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行车的车轮闪射着朝气;
塔吊的长臂在高空指向远方,
秋阳在上面扫描丰收的信息。
【短评】
抽象之物与具象之物的相互比喻,到现在我们已经读过很多,应该不会再觉得“连鸽哨都发出成熟的音调”难以理解了。我们阅读常常从自己此前的经验出发,也因此会形成一些“定见”,不能接受那些超出自己经验的事物。秋天,瓜果飘香、稻谷成熟、树叶金黄,这些都是我们看得到的,能直接理解的,因此我们认为这样比喻是看得懂的。“鸽哨→成熟→音调”是一种特殊比喻,造成了陌生化的效果,这从自然现象中看不到,而只是存在于想象力丰富的诗人心灵中,缺乏阅读经验的话,会觉得读不懂。
杜运燮在1979年后写的这首诗,在喜悦中,带着淡淡的忧郁。诗人的角度是私性的,他或许走在街头,透过树枝,眺望楼房,仰望天空,把周边的一切与自己联系在一起,让这些事物有了诗性。杜运燮把人生的各种遭遇与感悟,都熔铸进那些表面的秋天景物中,而使得这些景物或多或少地产生变形,就如同超光速飞行会导致时空弯曲一样。
第三段这句“紊乱的气流经过发酵,/在山谷里酿成透明的好酒”,令人想起了里尔克的名诗《秋日》的意境。
这首诗结尾的两句“塔吊的长臂在高空指向远方,/秋阳在上面扫描丰收的信息”也常常被老师在课堂上分析,其实现在读来简明畅快,一点都不啰嗦。各种事物之间在诗歌想象力的化合下,彼此可以隐喻,而“秋阳”的“扫描”不过是太阳的“照射”的转换而已。不同的是,“扫描”具有接收信息功能,因此具有人格化的效果;而“照射”只是单向的能量传播,属于客观描述。
一首诗通过人格化的转喻,让万物有了灵性。
夜
今夜我忽然发现
树有另一种美丽:
它为我撑起一面
蓝色纯净的天空;
零乱的叶与叶中间,
争长着玲珑星子,
落叶的秃枝挑着
最圆最圆的金月。
叶片飘然飞下来,
仿佛远方的面孔,
一到地面发出“杀”,
我才听见絮语的风。
风从远处村里来,
带着质朴的羞涩;
狗伤风了,人多仇恨,
牛群相偎着颤栗。
两只幽默的黑鸟,
不绝地学人打鼾,
忽然又大笑一声,
飞入朦胧的深山。
多少热心的小虫
以为我是个知音,
奏起所有的新曲,
悲观得令我伤心。
夜深了,心沉得深,
深处究竟比较冷,
压力大,心觉得疼,
想变做雄鸡大叫几声。
【短评】
“夜”到底是什么?这很令人着迷。“夜”也是很难捕捉的,但诗人用具象的事物来不断丰富这个原本抽象的“夜”。树、树枝、树叶、金月、风、狗、黑鸟、小虫……全都在夜的掩护下,发出自己的声音。虽然看不见,但是听得见;虽然摸不着,但是声音让这一切显现。古话说“雪隐鹭鸶飞始见”,一名优秀的诗人,多在动态中表现静态,在具体中呈现抽象。
但在夜晚,一个有独特思想的人又是孤独的,因为这些事物,都是外在的,无法直达内心。“多少热心的小虫/以为我是个知音”,说出了这种错位与孤独。在这种夜晚,内心的情愫如潮水般开始浮现,“夜深了,心沉得深”,是两种不同的深。读者们或许注意到了,“夜深了”这个“深”字,也是一种典型的隐喻,跟“鸽哨成熟”没太大差别;但常用、用惯了,我们却习以为常,不认为深奥、难懂。其实,夜又不是一口井,怎么是深的呢?但谁说夜晚不能被比喻成一口井呢?
