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平听了这话,第一句便问:“那绝世高手,可有法华叔叔厉害?”
一浊道:“小法华许还不能望其项背。”
宿平只一怔,倒也没有错愕的表情,因其知道天下还有个“箭神庄”,自是藏龙卧虎之地,于是第二句便问:“那他可是箭神庄出来的人物?”
一浊笑道:“看来你也知道小法华的出身了,不过箭神庄乃大赵地界,与此人毫无关联。”
宿平暗想,那不就是说这位绝世高手不会“花落箭”了,他既不会“花落箭”又怎地能成了绝世高手!莫非还有更厉害的箭技?一念至此,又有了第三问:“姐姐见过那人,不知又可曾到过箭神庄?箭神庄之人和这梁国的绝世高手,哪个厉害?”
一浊摇头道:“姐姐这女飞贼若进了箭神庄,哪还能在这里与你说话?那可是皇帝最倚仗的地头,你说有没有能震住大赵这片大场子的人物?”
宿平呼了一口气,轻松道:“如此说来,箭神庄定然也有人能抗衡那个梁国绝世高手了!”
一浊嗔道:“我便奇了!这到底是我在问话,还是你在问话?”
宿平惑道:“什么问……”话一出口,这猛然才想起五寨主是让他猜那人的箭囊放于何处。岂知少年一听到有个用箭的绝世高手,憧憬之下居然舍本逐末地与她论起了孰强孰弱的问题,于是脱口道:“姐姐,箭囊不都放在腰间胯上的吗?”
一浊道:“若是放在腰间,我还问你作甚?——那人是把箭囊背在后背上。”
少年闻言,当即伸出手臂,朝后箭试探了一下,道:“那不是很难取?加且眼睛又看不见,他能摸得着那箭羽么?”
一浊道:“我也是见过之后方才明白,原来箭囊放于背后确可使得出箭更快几分!”
宿平闻之“出箭更快”四个字,目光唰地闪闪发亮,兴奋道:“真嗒?”
一浊恶狠狠道:“不都说了那人是绝世高手了么?莫非你以为姐姐在骗你不成?”
宿平连忙讨饶,问道:“他是如何练成的呢?”
一浊忽地俏皮道:“那有何难,姐姐也会这手……”说完故意顿了一顿,只等见到宿平脸上现出诧异之色,这才满意地续道:“所谓‘熟能生巧’,不外如是!别忘了姐姐擅用暗器,不但指、腕还过得去,双臂也是灵活不差,莫说是在背后找一尾箭羽了,便是一枚绣花针也能闭眼就来!”五寨主说到做到。宿平只觉眼前一晃,再等定睛看去时,一浊的手已然到了他的眼前,而且中、食两指之间,赫然真就夹着一枚细长的银针!
“这……”宿平惊异地朝她袖口探查,无果之下,又绕到她的后背左右搜寻,仍是不见端倪。
一浊笑道:“不用找了,你找上一天也找不着,因为我的手指能伸到腰间往上的任何一个地方。”
宿平这才将信将疑道:“即便姐姐说的没错,但这又与放囊于背有何关联?”
一浊道:“关联大了!——你想想看,若是一个人自腰间取箭,和自后背取箭,同样一抓就着,哪个出箭更为快速?”
少年于是把这两种抽箭之法都试了一遍,愕然之后,叫道:“果然是后背!——腰间取箭后,捏箭的那只手仍是下垂之状,须得抬到至少与胸平齐,方能将箭全部抽出、再转而搭往弦上;而后背取箭,只消朝肩处一抡手,手到箭到,箭一抽出,便可上弦了!那梁人高手果然聪明!”
一浊叹道:“哎……也不知何时开始,天下射箭之人,好似已然默认所谓箭囊,必是别在腰间之物,却不知变通进取。背后取箭起初是要比那腰间取箭难练,但一旦练成,便可大显神威。可惜当时小法华已然手法定型,也过了可塑的年纪,想想便叫人扼腕。”
宿平也跟着黯然。
一浊突然笑道:“咱们小宿平却不晚!姐姐这便教你手臂关节的练法,只要此事一成,再自行熟习背后取箭,就万事大吉了!”
少年一想到背后取箭,再配合“十锣妙妙指”搭弦,提升出箭之速指日可待,当下也一扫阴霾,兴奋而向往道:“妙极啦!多谢姐姐!”
一浊欣慰地点了点头,忽而向墙边一指,对少年道:“看见那几个鼓架了么?你将它们通通搬来。”
少年转头望去,果见有高低十个木架一字排开,高的有肩高,低的有胯低,而那架子上皆有木托,想是五寨主所谓“鼓架”放鼓的地方。
搬几个鼓架当然不在话下。奇异的是,五寨主令宿平将这十个鼓架围成一圈五尺之圆,并在少年搬架子的时候,取来了十面皮鼓,大小不一而足,分置于架上。搞掂之后,一浊拿一对鼓槌走到鼓圈之内,站定了道:“小宿平,你可瞧好!”言罢,右手轻启,鼓槌“咚”地一声,敲在了那最低的一面皮鼓上,接着左手再挥,后面的应势又是“咚”地一声,接着两手齐开,“咚、咚”连上,只看她手臂好似灵蛇翻舞,或前或后,或上或下,愈挥愈快,心念动处,十方之鼓,指哪打哪!这鼓声与那日龙舟赛上法华所擂颇为不同,彼时之鼓,击击在节,催人奋进;此时之鼓,声声成乐,动人心魄。
鼓曲方毕,宿平由衷拊掌叫好!
一浊道:“你可明白这擂鼓之用?”
