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看来邱副都头还有压箱底的秘诀,要临阵传给你的小徒弟了?”詹纳司也慢慢走了过来,眯着眼睛凝视邱禁,“不知能否让大伙儿也听上一听?”
“但听无妨,”邱禁却是看着他微微一笑,继而朝沈朗抱拳道,“大人,宿平是村里的娃娃,自打出生以来,还从未见过如此多的大人物——我见他今日说话不多,想来是心中害怕……是以我想与他说上几句,为他壮壮胆气,不知可否?”
“确是我疏忽了——你说便是!”沈朗见他说话得体在理,也是挥手一笑。
詹都头想要插嘴,却是提不起话头。
“宿平!”邱禁转向少年,满脸肃穆,一字一顿,大声缓缓而道,“我邱禁入伍一十二年,承蒙沈指挥使抬爱,能在军中谋得一职,却恨自己力有不逮,苦练这些年头,竟连那三弦之弓也不能拉开,不能报效其恩!这人生在世,不可学那田中水稻,穗谷累累却低头不语,若有才华,咱们昂首挺胸,就像那水稻的伴生之草!高出一头!又有何妨?——你,可听明白?”
宿平虽然怎么听着,都感觉邱禁的这番话有些别扭,但见邱叔叔言辞激昂,心头也是不由一震,大声回道:“明白!”
“你可明白!”邱禁却似没有听见,居然眯起眼睛又问了一遍。
少年这次却不立即答应了。
他与邱叔叔相处时日已久,见他方才明明听到了自己的回话,却又装作不知再问一次,并不似其性格,当下重又将那话儿思虑一番,这才双目一闪,释然叫道:“我明白了!”
“这邱禁……能不能拉开三弦弓,又跟报效于我有什么关系……哈哈,不过瞧他说话这气势倒也有个十足,想不到咱们营里居然有此等人才……对了,那水稻的伴生之草又是什么?”沈指挥使听了邱禁说话,不由得与身边的军官都是心生好感。不过当沈朗提及最后一问,众人都是一脸茫然。这些都是出生城里的军官,鲜少熟知农作之事,即便略有耳闻,也是联想不起。詹纳司与张大公子自然也是一般模样。倒是一旁的家奴珍有才,若有所思。
“很好!去吧。”邱禁拍了拍宿平的肩膀。
宿平挺直腰杆,真似个刚刚受了鼓舞的有志少年,脚踏龙虎步,手握青竹弓,来到靶线之前,把箭一搭,双肩平举往后就是一引!——这气势,较之方才那张赐进的第一箭,更胜一筹。
“好!”詹纳司拊掌叫道,其余众人也是赞叹不已。只有张大公子斜了眼睛,嘴里嘟嘟哝哝不知说些什么,却也不敢出声打搅。
再看宿平扣弦的右掌一张,那竹箭便应声射出。
在场之人目光顺势而去,眨眼间,却都是“哎”声连片,面露惋惜之色。
箭偏红心一寸,未中!
“不可能!”宿平失声叫道,一脸难以置信的忿忿。
这声音不大,却叫众人都听了个真切。当中有个自觉眼光毒辣的灰衣男子,此时便开口对旁人道了一句:“还真是个自负的雏儿,不得半点受挫。”那张大公子听了此话,更是心花怒放,直觉比自己射中一箭还来得爽快。
说话间,又见宿平取出一箭,再射!再不中!三射!三不中!……
足足射了六箭,居然一箭都没有射中红心,第六次更是偏了箭靶。
“不可能的!不可能!”宿平突然又叫了数声,停下来不住地上下抚摸弓身,又拿出箭囊内的竹箭,一根一根地查看,叫人看了像是失了心疯一般,“定是这弓箭出了问题!”
那些方才听了灰衣男子说话之人,眼下都是对其评论深表赞同。
邱禁于一旁看了半天,似是终于忍耐不住,气急败坏地喝道:“宿平!再不可借口推托!记住我与你说过的话,要凝神静气!凝神静气!”
“知道啦!”宿平言语之间显然有些不耐,进而还对邱禁驳道,“——是这弓箭出了毛病,我有什么法子!”
此话一出,那灰衣男子立马又给他安了一个“不尊师重道”的头衔,这回围观之人皆以为然。
唯独詹纳司面色阴沉,望着邱、宿二人,不言不语。
宿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略作平静,再射出余下四箭,却也只中了一枚。
“十射一中,一箭出靶!”
