么吧。
“你还是忘了我的话。”公孙敖无奈的笑笑,笑容清冷。
“最卑贱不过感情,最冷不过人心。既然亲眼见过,又怎么会忘?”说完,我疑惑的看向他,“燕媸,是个很可怕的人吗?”
他竟然摇了摇头,“不知道。没有人知道。但是你必须小心。”
我缓缓点头,答道,“嗯。”
“我该走了。”公孙敖转身,提步欲走。
“等等,”我连忙叫住了他,“你最近……在做什么?”
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却只听见一阵沉冷浑厚的声音,“不重要,都是替人卖命罢了。”
“那个组织,叫什么名字?”我小心翼翼的问出久久在我脑海徘徊的问题。
“你怎么知道的?”他的语气有些惊异,却没有转过身子,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也许,本来也就没有表情。
“刘彻被刺杀的时候,赶来的都是你的人,可他们不是羽林军,因为虎符在太皇太后手里,你们不可能调动,而且他们的身手看起来都是训练有素。所以这些人只可能是属于一个秘密组织。”我抬头,目光深了几分,“你的秘密组织。”
公孙敖缓缓转身,黑亮的眸子落在我的脸上,轻轻说着,似乎事不关己的轻松,“绣衣,就是那个组织的名字。”
我的声音越来越轻,低到几不可闻,“我只是担心你会有危险……”
“无所谓,”他的声音很低,让我有一瞬间的失神,语气却平淡,仿佛正在说的话是关于哪一朵花开得正好,那一颗桃李最甜,而不是帝国刘彻手下最残酷的一个杀手团,“反正绣衣本来就是一个黑暗的杀手组织,到处吸收亡命死囚,流浪武士。就算再尖利,再危险,它也不过是刘彻的一枚棋子而已。”
“那你呢?成为他的工具,这就是你的本意?”我迎上他的双眼,窥探着里面的东西。
“我的本意?”公孙敖顿了半晌,似是在回忆最不愿失去的东西,不舍,隐忍,无奈,半晌后却又变成了决绝,坚毅的侧脸没有丝毫犹疑,“我是绣衣的最高首领,不应该有什么本意。”
“你会有危险吗?”
“绣衣生存的法则就是命令。如果有一天,绣衣的杀手接到的命令是杀掉我,那么,我就会有危险。”薄凉如水的声音缓缓在耳畔流过,清冷的眸子又一次躲开了我。
“也许,你可以选择离开。”我偏过头去不再看他,一声轻微的叹息,不知道是他的,还是我的。
“我能走,可我做不到绝不回头。”他蹙了蹙眉,似乎是意识到说了不该说的话,顿了片刻,语气深沉了些,接着道,“有些事,不过是一场又一场的轮回交替,比如我,也比如你。逃不掉的。”
“你也有放不下的东西?”我抬眉,惊异的问道。
许久,他并没有回答我,只是淡淡的站在我的身边,熟悉的呼吸声一起一伏。
我无奈笑笑,看着黑亮的金石砖面,问道,“那你可以告诉我,我们这样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好好活着吧,也许,一辈子也没有那么长。”他说完,不再逗留,坚定的脚步声叩击着汉白玉的石阶,缓步离开。
望着公孙敖高挺的背影,我很想追上去开口再问他些什么,可是我就只是这样一直站着,一直站着,直到日落黄昏,满庭黑暗。
现在我才看清,花开虽美,却总有凋落的那一天,所以身为看客,虽然经历得了一场盛开,却始终担不起那一份破灭。都是意气风发,都是年少气盛,只是刘彻还是那个高深莫测的冷面君王,而公孙敖,已经不能再是从前那个笑依白马的风雅公子了。
而我,也将不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