宿平点头道:“若方才那锁呐是习练手指关节,此刻之鼓,便是为了让手臂关节更加灵活了。”
一浊道:“不错!无论是锁呐,抑或是皮鼓,总之我都会先教你如何识谱,小宿平所要做的,便是想着如何在不出任何差错之下,将这锁呐与皮鼓,奏得越快越好!”
宿平断然道:“我定不叫姐姐失望!”
一浊笑道:“我自然也不能强人所难,咱们这里别的没有,乐器倒是一大堆——你若不喜锁呐,也可去选箫、笛、琴瑟等替之;你若不喜擂鼓,同样也可代用编钟——不过唢呐八孔,正合八指之练,而箫、笛只有六孔,琴瑟练指则多拨少按,效果更要次之;编钟之谱又太过复杂。故而姐姐还是劝你以此二者为主,余者为辅……”
这一日下午,宿平与一浊便在器房中度过。五寨主看似比寻常女子性情豪爽,但教起人来,却是异常心思细腻,更兼倾囊相授、无微不至。这识谱实非简单之事,何况须得边识边练,比起那之乎者也、习武射箭,还要难上数倍不止,所幸宿平心怀壮志,不将其学成誓不罢休,一遍一遍,毫不倦怠。
其间继老头倒来过一次,却因听到宿平吹出的锁呐声,捂头抱耳跑了。
是夜,皓光挥洒。
贾瘦兽领着宿平从墙头爬到外院的屋顶,两个年轻人躺在黑瓦上。
贾瘦兽一改白日活泼跳脱,突然轻声问道:“宿平兄弟,你为何要这般勤学苦练?”
宿平蓦地一怔,望着空中那半轮明月,许久没有答话。
贾瘦兽叹道:“我也知一些你的家事,我也同你一般是个穷苦人家出身,我也知你是为了去考那禁军……只是你这般,是否真的……真的开心?……噢,你莫怪我多嘴,我意是说……若你不去考那禁军,还会如此拼命么?”
宿平闻言又是一愣,我真的开心么?
顿时脑中一片思绪乱涌,不住地想着,若是真的自己当初不是想考禁军,还会继续这么拼命地苦练么?……猛然间,他想起了那“箭神庄”、“花落箭”,还有一浊姐姐口中那个射箭的绝世高手,当下终于有了答案:会的!……便如红叶大叔当初教自己‘刑屠拳’,自己本不想学,后来一听能长力气,便就学了,为的就是去开更强的弓、射更远的箭;还有陌路大哥的“十锣妙妙指”,本是一门赌技,自己原先还颇有些厌恶,但突发奇想之间,为了能使自己更快地出箭,便也学了;眼下又多了身旁贾瘦兽的“逃命筋斗”、屋内一浊姐姐的锁呐、皮鼓……一切的一切,无一不是为了两个字,“射箭”!……又记起那段在侯大哥因为苦恼练不成“飞落花”而索然无味的日子,这才方知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然如此痴迷。
“法华叔叔曾说,这世间有那凭着一招三式笑傲江湖的高人,却不知我若是将弓箭练到了极至,又会怎样、可能和那梁人箭手比肩?呵呵,管他知与不知、能与不能,自己练下去,不就知道了!嘿嘿,我若练成了那传说中的‘飞花不落’……嘿嘿、嘿嘿……”
贾瘦兽边上见他一会儿“呵呵”、一会儿“嘿嘿”,如入魔怔一般,大半夜里直觉毛骨悚然。
“噢……”宿平笑道,“瘦兽兄弟,呵呵,我想我是开心的……”
贾瘦兽被他笑声所染,一拳打在少年肩上:“你小子!看出来哩!”
继老头闭目仰靠在院子的躺椅上,微笑摇着蒲扇。
……
宿平搬出侯志家的第六日,邱禁终于回来了,不过并未来到南林园,而是托南林苑的管事老皮捎口信给宿平。宿平当晚便只身回到了皮革铺。
两个厢军都黑了一圈。侯志的心情倒没有什么变化,一直在与儿子逗乐。少年却发觉邱叔叔眉宇间多了一丝郁郁,话不多,酒倒喝了不少。两人都极有默契地没有谈及突然冒出的继老头与两位表姐之事,对于侯志的费解,也只一两句敷衍过去。
这晚,叔侄二人都在侯志家留宿。
宿平将来到衡阳之后、除去法华那封书信之外的所有事情,全都告诉了邱禁。邱叔叔虽因他行事鲁莽,责备了几句,但眼中更多的还是欣慰,且并没有怪他要考禁军却仍与三山二岭往来,事实上朝廷之中不乏与贼寇藕断丝连、或有交情之人。然而,宿平没有发觉的是,邱副都头的眼中隐去了一种莫可名状的情愫,这情愫,大致是感怀他自己苟且忍辱,尚不及少年那般率性而为。
邱禁问起宿平要不要找人打探一下继老头的身世。少年想想南林园是三山二岭的产业,也不差了继老头这口饭,于是就说算了。
又聊了一会儿,邱叔叔酒劲发作沉沉睡去,少年为他盖上一面薄毯。
次日,邱禁与侯志回营。
临行之前,告知宿平禁军考核已有定日:来年春季,三月初一。
……
两个多月过去,时至清秋。
这日晚膳之后,一浊将宿平拉到了内园,突然告诉少年自己要出远门了,而且时日不短,嘱他不可懈怠练功,否则回来飞刀伺候。宿平大惊,想要问个究竟,一浊却是闭口不提。
第二日早晨,贾瘦兽牵来一匹马儿,南林苑的众人于门口相送。
一浊接过马缰,一一拜别道:“今后‘南林苑’的大小事务,就交托给妹妹和老皮打理,希望大伙儿相互照应。”
众人点头称是,依依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