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忠全赶到李家兴所管中队的外劳工地时,冉金旺正赤身在齐腰的水里捞潜水泵。
蒲忠全叫冉金旺起来,冉金旺说:“老大,等我把潜水泵捞起来吧。”
“你马上起来跟我走。”蒲忠全低沉地说。
冉金旺兴奋地大叫:“找到了,我找到了。”说完,蹲下去捞,混浊而寒冷的水几乎要没过他的嘴巴。其他犯人七手八脚地把他和潜水泵拽上来,冉金旺冻得浑身打颤,他穿上棉衣,牙齿还磕得瑟瑟地响。
蒲忠全有些心酸,转身调节了一下呼吸,然后以责备的口吻对李家兴说:“以后这些事情不要让年纪大的去。”
“老大,是我主动下水的,我熟练些,要是叫那些人下去,耽搁时间。”冉金旺哈着气,乐哈哈地说。
这时,随同而来的狱政科的民警拿出手铐。
蒲忠全喝道:“你干什么?”
那位民警一愣,不知所措地看着蒲忠全。
冉金旺惊愕地问:“老大,我犯啥事了?”
“你没有犯事,跟我走。”蒲忠全边说边大步走向警车。
其他罪犯都停下来看着他们,窃窃私语。
冉金旺迟疑地走,不时回头看看紧跟在他后面的狱政科民警。
立春了,青州市却没有春天的气息,山巅上残雪点点,放眼望去,原野里一片苍茫,间或夹杂着星星点点的墨绿,干冷的风不时刮过,发出低沉的呜咽声,偶尔的一座新坟上,白幡扑动,让人心神不宁……
尽管公路上车辆很少,但警车还是响着刺耳的警报,一路狂奔。这样的阵势加剧了车子里紧张的气氛,冉金旺知道出大事了,而且这事百分之百跟自己有关,他极力让脑子飞速转动,一点一滴地回忆最近几个月、甚至近几年发生的事情,企图从中找出一些蛛丝马迹,接着又把几十年人生裁剪成数不清的、杂乱无章的片段。然而,除了头昏脑胀之外,他一无所获。他失望地看看蒲忠全,几次都想问问,但话到嘴边总也开不了口,蒲忠全那张极不平常的死灰色的脸就像监狱的围墙一样,冷冰冰的,让人望而却步。
其实,蒲忠全心里也是五味杂陈。
彭家仲正在给他和华文虎说党委会决定成立搬迁筹备小组的事情,马****突然跑进来报告说几个村民抬着一具尸体放在监狱大门口。
彭家仲条件反射地跳起来,迟疑了几秒钟,疾步出门。
马****立即跟了上去。
蒲忠全和华文虎对视了一眼,也追了出去。
一行人在楼梯口遇上了步履匆匆的王福全和郑怀远,彭家仲停下来,正想打招呼,但王福全没有停留,只是朝彭家仲点点头。郑怀远紧紧跟着王福全,刚从彭家仲身旁迈过,似乎感觉有些不对劲,马上闪在一边,让彭家仲先行。其他人见郑怀远如此,都紧急刹车,规规矩矩地站在彭家仲的身后。蒲忠全已经跑到了前面,回头看见一行人停在那里,疑惑地问:“咦?!怎么不走了?”
彭家仲似乎很尴尬,便说:“都什么时候了?还讲这些?”
大楼里立即响起了杂乱无章的脚步声。
蒲忠全小声问华文虎:“刚才是怎么一个情况?”
“你装傻还是损我?”华文虎说。
“说啥呢?郑监在给彭监说什么事?”蒲忠全一脸茫然。
华文虎看他的表情,好像真没有弄明白,于是说:“郑怀远都给彭监让路,我们能不给郑怀远让路?”
“都死人了,还这样?讲文明树新风,也不该在这个时候吧?”
“老弟,你真不懂还是假不懂?‘遇到要让路,同行少半步’,官场潜规则……”华文虎低声说。
蒲忠全眼珠骨溜溜转,突然嘿嘿直笑:“喂,要是你在厕所里面,领导进来了,又恰好没有了位置,他就站在你身后,你让还是不让?”
华文虎也笑起来,反问:“你小子让还是不让?”
