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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雷惊蛰,箭出弓(二)

傍晚。

宿平站在老樟树下,树杈间仍旧挂着一双吊环,只不过那吊环如今已换作了一对更粗更大的铁环。原先的门环早在几个月前被宿平一个不慎拉断了接口,麻绳也由一股变成了两股,并往上又缠高了几圈。

少年轻轻一跳,两手就抓住了铁环,双臂劲曲,一个“磨铁枪”,身子笔直不动就引了上去,那神气,竟然与去年的邱禁相差无几。更令人咋舌的是,他整整做了三十个方才罢手。可他并未结束,稍稍调匀了一下呼吸,便甩动腰脊,又是一阵“灵猴抢桃”,一口气足足完成了四十个。

静静地挂了一会儿,又是“磨铁枪”,接着“灵猴抢桃”,如此反复,直到过了半个时辰,才跳下地来。

宿平并未立即回屋,却先弯下腰来,伸手探到脚腕子上。手里一番动作过后,便见他提了飒飒作响的四个袋子站起身来,这才走了回去。

原来方才宿平的脚上还绑着沙袋。

其实不单这“引体向上”,就连那晨跑、“俯卧撑”,宿平也都给自己加了重码。

起初邱禁刚走那几日,宿平独自一人在村道上来回跑步,却不知何时,被家住村道边上的王小癞子发觉了。这小子真当坏得透顶,也跟着连续几日起了个大早,死死堵在那大路的中央,就是不让宿平过去。宿平不想与他计较,每次只得跑到半路就折了回去。那小癞子得了分寸却不知足,更又进了几步,将宿平的跑道越堵越短,最后几乎就要逼到了宿家的门口。宿树根得知了此事,便立马闯到了王癞子的家里。不出半刻钟头,那小癞子王机灵的爹——癞子王聪明就将根哥笑送了出来,再把他儿子痛扁了一顿。那日过后,王小癞子果真不敢再来骚扰宿平,又过了几天,却连踪影都不见了,也不知这小子去了哪里。

宿平得了清静,却是越跑越有劲了,从原来的每早在村道上三个来回,继而增为四个,直到现在的每日六个来回,也不带大声喘气。

俯卧撑,亦由八十个变成了两百个。

“也不知如今的力气,是否达到了禁军的考核标准?这身材,又是否符合那‘兵样’要求?邱叔叔眼下过得可好?千万别被那詹都头大萝卜给欺侮了……”一连问了几个问题,却是宿平躺在床头自言自语,手里正拿着一张枯黄的“箭神”画纸。

那画中的“九色鹿”依旧栩栩如生,那人的背影依旧凛凛威风,那琥珀流离七彩弓依旧斑斓绚丽,还有那凶兽依旧面目狰狞,只是却没有一个能够回答宿平。

……

二月二,龙抬头;三月三,生轩辕。

宿平这日照例在山边与灵儿练箭,正将一箭点倒了红木头,从腰间再取了一枝,搭上弦,拉满弓,只听灵儿一声令下便可射出。

忽听灵儿“啊”的一下,惊跳起来,跑到他的身侧,神色慌乱。

宿平赶忙收了弓箭,正要开口询问,却听一个声音喊道:

“大舅子!……小媳妇!……我想死你们啦!”

……

只听这嗓音,宿平便已知来人是谁。他早已不复去年的稚弱,心中只微微一紧,却是不慌,转身伸出手臂,将妹妹朝后一揽。

果然是张家大公子张赐进,依旧一身白衣。此时虽不见家奴珍有才,却也并非只他一人——后头还围了七八个岁数相仿的少年,都是常日宿平敬而远之的郎当货色。王小癞子居然也在当中,大半年未见,似也精壮许多。

眼看一伙人越走越近,待到二十步左右的距离,宿平突然举起了手中弓箭,平平对着那些少年,嘴里喝道:“打住!再往前一步,休怪我放箭了!”

“哟哟哟,大舅子好骚包的架势!”张大公子怪叫一声,却是伸出双臂挡住了众人的脚步,眨眨眼道,“不过……你这是要射我哪里呢?是头呢?还是脚呢?啊哟!我知道了!你定是瞄着头,却是要去射脚啦!”说完,他身后的少年也都放肆大笑,想来早就听说了去年两人比箭、宿平出丑之事。

宿平也不理他,神色淡然道:“你们来这里又想做什么名堂?”

张赐进瞟了他身后的宿灵一眼,咳嗽两声,摆摆长袖,一反贱态,儒雅道:“此言差矣……今日乃三月初三,我见天悬暖阳,万木葱翠,花草芳怡,便会同乡里各村的俊杰小生,趁这大好时光,游春郊外,吟诗作对,好不快活。方才见你二人射箭,甚觉浪费光阴,便有意前来一邀,共赏美景……”

那些“俊杰小生”们听了张大公子一席文绉绉的话,个个都撑大了嘴巴,一脸茫茫然,片刻之后,也不知谁先叫了声好,便都鼓掌称颂起来。

宿平道:“既是如此,那便多谢张公子的好意。你们走吧,我们还要练箭。”

“小媳妇儿!”张大公子却不再理他,突地朝宿灵喊,“你也不去么?”