在一个夜晚的深处,如独自在一口井的深处,“压力大,心觉得疼/想变做雄鸡大叫几声”。这样的说法,可以说是一种直接的描写。因为夜深了,就会到黎明,而黎明的象征,在农业社会的风景中,就是“鸡鸣”。评论家会从这里出发,阐述诗人的内在想法,分析他们是怎样表达对旧社会的厌恶和批评,怎样表达对新世界、新生活的畅想——“雄鸡一唱天下白”可谓是人们耳熟能详的隐喻了。从自然的、社会的现象中生发,而成为一种政治性的诉求,诗歌也由此变得生动起来。
从夜晚想到黎明,再想到天亮,是典型的政治隐喻。
不过,如果仅仅用政治隐喻解释,总觉得对诗歌有很大伤害。如何从政治话语中解脱,是诗歌的一个重要任务,所以,优秀的诗人,都尽量绕过那些熟词,而小心使用各种合适的词语。
【阅读与理解】
诗歌与日常用语有一个基本的边界,但在普通隐喻上也有重叠,例如“白天”象征着幸福,“黑夜”象征着苦难。但优秀诗人会突破这种限定,把一个基本的隐喻延伸,打破原有的词语外缘限定。例如,在黑夜中“树有另一种美丽:/它为我撑起一面/蓝色纯净的天空”,这样,就把“夜”的限定性隐喻拓展了。因此,优秀诗人会拓展词语的空间,从而为语言开拓新的疆域。
在特定的时代背景下,“连鸽哨都发出成熟的音调”这句诗会遭到一些保守诗人和诗评家的批评,贬称为看不懂的“朦胧诗”。但是现在看起来这么简单的一句诗,却拓展了诗的世界,让“朦胧诗”成为繁盛的森林。
所以,优秀诗人总是在丰富而敏锐的心灵下,挣脱语言的枷锁,赋予语言新的力量,并突破僵化观念的束缚,让诗与词成为时代破除蒙蔽的先驱。
由此可以做一个基本的判断:一名优秀诗人对词语的运用是敏感而谨慎的,他们不会不假思索地滥用那些陈腐的词语,更不会让诗里混入各种意义含混的口号。优秀诗人会在普通、日常的词语中寻找特殊的涵义,他的诗句会在貌似平静的生活水面上,掀起一阵令人眩晕的风暴。
北岛
北岛,原名赵振开,1949年生于北京,祖籍浙江湖州,中国当代诗人,“朦胧诗”代表人物之一。曾多次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先后获瑞典笔会文学奖、美国西部笔会中心自由写作奖、古根海姆奖学金等,并被选为美国艺术文学院终身荣誉院士。1978年,北岛和诗人芒克等人创办了民间诗歌刊物《今天》。出版诗集《陌生的海滩》《北岛诗选》《在天涯》《午夜歌手》《零度以上的风景线》《开锁》等,散文集《失败之书》《青灯》《城门开》等。北岛的作品已被译成二十多种文字出版,是当今影响最大,也最得国际承认的中国诗人之一。
日子
用抽屉锁住自己的秘密
在喜爱的书上留下批语
信投进邮箱 默默地站一会儿
风中打量着行人 毫无顾忌
留意着霓虹灯闪烁的橱窗
电话间里投进一枚硬币
问桥下钓鱼的老头要支香烟
河上的轮船拉响了空旷的汽笛
在剧场门口幽暗的穿衣镜前
透过烟雾凝视着自己
当窗帘隔绝了星海的喧嚣
灯下翻开褪色的照片和字迹
【短评】
这首短诗是诗人和周边人与事发生关系的具体记录,可以明显地看到诗人日常生活的痕迹——抽屉、书、信、邮箱、行人、霓虹灯、橱窗、老头、香烟、河、轮船、汽笛、剧场、穿衣镜、烟雾、窗帘——这些具体的、而且明显属于欧洲式的各种物象,通过人物的心境串了起来,成为有机之体。具体行为模式是“在剧场门口幽暗的穿衣镜前/透过烟雾凝视着自己”,并传递出了自我审视的意味。很简单的物象堆叠,就营造出了一种淡淡的忧愁,这是真切的“乡愁”。
日子里极其日常的活动痕迹被记录下来,诗人赋予了琐碎日常生活某些淡淡的诗意。
二月
夜正趋于完美
我在语言中漂流
死亡的乐器
充满了冰
谁在日子的裂缝上