“你说我会让呢还是不让呢?”蒲忠全也反问。
“你说我是让还是不让呢?”华文虎模仿他的腔调说。
蒲忠全朝他伸出大拇指:“你小子有前途,是个党委书记的料。”
华文虎抱拳道:“彼此彼此……”
两人又低声笑了一阵,远远看见那具盖着一块灰白色被单的尸体,在监狱大门上矗立的巨大而庄严的国徽下,显得特别刺眼,都不由自主地收敛笑容,换成一副僵直的表情。
监狱门口围了一大群人,蹬三轮的、面的师傅、附近小商店的老板、一些买菜的农民,还有一些身着制服的民警,乱哄哄的,像临时的货物集散地。
门口守卫严阵以待,不断地劝告那些踩到了警戒线的人退回去,突然看见王福全他们,连忙跑上去报告。
人们也许被一群身着警服的人所震慑,本能地四散退开,监狱大门通向省级公路的大道立即亮堂起来,仿佛一下子为死者让开一条通往天堂的路,然而,死者还是静静地躺在那里,显得有些孤单。
“怎么一回事?”王福全沉声问门卫。
“据老乡说,她是来探监的……咦,刚才那几个老乡呢?喂,你们,过来过来,过来一下,我们政委要问话……就是你,过来过来……”门卫的目光在两边的人群里搜索,终于发现了一两个刚才抬尸体的人。
一个老头犹犹豫豫地走过来,局促不安的样子。
“老人家,这是怎么回事呀?”王福全语气放缓,看着老头问。
“昨晚掌灯时候,我放羊回来,看见我家外的路上躺着一个人,我吓了一跳,喊了几声,没有应,以为她死了,摸摸她鼻子,还有一口气,于是就把她背到屋子,额头很烫,像是得了伤风,不多久就醒过来了,喂了些水,吃了两碗稀饭,还是高烧,不过精神还很好。她说她来看她娃,第一次来,不晓得路,一路走,一路问,走走停停,都七八天了。我问她娃在哪里?她说几十年都没有音讯了,今年冬上终于有了消息,说是在双河监狱,说起来丢人,在那劳改,尽管是国家的罪人,但还是我的娃,怪想念的。我说,双河监狱就在山下,离这里不远,也就是30多里地。我们聊了一阵,我看她还是烧得厉害,问她需不需要请医生。她说没事,就是感冒,出一身汗就好了。哪知道第二天一早,她就没气儿了……”
在场的人心里一下子变得沉甸甸的。
王福全问:“她的儿子叫什么名字?”
老人说:“这个我没问,她也没说,自家出了个劳改犯,哪个愿意多说?”
彭家仲上前握住老人的手,说:“老人家,谢谢你!还没有吃饭吧?这样,我安排你们先吃饭,然后配合我们做个笔录,完了我们派车送你们回去,怎么样?”
老人不好意思地说:“打搅你们,那多不好……”
彭家仲吩咐马****把几个村民带到民警食堂吃饭,然后对狱政科科长谢本川说:“尸体先存放在医院殡仪馆,通知派出所,一起做好笔录,并迅速查明死者的身份。”
蒲忠全听到老人的叙述,心里隐隐觉得不对劲,迟疑了一会儿,走过去揭开死者脸上的白布,目光停留在死者的脸上,久久没有移开。
在场的人都惊讶地看着他。
彭家仲走过来,看看死者,又看看蒲忠全,良久才问:“怎么一回事?你认识她?”
“嗯……”蒲忠全站起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她是冉金旺的母亲,我在春节前去过她家,哦,对了,彭监,就是大年三十你来我们监区的那天……我给她说了,在今年某个时候会去接她来看她儿子的,这春节刚过……唉……从她家到我们这里,整整100多公里啊!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徒步七八天,山高路险,这……都怪我,没给她说清楚……我只说冉金旺在双河监狱服刑……唉……”
蒲忠全声音呜咽,再也说不下去。
所有人心头更加沉重,像放了一块铁铧。
蒲忠全意识到,在冉金旺看到他母亲的遗体前,必须要告诉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心理上有个准备。他几次想说,但始终是开不了口,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寻思了又寻思,犹豫了又犹豫,眼看离监狱愈来愈近,心头暗暗着急,越急越想不出怎么做他的思想工作,只好对司机说:“老兄,开慢点……”
司机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看他:“先前你不是一直在催我快吗?我还在纳闷呢,一个烂犯人的家事,你们就这么上心?我们哪个家里没有一点事?怎么没见你们这些当官的这么上心过,唉!现在这世道,守法公民反倒没有犯罪分子的政治地位高……”
蒲忠全怕他越说越离谱,忙打断他:“喂,宰相门前七品官,你可是机关的,你才是领导呢。”
“我们算哪门子官哟?也就是你这放牛娃把我放在眼里。虽然说跟你一样穿了一身警服,但我心里清楚,以工代干嘛,假的!所以领导放个屁,我们都要折腾几个小时。领导要是心情不好,还得陪笑脸,挖空心思地找个荤段子笑话什么的,逗他开心;一门心思开车把安全放在第一位吧,领导说你沟通协调能力有问题,说不定哪天我们就失业了呢,灰溜溜回去当工人。说我们这些以工代干的是狗腿子嘛,那是抬举我们,事实上我们这个群体连狗腿子都不如,顶多就是一个跟班……”司机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大的怨气,越说越离谱。
冉金旺碍于自己的身份,也是出于监规纪律,等这个穿警服的司机把话说完后再询问究竟家里出了什么事,可司机没完没了,于是急了:“蒲老大,我家里出事了?”
