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汤寿潜面有异色,孙元起急忙摆手道:“蛰翁莫要误会,孙某虽然年来日日忙于蜗角虚名、蝇头微利,但从来没有称孤道寡的念头,只是就事论事而已!”
汤寿潜面色这才稍稍平复:“难道百熙觉得当下这个时期不适合民主共和制度?”
孙元起道:“之前袁项城曾与我有一番深谈,他问我辛亥革命以来国家形势是更好了还是更坏了呢?他的答案是更坏了,因为辛亥革命之后中央威权丧失、各省主张自治、国会处处掣肘、世道人心败坏等等,致使民心躁动、地方割据、国防疲弱,完全就是王朝末世、帝国黄昏的征兆。所以他主张暂停学习效仿东西洋的各种事物,不要高谈阔论东西洋的各种制度,先必须维持国家稳定局面,然后我们再根据国家实际,适当借鉴东西洋的制度理论,一步步解决民生疾苦。
“袁项城虽然是一时愤慨之言,但他指出的问题和提出的见解却令人深思。要我说,民主共和制度好么?好!民主共和制度是否有用?有用!但当下是否适合采用民主共和制度呢?这却很难回答,因为不是所有好的、有用的东西都能放助四海而皆准的。好比千年人参、万年灵芝,对于某些病人来说是扶正固本、养生续命的良药,但对于另外一些病人很有可能就是勾魂夺魄、见血封喉的砒霜!
“中国经历数千年皇权统治,在普通民众心目中,专制独断的观念早已根深蒂固,陡然采用民主共和反而令人不知所从。另外咱们现在采用的制度既非本土孕育的产物,也非深思熟虑的结果,纯粹就是当初孙逸仙等人为了故意拘挛袁项城,拍拍脑袋想出来的主意,所以政府北迁之后,内阁、国会、大总统府乃至广大民众都深受其害。说句不见外的话,袁项城闹到今天这番田地,除了他本人私心作祟,倒有七八分是孙逸仙所设计制度的功劳。设身处地想想,孙某对袁项城都有三五分同情!”
孙元起道:“袁项城所谋取的是国家最高权力、没人任何约束的国家最高权力,无论我们出于何等目的,于公于私,于人于己,肯定都不能让他如愿以偿。这就决定我们和他之间的矛盾不可调和。而且这次他针对的目标就是我们新中国党,双方已经势同水火,那也不存在合作共赢的可能,最终唯有各施所能一决高下。虽然不一定非要你死我活,但肯定要一胜一败。
“倘若是我们败了的话,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自然无话可说。如果北洋系最终落败的话,我希望袁项城能认清形势案兵束甲,不要负隅顽抗,不做无妄之争,那么北洋上下各色人等归隐田园也好、弃政从商也好、继续留任也好,哪怕是袁项城挂着临时大总统名头终老一生也好,孙某都举双手欢迎,绝不做任何干涉。但要是引狼入室,妄图勾结外国势力干涉内政,那恐怕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
汤寿潜有些忧虑道:“双方最终还是要诉诸刀兵?”
孙元起无奈地摇摇头:“其实孙某也不想打仗,打来打去死的都是自己人,消耗的都是本国民众财力,有什么意思?可是某位伟人说过:‘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正如地上的灰尘。扫帚不到,灰尘是不会自己跑掉的。’何况北洋上下精锐如云、战将如雨,不打一战决出胜负,怎么可能就这么心甘情愿拱手投降?”
汤寿潜自然没听过这句名言,更不知道孙元起提到的那位伟人是谁,只以为是欧美哪位总统或将军说过的话,当下也没在意,而是继续问道:“袁项城如此倒行逆施,必然为全国上下所唾弃。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最终获胜肯定是我们新中国党。百熙你将来若是执权的话,你会采用哪种制度?”
“若是执政?蛰翁你真看得起孙某,孙某担任总理已经是赶驴上架,安敢奢望执政之位?再者说,让我执政岂不是成心想我祸国殃民么?”孙元起不禁失声而笑,半天才继续说道:“至于采用何种制度,孙某之前倒是考虑过。皇权专制已经寿终正寝,显然咱们不可能去替他招魂;但眼下要是全盘照抄西方的民众共和制,又难免会水土不服。所以最好是在皇权专制与民主共和制之间折中一下作为过渡,免得咱们将来又重复袁项城的悲剧。”
汤寿潜不由得坐直身子:“你说的是君主立宪制?”