“第二回合。”
张赐进撸了袖子,兴冲冲地正要上前。
宿平却是不挪不动,就霸在了那靶线前面,红着眼睛吼道:“我先来!”
张大公子是什么人物,会给他抢了风头?正要开口讥讽,却被阿才拖住了手、附在耳边轻声说了几句。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只见张赐进眼睛一亮,隐隐有些兴奋。
珍有才说罢,张大公子立刻面带微笑来至宿平身前,居然双手递出了自己的柞木弓,塞到宿平手中,极其罕见地和颜悦色道:“我见你连射不中,又说弓箭出了毛病,想来确是事出有因、名副其实,不如我们就互换武器,再来比试,这才叫作公平合理、不偏不倚。”
这话的语气用辞,一听就是出自家奴珍有才之口,众人却都对沈指挥使连连拜服。
“沈大人真是教导有方,这张家公子虽说性情略过‘豪放’,但小小年纪,便显大家风采,实在是难能可贵!”
沈朗哈哈一笑,微微摆手。
宿平也不客气,将自己的竹弓交到张赐进手中,又接过了他的柞木弓,拿指扣弦,空拉了一下,觉察出劲道与竹弓一般,再一放手,却是嗡的一声脆响,弹力比那竹弓不知好了几倍,暗赞一声“好弓”,口中却是朝张赐进冷冷道:“拿箭来!”
张大公子听他胆敢如唤下人般指使自己,但又不好发作毁了形象,只得自箭囊中取出了十柄梨木箭递给宿平,正想开口学对方一般语气让其交箭,却见宿平早已将十根竹箭取出,拍到他跟前作为交换。一时间闷气袭胸,咬牙切齿。
宿平并未将梨木箭放入箭囊,只是一根根地插在了脚边的泥地上,手中只留了一柄。
张大公子还没来得及心疼他的梨木箭,宿平那边已经开弓,一箭射出。
命中红心!
“我就说么,定是那竹弓有问题。”宿平将头一扬,面露讥笑瞥了张大公子一眼。
张大公子心头一紧,真怕对方就此赢了自己,瞧了瞧手里的破竹弓,突然拿它悄悄地狠抽了阿才一记,压低声线骂道:“你出的馊主意!”
他却是冤了珍有才。
因为宿平接下来的九箭,只中了两箭。
“十射三中!”
“哎……这弓,手生得紧,不然定能射中十箭!”宿平挽起柞木弓,摇头叹道。
“你就吹吧!”张赐进迫不及待地走了上来,一把推开宿平,狠狠地将那十枝竹箭一根一根地扎进土中,手里一枝不留。再来一通舒颈摆臀,屈腿伸腰,热身过后,又拿斜眼睥视了宿平一回,终于拔起一柄竹箭,开弓射了出去。
“嗖……嗖……嗖……”
这回合,张大公子却是表现得极为惹眼,不骄不躁,也没废话,连着射了十箭。众人拊掌、叫好之声此起彼落。
“十射五中!”
两个少年换回了自己的弓,张赐进看了一眼宿平的手,突然笑道:“你这人,射得这么差劲,偏还要带两个木决,真笑死人了。”
“呀!对对!”宿平似猛然惊醒,一把将张大公子双肩抱住,不停地摇晃,口中叫道,“我都差点忘了啦!——我能左右开弓!要不要咱俩再比试一回?”
张赐进被他疯魔之状吓得赶紧挣脱开去,连连后退,骂道:“比就比!怕你个鸟!”
“行了!”沈朗这时间走了出来,“天色将晚,比试就此结束罢!”
邱禁一脸羞愧,上前对沈朗抱拳道:“属下今日叫大人看了笑话,败了兴致,真是该死……回去定当对这孩子好好教诲,虽不能比得上张公子的射箭之能,也定然学您一般,教他做个坦荡荡的男子!”说话间,言辞恳切,叫人深信不疑。
“好好!”沈朗拍了拍他肩膀,笑道,“你能有此心,教化乡野小民,也当可做我衡州厢军之表率。”
“谢指挥使!”邱禁说完,便领着宿平退到一旁。
张赐进胜了比试,营指挥使脸上有光,邱禁虽有宿平输了比试却得了褒奖,阿才临场献计回去定有重赏,就连那评头论足的灰衣男子也因几句目光毒辣的定论而倍受推崇……这些人都谈笑着回到了营帐前,却只有两人例外。
一个是宿平,低头耷脑,闷闷不乐。
另一个便是都头詹纳司,沿路望着邱禁,神色阴沉至极。
……
沈朗带领着众人骑马离去。
厢军一个个都围了上来询问结果,邱禁只说了四个字——“略败一筹”,兵士们无不啧啧称奇,没想到那张大公子也是一个天才少年。
邱禁与宿平独坐一隅,副都头用手轻拍少年的侧脸,微笑道:“谢啦。”
“没事,邱叔叔。”宿平老气横秋地摆摆手道,“我才懒得与那烂人张计较呢……还有那空心大萝卜,我愈是不中、他愈是郁闷,他愈是郁闷、我偏愈是不中!好玩!好玩!”