都到了这个眼骨节儿上,蒲忠全不得不说了:“你母亲去世了……”
出乎蒲忠全的意料,冉金旺的情绪没有他想像中反应那么激烈,从表面上看,或者可以说没有什么反应,蒲忠全很奇怪,回头看他。冉金旺依旧是一副很拘谨的身姿,头转向了窗外,蒲忠全只能看到半边小块脸。
这时,王福全打来电话,询问是不是跟冉金旺说了这事,情绪怎么样?蒲忠全说刚刚说了,目前还算稳定。王福全说虽然这事儿与监狱没有多大的关系,但是处置不好,将会对整个监狱罪犯的情绪产生不良影响,所以你要做好思想工作,确保他的情绪稳定,要确保,明白吗?不要目前稳定,到时候却不稳定!
蒲忠全嘴上虽然唯唯诺诺,但心里老大不以为然,确保?可能吗?人的思想要是能为我所控制,我就成上帝,那还有你说话下命令的机会……
不过,冉金旺的反应也太失常,于是好奇地问:“你怎么不问问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不用问,我都知道,她一定是来看我……”冉金旺低沉的声音,像是在呻吟。
蒲忠全想起大年三十那天从他老家回来,告诉他今年在适当的时候去把他母亲接来让他们母子聚聚,以他的社会阅历能推测出他母亲死于探监的路上,是很顺理成章的事,于是心头稍宽,但也充满内疚,便直截了当地问:“你有什么想法?”
冉金旺愣愣地不知如何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一个烂犯人,能有啥想法?母亲在世的时候我没有尽孝心,死了也不能为她掩把土,我……”
冉金旺越说声音越低,最后抱着头哭起来。
蒲忠全见他这么说,心里一下子有了谱,便安慰说:“我给领导请示,让你送你母亲回家,料理后事。”
“真的?”冉金旺抬起头。
“你个死犯人,待遇比老子还高,前年我老爸去世时,三监区跑犯人,我奉命追逃,七天七夜啊,连家都没有回,也没法给他老人家送终,奶奶个熊!哪像你,连政委和监狱长都出动了,亲自给你料理……我老爸干了一辈子革命,开追悼会时就来了个政治处主任,妈的,这年月,穿警服的没有穿囚服的地位高!”司机嘟嘟囔囔地抱怨起来。
冉金旺母亲的遗体被安放在监狱医院的殡仪馆。
殡仪馆是专门为去世的民警职工设立的,第一次存放犯人家属的遗体,工作人员还真一时转不过弯来,带着抵触情绪,叫搬运的罪犯把担架放在地上,也没有去打理。没有花圈,没有挽联,也没有播放哀乐。
王福全和彭家仲在医院院长的陪同下,来到殡仪馆等蒲忠全。
工作人员压根儿没有想到一个罪犯的家属会让双河监狱两个头头都出面,抑或是很久没有看到监狱一把手光临殡仪馆了,愣愣地看着他们。
彭家仲皱皱眉头说:“就是布置简单一点,也应该要像个灵堂的样子吧?”
医院院长似乎也很不理解,咕嘟道:“这……我们医院可没有这笔费用……”
“赶快去弄,哪里来的这么多废话!”王福全厉声说。
王福全突然发火,让在场的人始料不及,都吓了一跳。
院长更是噤若寒蝉,脑袋嗡嗡作响。
王福全又给蒲忠全打电话,询问他什么走到哪里了,随后又吩咐走慢点,15分钟后直接把冉金旺带到殡仪馆来。
郑怀远心里沉甸甸的,他没有想到王福全与彭家仲在关键时刻这么心有灵犀。尽管如此,他的头脑却异常清晰,在这种时候,作为分管领导不能不有所表示,于是推推还在懵懂之中的院长:“还不去布置?15分钟之内,必须布置完毕!”
院长回过神来,一溜烟地跑了。
王福全的火气似乎还没有发泄完,接着以教训的口气对在场的大大小小的官员说:“身为领导干部,没有一点大局意识,关键时候给党委讲条件,这样的领导合格吗?既然你给党委讲条件,那党委也给你讲讲条件,我给你们吹吹风,有这种思想的人自己要主动转变观念,不换观念就换人!”