“嗯?”孙元起也大吃一惊,半天才想起来面前这位老先生在清末曾任预备立宪公会的副会长,而自己恰好是预备立宪公会的会长,难怪他会想到已经入土为安的君主立宪制。孙元起连忙解释道:“不是君主立宪制,而是开明政党专制,西方类似的政治制度包括有一党优势制、一党多元制及一党独霸制等等。通俗地说,就是国家的某个开明政党通过合法的民主选举制度胜出,并得以长期稳固执掌政权的制度。虽然它类似于专制,但并不限制国民组党参政,也不限制政党竞争,而且是通过合法的民主选举,所以又与传统的专制不可同日而语。
“这种开明政党专制比较突出的好处是国内政局相当稳定,政策落实也会稳固长久,国家大政方针不会因为政党轮替而经常改变;由于该政党在国会中占据多数议席,政府提出的法案很容易得到立法机关通过,行政效率也会较高;而且该政党为保持执政地位,必须在选举中赢取多数议席,所以需要经常向中间派靠拢,故其推出的政策也会相对温和,不激不厉。最重要的是,对于当前政局来说,实行这种制度是天时地利人和!
“所谓天时,就是眼下这个时段民众虽然对过去几千年的皇权统治颇为厌弃,但对试行两年的民主共和制更加失望,心中对专制和稳定颇有几分孺慕之情,我们可以因势利导。至于地利,则是我新中国党已经在全国各省市设有分部,军队也在十多个省份立足,具有其他党派无法比拟的地缘优势。还有人和,咱们新中国党党员历来以组织严密、不准跨党著称于世,在国会议员选举及重大提案表决中也显示出强大的凝聚力和战斗力,更非其他党派所能匹及。”
汤寿潜点点头道:“抛开开明政党专制这个制度如何暂且不论,如果真要施行的话确实是易如反掌。此前能与我们新中国党抗衡的共和党、国民党,随着黎黄陂被囚、宋遁初遇刺、孙黄等人败逃日本,一个个都被雨打风吹去;别看公民党现在盛极一时,但都是以权钱为纽带而笼络起来的,组织涣散,人心难测,只要袁项城一败,公民党马上也会落花流水春去也。到那时候,我们新中国党想不独大都难!”
孙元起知道汤寿潜素来谨慎,便接着说道:“确实如蛰翁所言!开明政党专制在中国也算是个新鲜事物,实行过程中会出现什么问题、会不会和民主共和制一样出现水土不服乃至方凿圆枘的情况,这些都要很值得细究。好在自去年年中开始,经世大学中国政策研究院和《独立评论》杂志社已经就此问题展开调查讨论,一人智短,多人计长,相信经过众人拾遗补缺,定能将危害降至最低。”
汤寿潜道:“集思广益取长补短自然是好的,否则推行以后惹得天怒人怨,只怕我们会重蹈前清摄政王、当今袁项城的覆辙!”顿了一顿,他又说道:“现在风雨欲来,老夫在此枯坐无益,不知百熙有什么跑腿的事儿也让我活动活动筋骨,免得浑身发霉生锈!”
孙元起笑道:“您还别说,我这儿还真有一件事要麻烦蛰翁。既然您老主动请缨,我也就不跟您客气了!目前中国有两处地方最为国内外所瞩目,北则京城,南则上海。上海十里洋场珍珠如土黄金如铁,在中国经济中占据的显赫地位自不消说;而高昌庙的江南制造总局为华东地区数一数二的军工厂,更是关系重大,不容有失。
“现在京中大乱将起,孙某在大同就近观察形势,不能轻易离开;而上海方面局势险恶,且不说沪督李瑟斋(李平书)依违于北洋与我新中国党之间,周遭袁项城的嫡系、苏督靳翼卿(靳云鹏)蠢蠢欲动,浙督朱介人(朱瑞)又意志不坚,如果没有重要人物主持大局,难免容易为人所乘。都说‘家有一老,胜似一宝’,上海方面若能由蛰翁您主持大局,则幸何如哉!”
汤寿潜霍然起身道:“那汤某就替百熙去一趟上海!”
孙元起又嘱咐道:“蛰翁,上海龙蛇混杂,您一定要小心谨慎,下榻之处最好选在华熙园。如果碰到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找华熙银行董事长莉莉丝女士、中华广播公司托尼先生。另外沪军都督府秘书长李铁仙(李燮和)与我新中国党也有些情分,必要的时候也可以找他帮忙。总之此次南下,拉拢李瑟斋、防范靳翼卿、联络朱介人等都是次要的,您老人身安全才是第一要紧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