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衙门离隆福寺实在近得很。从隆福寺庙会街一直向西,走到十王府街,也就是现在的王府井大街,向南拐,加在一起行不过一里半路,就到了著名的东厂胡同,这里,有两个当时百姓谈之色变的衙门,一个是东厂,另一个便是锦衣卫北镇抚司。
阴森森的北镇抚司衙门前,因为不能亮出身份,随行保护朱载坤的一众禁军侍卫只能被拦在了门外。从来只有锦衣卫带刀登人家门,哪有生人带刀进入镇抚司衙门的道理?
朱载坤也不说话,向那方才带自己去隆福寺的侍卫使了个眼色,要他们放心在外面等着,便昂然而入。冯保和钱德祥自是在后面牢牢跟着,钱德才把大席子卷往一个侍卫怀里一塞,也追了进去。
胡三刀将此案原告、李家老小四人以及朱载坤等带入大堂便退在一旁,早有校尉进去禀报,不一会儿功夫,便有判官出来升堂了。
出来之前,传信之人已经对判官交代了朱载坤一行的太监身份,却没有说清楚他们来这儿的原因,判官只道他们是东厂的人,也没有多问。毕竟按惯例,锦衣卫审讯,东厂是要派人旁听的。
昔日明成祖朱棣创建东厂,首先是要利用自己信任的宦官打击反对者,其次便为牵制锦衣卫。而因东厂首领皆为太监,可以随时面见皇帝,故大多数时候东厂的权势的确大得惊人,不但朝廷和锦衣卫审案时东厂会派人听审,一些重要衙门东厂还会派人坐班监视官员,甚至一些重要文件东厂都会查看,完全凌驾锦衣卫和其他衙门之上。
然此一时彼一时,嘉靖一朝,太监的地位却是回转直下。盖因嘉靖的奶妈是锦衣卫指挥使陆柄的生母,而陆柄本人不但与嘉靖从小玩到大,还对嘉靖有救命之恩,所以陆柄可谓嘉靖最信任的人,其亲密程度甚至超过陶仲文。
而在嘉靖眼中,太监又只是单纯的奴才而已,这才导致现在的锦衣卫权势极盛,又非东厂可以相比。锦衣卫各级官员也都是奴随主荣,一点都不把东厂中人放在眼里。
待判官看见朱载坤那张细皮嫩肉的小脸时,更是混不在意了——这分明就是个小毛孩子嘛。东厂的公公们也是,老子知道你们压根就没那胆子管咱锦衣卫的事,可至少也派几个能上得台面的人来装装相儿吧。现在倒好,居然派这么几个小崽子来听审,走过场也不用这么对付吧?真不明白你们的脑袋是怎么想的?嘱人拿了椅子给朱载坤四人,又委婉提刑他们不要随便说话之后,判官便自顾自审起案来。
“威——武——”随着两旁衙役手握朱漆木棍高喝堂威,李言问一家全部吓得跪倒在地,高呼冤枉。要知道,锦衣卫的职责里本来就有一条执掌廷杖,别看这些家伙五大三粗,却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打手,就凭一根木棍,十几下之内却可以决人生死,升斗小民如何不怕。
“啪——”那判官将惊堂木往桌上一拍,喝道:“大胆,公堂之上,不得大声喧哗,倘若再犯,掌嘴——哪个是原告?”
正在堂中狠狠盯着李言问的原告立即跪下,道:“禀告大人,草民是原告。求大人为草民做主。”
判官身子向后仰了仰,又歪着脖子问道:“你姓甚名谁,状告何人,所为何事?”
那原告想起自己父亲死时惨状,不禁悲从心来,泣道:“草民姓贾名仁,通州三河县人氏……因家中老父重病在身,故带他遍访京城名医。五日前……草民听说隆福寺百草药堂李大夫医术精湛,便去求医,哪知……哪知老父亲服了李言问的药不过三日,便……咳血而亡。所以草民要告李言问胡乱行医,草菅人命,求大人明察。”
“大人,草民冤枉啊——”李言问听完原告说辞,心里一阵哆嗦,不住磕头道:“草民并未胡乱行医……更没有草菅人命。那贾仁父亲所患之病乃是痨病,贾仁曾经对草民说过他带着父亲看了几十个大夫,都做如此判断。草民开的方子虽不敢保证使其痊愈,然缓解病情,延寿几年还是能做到的,草民行医二十余年,已用此方治了近百人,并无一人咳血而死,草民实在是冤枉啊,求大人明鉴。”
判官手中惊堂木又是一响:“混帐,公堂之上,岂容你多嘴?谁是谁非,本官自会判断。”
顿了顿,判官又问原告道:“贾仁,你说你父乃是服了李言问开的药咳血而死,可有什么凭据?”
贾仁慌忙道:“有的,有的,草民有人证。”
“人证,是谁?”