稍微停顿了一下,他的语气又变得语重心长:“做人做事,从宏观上讲,要坚持党性;从微观上讲,要将心比心。你们不是大会小会地讲要依法科学文明管理罪犯吗?什么叫科学文明管理?你们说就是人性化。啥叫人性化?一个人,不管他是守法公民还是罪大恶极的罪犯,看到自己的母亲就那样躺在那里,心里怎么想?无形之中就产生了抵触情绪,这种情绪在特定时候会演化成敌对情绪。一位母亲死在探监的路上,目前我们还不清楚这件事对罪犯的心理会产生多大的影响,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消极影响肯定是有的……”
这时候,彭家仲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没看号码,随口问:“你好,哪位?”
“什么!”彭家仲的惊叫声打断了王福全的讲话。
大家的目光一下子都转向彭家仲。
王福全正在兴头上,有些不满地看着彭家仲。
彭家仲把他拉到一边,低声说:“王书记,出事了,五监区发生塌方,伤亡人数尚不清楚,我现在立即赶过去……”
夜色清冷,风不大,却漫无头绪、持续不断地刮着,烟雾一般的粉尘像无头的苍蝇,起起落落,迷糊了金光大道明亮的灯光,一排笔直的路灯一下子像闪烁着的鬼火。平常这个时候喧嚣热闹的金光大道,此刻却看不到一个人,间或有一两个人的身影,哪怕是擦肩而过,都来不及打招呼,掩面奔走,躲避着四面八方袭来的灰尘,旋即,在你不经意之间消失,让人联想起那些只有在小说里才有的幽灵……
天幕压得很低,像是要下雨。
彭家仲站在办公室的窗户前,任由带着呛人的烟尘迎面刮来,凝视着黑漆漆的天幕。
熊晓戈出现在门口,迟疑了一下,便站在那里,没有惊扰他。
蒲忠全是临近5点接到办公室通知,要他马上赶回来,晚上8点开会。他询问会议的主题,对方说不清楚。他觉得她声音有点生,更重要的是很甜美,便问你是哪位?对方说她是新来的。蒲忠全说你能不能帮我打探一下啊,她说你还用的着我帮你打听?蒲忠全说朋友越多越好嘛。她说朋友多了也相克哟。蒲忠全说那我俩是相生还是相克呢?她反问你说是相生还是相克?蒲忠全说那当然是相生啦。她说那万一相克呢?蒲忠全说生嘛平淡,克嘛,有激情,你要平淡还是激情?她格格地笑,笑声盈盈俏俏,令蒲忠全心神荡漾,于是也跟着坏嘻嘻地笑。
“都啥时候了,你小子还有心思泡妹妹?”
蒲忠全听到熊晓戈的声音,吓了一跳,忙说:“兄弟,这么急,开啥会呢?”
“我忙,一会儿给你电话。”熊晓戈说完就挂了电话。
蒲忠全喂了几声,才发现对方已挂断了,怅然而狐疑地看看手机,忖道:“不会又出事了吧?”
正在心神不定地猜想,彭家仲亲自打来电话,要他好好准备一下,晚上给党委汇报外劳情况。
蒲忠全一下子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监狱长亲自打电话来不仅仅只是告诉他汇报外劳情况,这里边必定还有更深的含义。他猜度不出究竟今晚彭家仲要主持讨论什么大事,只是隐隐约约地觉得与外劳有关,究竟关联到哪种程度,他前前后后寻思了一阵,却越想越没有个谱儿。
坐在的士上,想打打腹稿,可怎么也静不下来,他感觉思维有些混乱,于是把车窗打开,灌了一阵风,脑袋倒是清醒了不少,但是风刮在脸上,很疼,于是只好又关上窗子,萎怏在座椅上,直勾勾地盯着前面弯弯曲曲的公路出神,不一会儿竟然浑浑噩噩地睡着了。
彭家仲转身看见熊晓戈,便问:“都到齐了吗?王书记也到了吗?”