邱禁被他一逗,也是开心不少,打趣道:“我可没有叫你射不中——你今天可真是丢人丢到州府去了。”
少年白了他一眼,道:“你这叫过河拆桥、鸟尽弓藏!”这两个成语本来学自侯志,却是用了珍有才的说法。
邱禁冤道:“我哪里过河拆桥了?我可是还临阵鼓励了你一番呐!”
宿平鼻子一哼,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说的那番话里,可有玄机,怕我不明白,还再问了一次——不过幸好你再问一次,否则我真就把那烂人张给射趴下了。”
“噢?有什么玄机?”邱禁故意问道。
“你先说自己不能拉开三弦弓,别人虽不知道,我却晓得,是以这里头肯定有猫腻。又说起要让我学那水稻的伴生之草,我也是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水稻的伴生之草,不就是‘稗’吗?这‘稗’与‘败’是同音,自然是要让我输了比试。邱叔叔,我说的可对?”宿平将头一昂,骄傲地道。
“对啦,对啦,还真是个聪明的小子!”邱禁用手指一拧少年的鼻子,笑道。
“只是……我不明白邱叔叔为何要我这么做?”
“哎……你若知道这事是由詹都头挑起的,便不会这么问了。”邱禁叹道。
“是他?可我却还是不明白为何。”宿平瞪大眼睛,继而又挠头道。
“也对,你年纪尚小,便是再聪明十倍,也想不出人心的险恶……”邱禁道,“他早前见你射箭厉害,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营指挥使和张家公子引来,与你比试。他算好凭你的准头,定然会胜了那个公子,如此一来,营指挥使便在众人面前失了面子,迁怒于我。”
“我与烂人张比试,又干你和那指挥使大人什么事了?”宿平疑道。
“那张公子是沈大人所教,你是我所教,你若胜了他,便不等于是我胜了沈大人了?”邱禁道。
“你们……哎……你们大人之间也太过复杂了。”宿平恍然大悟,“大萝卜真不是个玩意!——还有那个指挥使,如果我胜了,他真会为难邱叔叔吗?”
“我也不知……这些大官们的想法,非是我等所能揣度的。”邱禁苦笑。
“那你说我演的像不像!”宿平突然跳转话头,拍了拍手。
邱禁微微一顿,接着一本正经道:“像!像极了!简直和你妹妹有得一拼……你、灵儿、根哥,这三口人,完全可以去搭台子演戏了。”
“你……你,好心没好报!”
……
就在这两人嬉闹时,沈朗一伙已经回到了张员外的庄子。张大公子早已下马冲了进去。指挥使发觉詹纳司似有话要说,便挥手遣退了众人。
詹都头踌躇道:“……大人,那个叫宿平的小子确实并非如你所见,厢军们都可以作证。”他今日目的未达,已是抑郁了一路。
“噢?你的意思……是让我把你都下的弟兄叫过来,一一对质?”沈指挥使眉头一掀,似笑非笑道。
“属下不敢!”詹纳司忙道。
“此处没有外人……”沈朗顿了一顿,双眼凝视着詹纳司,复又叹了口气道:“你跟了我这些年,我太知道你的心思了……罢了罢了,若有我在一日,定不叫那邱禁爬你头上便是……”
……
五日后,厢军拔营。
宿平与邱禁站在一起,手里拿着四把竹弓,两把一弦、两把二弦。两人都是依依不舍,少年更有泪花闪烁,却不知说些什么。
过了半晌,少年终于走了。
空旷的废营地上只剩下了邱禁一人,目送对方远去,可他却不知,另有两人也正望着他。
林老头喃喃道:“阿禁……你的出现,改变了这个少年,却是不知你能否改变自己……”
詹纳司站在靶场,脸色阴戾。他的身侧,正立着一块取下了稻靶的空木架。那是一百五十步的靶架,靶架的木板上,有一个深深的洞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