歌唱,水变苦
火焰失血
山猫般奔向星星
必有一种形式
才能做梦
在早晨的寒冷中
一只觉醒的鸟
更接近真理
而我和我的诗
一起下沉
书中的二月
某些动作与阴影
【短评】
在诗人旅居北欧的时候,二月还是寒冷的季节,因此“冷”成为这首诗中玄想的主题,而情景是夜晚与失眠。在寒冷的二月,在北欧,冬天夜很漫长——夜晚到了很深的时刻,一切都极其安静,而各种微小的事物发出了自己的声响,包括诗人虽夜深而更加敏锐的思维:“夜正趋于完美”,而诗人却“在语言中漂流”失眠,“必有一种形式/才能做梦”。但失眠是更大的力量,一直到清晨的鸟开始鸣叫,失眠者才被睡意拖拽着往下沉,往梦的深渊坠落。
失眠也是诗歌的主题,而且常常激活诗人的灵感。
四月
四月的风格不变:
鲜花加冰霜加抒情的翅膀
海浪上泡沫的眼睛
看见一把剪刀
藏在那风暴的口袋中
我双脚冰冷,在田野
那阳光鞣制的虎皮前止步
而头在夏天的闪电之间冥想
两只在冬天聋了的耳朵
向四周张望……
星星,那些小小的拳头
集结着浩大的游行
【短评】
阅读现代诗歌,不必深究其中的“哲理”或者“寓意”,要“不求甚解”,不作过度解释而至于焚琴煮鹤。有时候,诗人目睹的一些景物片段,就可以进入语言中,成为诗意。在一次漫步中,例如这次四月间,诗人于北欧寒冷的初春中散步,“双脚冰冷”走到郊外,“在田野/那阳光鞣制的虎皮前止步”。诗人出门,还看到了冬天与春天交汇的景色:“鲜花加冰霜加抒情的翅膀”,看到了“海浪上泡沫的眼睛”——或许就是在波罗的海边上。
贺知章名句“二月春风似剪刀”或许可以用来“曲解”这诗中“藏在那风暴的口袋中”的“剪刀”。作为一个简明的隐喻,剪刀常常被用来比喻某些“修剪”的力量。
这里没有什么极大的寓意,没有什么惊人的秘密,只有诗,与诗意。
古人说,诗无达诂,就是说对诗歌有各种解释的可能性。
【阅读与理解】
北岛是“朦胧诗”的杰出代表,名作《回答》流传深广,成为一个时代的标识之一,“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成为识读一个时代的符号,也是我们重返那个时代的秘密通道之一。在那个时代,这诗句如尖刀般划开黑色幕布,露出紊乱的真相棉絮。在很多时代,诗歌都走在时代的前列,首先说出真相。北岛早期的那些带有浓重政治色彩的诗歌,也成为一个时代的墓志铭。
这里选择的几首,是诗人流居在外的自我心境的描写。没有宏大主题,没有庞然之物,只有冷寂的景物和忧郁的内心,通过失眠、散步、告别等,我们看到了一位杰出诗人的世界如此庞杂而又如此简单。
诗歌不必都是“高大上”的主题,自我的描写也能构成令人怦然心动的诗意。
梁小斌
梁小斌,安徽合肥人,1954年生,朦胧诗代表诗人。他前后曾从事过车间操作工、绿化工、电台编辑、杂志编辑、计划生育宣传干部、广告公司策划等多种职业。1972年开始诗歌创作,他的诗《中国,我的钥匙丢了》《雪白的墙》被列为新时期朦胧诗代表诗作。
我热爱秋天的风光
我热爱秋天的风光
我热爱这比人类存在更古老的风光
秋天像一条深沉的河流在歌唱
当土地召唤我去收割的时候
一条被太阳翻晒过的河流在我身躯上流淌
我静静沐浴
让河流把我洗黑
当我成熟以后被抛在地上
我仰望秋天
像辉煌的屋顶在夕阳下泛着金光
秋天像一条深沉的河流在歌唱
河流两岸还荡漾着我优美的思想
秋天的存在
使我想起在耕耘之后一定会有收获
我有一颗种子已经被遗忘
我长时间欣赏这比人类存在更古老的风光
秋天像一条深沉的河流在歌唱
1977年
【短评】