“王书记也到了,除杨志刚副监狱长在省上开会外,其他都到齐了。”熊晓戈说。
“那你怎么不叫我?”彭家仲责备说,然后匆匆忙忙地往党委会议室走,走到门口,回头对熊晓戈说,“你再联系一下蒲忠全。”
彭家仲走到自己的座位傍边,朝王福全点点头,似乎是想表示一下迟到的歉意,然后坐下来,目光从每一位党委成员的脸上逐一扫过,然后才说:“大家都很辛苦,刘德章厅长说得好,有些问题不解决,日积月累,以后恐怕不仅仅只是辛苦的问题。我听了很惶恐,如果我们下决心退出煤炭这个高危险行业,能有今天的事情吗?5名罪犯死亡,直接经济损失500多万。”
他停顿了一下,又看看大家,接着说:“双河监狱曾经创造的辉煌,这些领导不知道。我一个同学在省驻京办工作,他给我打电话说,监狱系统在全省出名了,在全国出名了。连司法部很多领导现在都知道有个双河监狱,他们就知道这个监狱死了人,罪犯家属探监死在路上,井下发生安全事故死了人。我前天跟来调查的司法部一位处长说,我们监狱一位从炮火硝烟中走过来的南下干部,当时也是副监狱长,为了增收节支,他亲自带人去捡拾破旧,以至于铅中毒,因延误了治疗,落得个双手发抖的后遗症,连签发文件都拿不起笔。处长很诧异,良久没有说一句话。昨天晚上,我和王书记给他送红包和一些土特产,他说:‘我如果收了你们的红包和礼品,叫我心里如何面对那位副监狱长?’今天下午临走的时候他对我说,这次安全事故的原因很复杂,你们的情况我会如实向部里领导汇报,双河监狱出名了,或许也是发展的一次契机,你们要好好把握。但是你们要充分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所有人都要为这样的方式出名付出代价,如果不调整思路,恐怕以后将是血的代价。”
会场很静,每个人表情都很严肃,几乎可以形容成僵直而呆板。
“我们怎么办?”彭家仲提高了声音,“退出煤炭行业!”
出租车突然紧急刹车,蒲忠全差点撞在前面的挡风玻璃上,他惊出一身冷汗,以为发生车祸了,心里暗叫一声完了。等车子停稳当,刺耳的刹车声仿佛犹在耳边狂响。
他睁开眼睛,发现没事,便问:“你老兄搞什么搞?”
这时,一位警察走过来,朝车里探视。
蒲忠全连忙下车,问:“马主任,莫不是又跑了人?”
马****立即小跑过来,对着他胸口就是一拳,笑骂道:“你奶奶的,手机也不开,害得我只好在这里拦车!”
“……”蒲忠全莫名其妙地望着他。
马****嘿嘿笑了几声,给出租车司机扔了100元钱,然后对他说:“上车说话。”
办公室主任虽然也是中层领导,但是从含金量上讲却远远比其他中干要重,说话办事几乎与监狱副职平起平坐,显然,马****是来接他的,蒲忠全觉得有点不合常规。
蒲忠全纳闷地上了他的车。
可马****只是专心地开车,却不说话。
蒲忠全急了:“喂,我说总管大人,你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监狱不会又出了大事?”
“这个嘛……”马****慢悠悠地说,似乎在思索什么。
“你这********何时变得这么稳重来着?”
“你小子,绕着弯儿骂我呢?我平常就不稳重来着?郑怀远监狱长就叫我来接你,其他什么都没有交待,我能说什么?说实话吧,我还纳闷呢。”
“哦……”蒲忠全心里掠过一丝不安。
“此时无声胜有声,呵,你应该明白郑监的意思。”马****过了好一会儿才补充道。
蒲忠全被他这话搅扰得更加烦乱,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他今天去参加的这个会议很重要,至少他的意见对于党委的决策分量很重,一个是彭家仲亲自打电话要他做好准备给党委汇报外劳状况;一个是郑怀远叫办公室主任马****亲自来接。而办公室归彭家仲直管,而郑怀远叫马****来接,意思不言而喻,就是装傻都不成了。
“我一个放牛的,太抬举我了吧?”蒲忠全试探地问。
“你小子现在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马****说。
“我怎么没觉得呢?说真的,监狱是不是要有什么大动作?”
“这个……我真不知道。何况我知道的,你小子怕是早就知道了。”
“你看你,这不生分了吗?你这********都不知道?那谁还知道?刚才问熊晓戈,这小子也给我装傻……”蒲忠全故意把熊晓戈抬出来。
果然,马****来劲了:“你这人吧,没背景,实在,不弯弯曲曲的。都知道你和熊晓戈是铁杆哥们,也都知道我和熊晓戈这小子不和,但难得的是,你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说过我一句坏话,我呢,就佩服你小子这点。所以,桥归桥,路归路,你和他是兄弟,不妨碍我们也是朋友,是吧?”