“回大人,人证是……是一位姓张的公子和一位姓阴的大夫。”
“哦,他们二人现在何处?”
“这个……草民也不知道。”贾仁露出些许为难之色,抬头看了看判官,马上又道:“不过,草民去李家理论之前,那二位好心人曾说他们会到这儿来为草民作证。”
“大人,外面有两个人求见大人,说是来为一桩命案作证的。”正说着,一个锦衣校尉从后堂走出,附在判官耳边低声道。
“传证人——”判官道。
不一会儿,一红一蓝两道人影分前后进入大堂。李言问抬头一看,不由怒从心生。初时他还道来人是谁,想看看他们如何证明自己就是害死病人的凶手,此刻一见这两位一个是经常骚扰李家的纨绔子弟,另一个则是李家买卖上的死敌,焉能不气?而李碧莲也已经怕得浑身发抖,小脸直往鼓鼓的胸脯里藏。
走在前面这位红色华服公子,见了判官礼也没有一个,就那么大摇大摆站在堂中央。他样貌也算不俗,只是脸色略显苍白,从走进公堂,一双眼睛就没有离开过李碧莲,神色极为轻浮。见李碧莲躲躲闪闪的模样,他愈加得意得摇头晃脑,翘着嘴角“啧啧”做声。
跟在后面那位则穿深蓝色粗布衣衫,身材矮胖,留着两抹黑黝黝的八字胡。与前面公子不同的是,他一路低头而行,进了大堂便跪在地上行过大礼:“草民阴祖德叩见大人。”
“阴祖德,你如何能证明原告贾仁所言非虚呢?”
“禀告大人,草民也是大夫,且家中药堂也开在隆福寺大街。六日前,原告贾仁带着父亲先去了小人处看病,小人因家中药材不全,又没有治愈的把握,才介绍贾仁去李言问家药堂看病。小人纵然医术不精,但也清楚那贾父病情,万万不到挨不过这几日之重,而且贾父身亡之时,草民也在现场,病人咳出之血呈紫黑色,分明是用药不当中毒所致。所以小人以为,贾父之死必与那李言问有不可推脱之干系。”
“嗯,你说得的确有理。”判官略一点头,又问那一身红袍的公子:“你是何人,能证明何事?”
张廷坚正心痒痒地盯着李碧莲的胸脯猛瞅,听见判官相问,竟没有什么反应。直到判官咳了两声,再问一遍之后,他才略一抱拳:“小生张廷坚,也可以证明贾仁之父确是于昨日服过李言问所开之药后,咳血数升而死,当时小生也在现场,贾仁为了给父亲看病抓药身上已是并无余财,只剩路费,所以连那寿材钱都是小生给垫上的。”
“李言问,贾仁现在已有人证,你还有什么话说?快快将你如何胡乱开药,草菅人命的过程给本官细细道来。”判官惊堂木一拍,指着李言问喝道。
李言问当然不会承认自己有罪,可又是在不知道改如何申辩,只好又哭丧着脸道:“大人,草民冤枉啊,草民所开之药,都是为消咳化痰止淤,即使无法治病,对病人也绝无一点害处,绝无让病人咳血数升之力。况且那那病人得的是痨病,本就无法治愈,时日无多,现在即使过世,也定然非人之过。草民实在冤枉啊”
判官于张廷坚对了个眼色,见张廷坚并无特别表示,一幅成竹在胸模样,便冷笑道:“冤枉?哼哼,来本官这大堂上的,个个都说自己冤枉,又有几个是真的,最后都下了诏狱了。李言问,你也不用在这哭丧,本官问你,你既说自己冤枉,有何证据啊?”
“这……这……草民……草民所言……句句是真……只是……只是……”李言问嚅嚅了半天,也没说出个什么来,急得一张老脸快皱成***了。
“大人,那药方……可以证明,还有……家父给病人开了足够服用半月的药,病人既已过世,想必还有剩余,那药也是证据……可以证明家父并未胡乱处方,草菅人命。”正当李言问抓耳挠腮不知所措的时候,跪在他旁边的李碧莲鼓起勇气,颤颤抖抖地说话了。
“对对对——”李言问一听不由大喜,跟着嚷嚷道:“大人,那药方和……和剩余的药都可以证明,大人可以……可以在附近找几个名医查验一番,谁是谁非,验后便知了。”
“贾仁,那药方和剩余的药你可曾保留?”判官问道。
“禀告大人,草民未曾保留。昨日家父过世之后,草民伤心欲绝,恨透了害死家父的庸医,便将……将药方撕碎了,剩余的药材也统统扔掉了。”贾仁道。
“撕了?药材也都扔了?”李言问好不容易有了一丝脱身的希望,如何能轻易放弃,一听贾仁之言,不由急切切问道。
“既然医不得病,留那些来做什么?还是扔了的好,难道你祸害了家父一个人不够,还要继续祸害人么?”贾仁恨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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