现代白话诗中有一些基本的隐喻,例如“大地→母亲”“黄河→祖国”等,这些隐喻都跟政治、国家等概念有关,而且长期成为日常生活中的基本语汇,隐喻中两种事物的联系如钢铁般牢固,不可动摇,这是一种意识形态的隐喻模式,长期成为我们文化中的集体无意识,而变成了一朵巨大的蘑菇,控制着我们的思考。次一等的基本隐喻如“秋天→丰收”“园丁→教师”“土地→收获”等,关系也非常牢固。在词语的意识形态等级中,“大地”比“土地”高。“大地”是抽象的,具有神性,用以膜拜,而成为国家权力的一种象征;“土地”是现实的物,用以阐释农业历史意识,而象征收获、食物。
在梁小斌这首诗里,他把眼睛里看到的、心里想到的那些事物,都做了降格处理,是“土地”而不是“大地”,是“河流”而不是“黄河”,从而让诗歌回到人本身。虽然他仍然是满怀期望和感恩,但这种期望和感恩跟人与其所处的世界产生了密切联系。“秋天”与“风光”也降格,去掉了意识形态的厚壳,仅保留情感的部分,而成为跟个人可以直接产生共鸣的事物。
这首诗写得非常娴熟,隐喻用得自然无痕,如“秋天像一条深沉的河流在歌唱”在诗中重复三次,定下了韵脚,并让全诗产生了较为强烈的节奏感。诗句“当土地召唤我去收割的时候/一条被太阳翻晒过的河流在我身躯上流淌”出现之后,诗人做了一个人与物的小小置换,可能让普通读者产生纳闷,而这种置换是情感自然的变化,作为土地之子,我与土地的物产产生了对应关系。流淌在作物身上的河,也流淌在我身上。这是很自然的呼唤。自然的景色,在这里形成了强烈的渲染,而让诗转向了对自然的歌颂,也偏离了当时无条件歌颂领袖的模式。这也是本诗的价值之一。
多多
多多,原名粟世征,“朦胧诗”代表诗人之一。1951年生于北京,1969年到白洋淀插队,后来调到《农民日报》工作。1972年开始写诗,1982年开始发表作品,1986年获得北京大学文化节诗歌奖,1989年出国,旅居荷兰15年,曾任伦敦大学汉语教师、加拿大纽克大学、荷兰莱顿大学驻校作家,现为海南大学人文传播学院教授。著有诗集《行礼:诗38首》《里程:多多诗选1973—1988》《多多诗选》等。
春之舞
雪锹铲平了冬天的额头
树木
我听到你嘹亮的声音
我听到滴水声,一阵化雪的激动:
太阳的光芒像出炉的钢水倒进田野
它的光线从巨鸟展开双翼的方向投来
巨蟒,在卵石堆上摔打肉体
窗框,像酗酒大兵的嗓子在燃烧
我听到大海在铁皮屋顶上的喧嚣
啊,寂静
我在忘记你雪白的屋顶
从一阵散雪的风中,我曾得到过一阵疼痛
当田野强烈地肯定着爱情
我推拒春天的喊声
淹没在栗子滚下坡的巨流中
我怕我的心啊
我在喊:我怕我的心啊
会由于快乐,而变得无用!
1985年
【短评】
关于春天的景色,每一位诗人走出去、望出去或者想象中,都是不一样的。诗人从雪锹、树木的静态描写中,过渡到阳光、滴水、巨蟒的动感景色,意味着诗人的观察和思考也在活动中。前三段的外在描写,从第四段开始让位于诗人的内心,从寂静到疼痛到快乐以及对快乐的反思:“我怕我的心啊/会由于快乐,而变得无用!”
通过景色的动静变化来映照诗人内心,并且对这种内心的变化产生疑惑,是这首诗的基本状态。
九月
九月,盲人抚摸麦浪前行,荞麦
发出寓言中的清香
——二十年前的天空
滑过读书少年的侧影
开窗我就望见,树木伫立
背诵记忆:林中有一块空地
揉碎的花瓣纷纷散落
在主人的脸上找到了永恒的安息地
一阵催我鞠躬的旧风
九月的云朵,已变为肥堆
暴风雨到来前的阴暗,在处理天空
用擦泪的手巾遮着
母亲低首割草,众裁缝埋头工作
我在傍晚读过的书
再次化为黑沉沉的土地……
1988年
【短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