他压低声音说:“这次开会,怕是关系到监狱方向性问题,是走还是继续留守,我分析今晚肯定有个定论,所以你的汇报很重要。”
“那我该怎么办?”蒲忠全看着他问。
“你说呢?这双河监狱哪个不晓得你蒲忠全已不是当年的放牛娃了!你问我怎么办,你是抬举我呢,还是……”马****漫不经心地说。
蒲忠全忙说:“马主任你多心了,在你面前我哪敢舞刀弄枪?我怎么说?说外劳如何如何好?可现在吧,我这个外劳监区收入真还不怎么样,连自保都成问题;说外劳没有前途,也不妥吧。本来汇报就汇报吧,可听你这样一说,似乎我蒲忠全的汇报关系到监狱的布局调整,这问题就大了,我一个小小的监区长,怎么又被挤到风头浪尖上了呢?妈的,今年真******背!”蒲忠全抱怨道。
马****侧头看看他,目光在他脸上扫描,确信他满脸真诚后,才慢慢说:“老弟,现在不仅仅是你,任何人都处在风口浪尖上,就说我吧,我马****为人怎么样?领导布置的哪一项工作不是兢兢业业地完成了的?而且还是出色地完成了的。工作上不仅兢兢业业,而且谨小慎微,连踩死一只蚂蚁都左右权衡,思前顾后。自从彭监来了以后,有些人就郑和彭划成两个阵营,好像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什么的,把同志之间的矛盾硬说成是阶级矛盾。更可恨的是,有些人就给我扣上一顶阶级成分的帽子,说我是郑怀远副监狱长的死党。我不就是爱跟郑监的弟弟郑志军一起耍么?就算他郑家是特务,我接触一下我就成特务了?我们的民警天天接触罪犯,都成罪犯了?真******强盗逻辑!何况郑监他们还不是什么敌特分子嘛!”
蒲忠全从来没有跟马****交过心,乍听他这么说,恻隐之心油然而生。
马****停顿了一下,接着继续发牢骚:“我呢,也反省过,唉,不怕你老弟见笑,我就一个毛病,见到漂亮一点的女人就心歉歉的,几天不摸女人,心里也空落落的,干什么都没劲。有人说自己的老婆基本不动,真******入木三分。彭监没来之前,我这个********还可以搞到几个钱儿,现在……唉!郑志军是销售公司的经理,手里有的是业务费,洗脚、搓背、泡妞,档次比我以前都高,还比我阔气,你说我不跟他耍跟谁耍?”
“老哥,你这毛病要是改一改,说不定前途无量呢。”蒲忠全打断他的话说。
马****苦笑:“我给自己算了命的,这辈子甭想再混什么副处正处,一个人在提拔之前,如果女人和钱这两项任何一项过不了关,你都别费劲儿了。所以,把这位置坐稳当,我这辈子就不错了。”
“你就不怕在女人问题上翻船?”
马****突然笑了一下:“亏你还是党的干部!我们党的用人政策你不知道?党看重的是政治立场,泡妞耍小姐是道德问题,你看看那些落马的贪官,宁可承认自己******耍小姐,也不愿意承认贪污受贿,知道为什么吗?这些高官都明白,作风问题是小事,属于批评教育范畴,而贪污受贿是犯罪,那是要蹲监狱的。就算哪天我被曝光了,大不了不干这个办公室主任,受组织教育之后,到其他中干岗位上去。所以,在中国,升上来之后,只要你不犯罪,一般是不会被免职的,当然除非你跟老板们对着干。你说我敢跟彭监对着干?但是我也不敢跟郑监对着干呀?比如今天的事,郑监要我来接你,我敢不听?”
蒲忠全有些心寒,想起秦国的丞相李斯:一个楚国的愤青,当上了秦国的丞相;一个寒门学子,成了位高权重的帝国要人。这个人就是李斯。公元前208年,他被处以极刑,罪名是谋反。他没有谋反,但无处申辩,只能含冤而死。
“时代不同了吧?不会……李斯……”他嗫嗫嚅嚅地说。
“啥子李四?还张三呢?”
“没啥没啥……要是彭监与郑监能同舟共济,我们监狱的事就好办了……”蒲忠全感慨地说。
“我看难……”
“真是不可调和?”
“权力这东西很奇怪,它像是上帝,可以左右你。加上观念上的冲突,一个要让监狱丢弃所有离开,一个要坚守故土,就更加复杂化了。”马****也感叹说,“除非……除非……但……这不可能!”
“怎么,涉密?还是不愿意跟老弟我说?”
“哈哈……”马****笑起来,“涉密?你真会说事,现在双河监狱就这样了,党委会还没有结束,消息就传出去了,有个球的秘密……我是说,除非彭监把迁建指挥部指挥长这位置让给郑监,但这怎么可能?”
蒲忠全沉默起来。
这时,马****手机叫起来,他接听了一下,递给蒲忠全:“找你的。”
“我?”蒲忠全迟疑地接过来听电话。
“老弟,散会后我们去聚一聚,好久没有聊天了,心里怪想念的,嘿,你想怎么耍,给我说说……”
“你是?”蒲忠全纳闷地打断了他的话。
“咦?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我是郑志军。”
“哦,原来是郑总啊?”