“不去不去!”灵儿把她那头上两支发鬟摇得噼啪响。

“哈哈!我唤你小媳妇儿,你也不拒,看来真是对哥哥我有些意思了!——你说!是不是大舅子他要阻拦于你?若是如此,我现在就叫人赶他回家!咱俩独自游春去……”张赐进得逞地笑道。

“你们不走,那我们走。”宿平一手拉着灵儿,就要离开,却见妹妹双脚硬是不挪一分。定睛一看,只见灵儿双目湿润,那泪珠儿盈盈在眼眶颤动,就要落下。猛然间,他便想起自己曾对妹妹豪言壮语要收拾那两个坏蛋,如今到了眼前却要逃跑,一时心如针扎、气血翻滚。

正在此时,突见王小癞子上前一步,大声斥道:“张大公子好意相请,你却婆婆妈妈,真他姥姥的丢我们半山沿的脸面!”

“你想怎地!”宿平豁然转头,红着眼睛对王小癞子厉声道。

这小子今年倒是硬气了不少,王机灵微微一怔,心中想着。却也不能在他兄弟跟前失了颜面,猖狂道:“你要是打赢了我,我们便放你过去。”

张赐进想要开口阻拦,却是眼珠子一转,突然又不说话了。

“打就打!”宿平说话就扔下了手中的竹弓,望前冲上两步,与王机灵怒目而视。他此时极为反常,似被灵儿的眼泪激起了血性,全然没有了丝毫冷静。什么“怨怒者欠虑”的话儿,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

“小癞子!赶紧上啊!”一群少年见到宿平冲了出来,便都大声怂恿道。

王机灵施施然朝后抱了抱拳,竟是一点没有怯场——其实他也无须怯场。去年的那日,王小癞子被他爹教训一通、离了家门之后,便来乡里投靠了张赐进。张赐进的祖父张老员外本是四十多年前的一名进士,告老还乡之后,家底殷实,良田数百亩,更有一个女儿嫁了邻县的一个县尉做正房,便惯出了一个横行乡里的纨绔孙子张赐进。这张家有食客不下二十人,能文能武。其中就有一个来自川南的武师,叫做田丘。这田丘耍得好一手黑虎拳,劈、撩、砍、抓,狠辣无比,时常领着张家家丁到处收租讨债,恶名远播。王小癞子便是拜在了他的门下,习了半年多的拳法,自然不将宿平放在眼里。

王机灵抱拳过后,转头便是双目一凌,踏踏踏几步冲了上来,竟然不与宿平废话。这小坏蛋从来就是肉架堆里滚出来的,深知先下手为强的好处,待得逼到了宿平跟前七八步远,便立即勾掌为拳,屈起双肘,起手一招“黑虎出洞”就向宿平撞来。

“灵儿退后!”宿平见他来势凶猛,连忙喊了一声,脑子顿时也清醒了不少,再想到要去避开,却是来不及了。

那一对拳头已经到了面前,直捣宿平胸口,慌乱之间,他唯有推出双掌抵住。却见王机灵突然抽回了双拳,把那屈起的右肘连着小臂横击宿平而来。这一招,却不是“黑虎拳”的招式,是那小癞子打惯了架,临场发挥的野路子。

宿平只觉手腕一阵发麻,整个人仰天便倒了下去。王小癞子顺势一个扑棱,双拳径前下取,连着一招“饿虎扑食”就要欺身而上。宿平连忙绕转身子,手掌撑地,几个滚翻闪出了老远。

远处那些少年见了,都是轰然一叹,为小癞子惋惜不已,又对宿平如此迅捷的回避啧啧称奇。却不知宿平苦练半载,又常在那山林之中狩猎,早就得了一副轻快无比的身手。

灵儿更是揪紧了双手,抱在胸口,咬着嘴唇不敢说话。

一个滚翻躲避,一个扑食不得,两人几乎同时从地上跳了起来。

宿平借机腾腾往后退了几下,立时又拉开了七八步远。王机灵也不负了他那名字,刻下就跟着快挪双脚,再次挺身上前。原来这黑虎拳的一套招式,均是讲求斜身贴靠,近距离拧旋转折,若是分开远了,便毫无功效。

宿平盯着小癞子甩动的双腿,忽然目光一闪,继而嘴角露出一丝怪笑:“打不过你,我还躲不过你?”念罢,竟对着欺身而上的王机灵,向后倒退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