“哈哈……就这么说定了,一会儿我来接你哈。节目我来安排,保准你身心健康,明天精神百倍地为党的监狱事业工作,哈哈……”
蒲忠全拿着手机,一直紧贴在耳朵上,久久没有放下,尽管对方早已挂断。
“彭监,我可以提个问题吗?”郑怀远突然插话。
彭家仲尽管提前预料到了今天会议可能还会有意外,心头还是一凛,看了他一眼不客气地说:“等我把话说完,你再补充意见。”
大家听了这句带火药味的话,也暗暗捏了一把汗,都有意无意地瞟瞟王福全。
王福全在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疲惫,微闭着眼睛养神,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似乎根本没有在意今天这个会议的重要性。
彭家仲继续说:“退出煤炭这个行业主要工作有两个,一个是五监区人员分流,一个是资产处置。资产处置我想就委托给省里的资产处置公司,按照国家相关程序和政策进行拍卖。所以,我们需要解决的主要是人员分流问题。我与王书记、洪扣商议了个初步意见,再建立一个外劳监区,五监区是个大监区,押犯将近2000人,考虑到监管因素,老弱病残罪犯依旧分流到四监区,其余的再分流一半到其他监区,留大约700至900人到青州市从事外劳。”
彭家仲感觉口有些干,端起茶杯猛喝了一口,不料呛着了,连声咳嗽,好一会才缓过来,但是依旧喘息连连,脸色有些发青,看起来有些恐怖。
马洪扣关切地问:“家仲,需不需要休息一会儿再开会?”
彭家仲就说:“我发言完毕,你们都说说看法。”
没人发言。
马洪扣对郑怀远说:“怀远同志,你不是有话要说吗?”
“你们三个书记都议定好了,我还有什么话说?”郑怀远盯着天花板,生硬地说。
王福全突然睁开眼睛,坐直身子说:“郑怀远同志,你怎么说话的?我们三人的意见并不是党委的意见嘛,只是提交党委讨论,有话就说,不要有情绪。”
“既然王书记叫我说,那我就说几句。”郑怀远立即换成一副严肃的身姿,“我们的父辈乃至爷辈们当年押着100来号战俘,跋山涉水,来到这里,白手起家,发展到现在这个规模,在全省乃至于全国都有名气,不容易呀。我们离退休老干部有1000多人,其中大部分都是从枪林弹雨中走过来,和死人打过交道的,他们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早已把这里视作故乡。今天上午还有老革命来找我,质问我们是不是真的决定要搬走了,还说真要搬,他们就去省局上访。说实话,我是监狱子弟,我很理解他们,故土难离嘛。”
一提到上访,每个人心里就像横了一条铁链。
马洪扣皱皱眉头插话道:“怀远同志,没这么严重吧?”
郑怀远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继续说:“我不是危言耸听。就私而言,搬迁于我有百利而无一害,我当然乐意在城市里当个副监狱长啰,我为什么要反对呢?但是我们监狱的人员构成现状就是这样,老干部多,在职民警多,工人多,待业人员多,未成年的民警职工子女多,就业人员多,还有一部分历史遗留下来的以工带农的人员,特别是这些在职工人,大多都是离退休老干部的子女,一提到搬迁,他们都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如果这些人的思想工作没有作好,我们将面临很严重的稳定问题。”
郑怀远看到王福全在和彭家仲耳语,便把声音稍稍提高:“王书记在各种场合都在强调,我们监狱再也经不起折腾了,再也不能出‘名’了。我深有同感,也完全赞同……”
“怀远同志,你说具体点。”王福全突然问。
郑怀远朝他点点头,说:“眼下什么是大局,稳定就是大局,稳定人心,稳定生产,稳定两个安全,其他都是次要的。退出煤炭这个高风险行业,我基本上是持开明的态度,为什么这样讲呢?我们从事监管改造罪犯的工作,原本就是高风险的职业,就算退出煤炭产业,也改变不了这个职业的风险性。再说五监区是我们监狱最大的监区,好人坏人占监狱总人数的三分之一还强一点,如此规模的人员分流在我们监狱历史上还从来没有过,难度可想而知,就罪犯而言,要让这些人融入新的群体,都将要花费几倍甚至几十倍的精力,无疑增加了基层民警的工作量和压力,很难保障不出问题。煤矿死几个人,分管安全的领导说几句,我们就要放弃这个产业,我怎么着都觉得有些不甘心,那么大一块资源,心痛呀。现在市场经济条件下,监狱发展靠什么?谁占有资源,谁就是市场的老大,何况我们占有的是国家紧缺的煤炭资源!煤矿的安全事故不是必然的吧?只要我们加强管理,安全事故是可以避免的嘛。通过这次事故,我们好好总结经验教训,按照有关规定严肃处理责任人,整顿五监区班子,如果触犯刑法的,坚决支持劳改检察院依法追究刑事责任,我想,煤矿的安全问题是可以解决的。”
彭家仲感到空气冷冰冰的,周身寒意。
大家都在等郑怀远继续发言,可他这个时候却不说话,只是把玩着保温杯,像是一切与他无关一般。
王福全只好说:“今天是监狱长办公会,大家都说说意见。”
彭家仲明白,这个王福全开始打退堂鼓了。本来在开这个会之前,他与王福全、马洪扣经过充分酝酿了的,按照党委会的惯例,也只是过过堂子,走走样子罢了。但郑怀远发言却字字不离稳定二字,每句话都切中王福全的心病。王福全定调为监狱长办公会,这明摆着两方面都不想得罪,把决定权交给他,让他和郑怀远处在矛盾的焦点,他则超然置身事外;另一方面,如果自己最后拍板,出了问题他也可以全身而退。
他突然有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看看每个人的木然的表情,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单。
郑怀远愕然地问:“不是通知说是开党委会吗?”
王福全严肃地问正在作记录的熊晓戈:“你们通知的?”
熊晓戈也是满脸惊愕,紧张地说:“我下来就去……”
就去干什么?熊晓戈不知道,所以话也就噎在这里。
马洪扣见熊晓戈一副窘迫相,马上接过话茬:“我来说几句……”
所有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盯在他脸上,无疑,他的话将是决定这个会议的命运,也将决定彭家仲在监狱党委班子里的威信和地位。
可他没有立即发言,似乎在思考什么,抑或在权衡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说:“同志们,我们首先要端正一种思想,那就是监狱的基本功能是什么?”
郑怀远笑笑:“马书记在批评我了。”
马洪扣严肃地说:“我强调一句,我现在是以党委副书记的名义发言,你如果视我的发言是对你的批评,那我告诉你,你可以这么理解。”
屋子里的气氛更加紧张起来。
郑怀远尴尬地笑笑,摸出一只中华烟,低声问旁边的顾卫国和张泽斌抽不抽。
“在这个问题上我不想多说,家仲同志曾说监狱经济永远都不是也不可能是真正意义上的市场经济,我开始有些怀疑,但是现在我实实在在地认为这话是真理。既然监狱经济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市场经济,我们为什么坚守呢?有意义吗?坚守市场经济理念,就意味着削弱监狱的基本功能。就像刚才怀远同志讲的,我们的民警从事的本来就已经是高风险职业,为什么还要承担其他诸如产业上的一些风险呢?”马洪扣语速依然很慢,但字字如珠,叮叮当当地落在每个人的心里。
他接着说:“不破不立,舍不得坛坛罐罐,怎么打胜仗?毛主席在几十年前说的这话今天看来依旧很有生命力。当然,我们也要意识到,破和弃,必然会触及到一部分人的利益,否则那就不叫改革。只要我们的举措符合大多数人的意愿,我们就坚决地朝前走。至于少部分人,我们可以做做思想工作,加以引导来解决问题。”
“当然,怀远同志顾虑到的问题,也很重要,稳定任何时候都是压倒一切的大事。这项工作就由我和卫国同志来做。”马洪扣说道这里,转头问顾卫国,“卫国,你没意见吧?”
顾卫国说:“本来就是我份内的事,马书记言重了,有你掌舵,我更有信心了。”
马洪扣点点头,突然提高声音,语速也明显加快:“今天这会尽管是监狱长办公会,虽然最后拍板是家仲同志,但是做出的决定不是家仲同志一个人的事情,是双河监狱的事!就算有人去上访,你们都不去,我和卫国去接他们回来!”
蒲忠全刚打开车门,一阵寒气迎面扑来,他哆嗦了一下,头脑一下清醒了不少。
下雨了,星星点点地飘落在脸上,思绪刚要去追寻飘落在身上的雨点,却恍然不知所踪,甚至感觉不到她遗留下什么印痕,全然给人一种清雅脱俗的感觉,若有若无的,让人浮想。只是,风依旧有些刮脸。于是乎,在斜风细雨中,让人分不清究竟是冬天还是春天……
他抬头望望这幢双河监狱权力中心大楼,三楼的灯火格外明亮,给蒲忠全又增加几分压力。不远处似乎有人在走动,或三三两两地驻足在讨论什么,不时朝三楼那间灯火通明的会议室望望。
蒲忠全虽然看不清究竟是些什么人,但他不用问也不用想,那一定是监狱的民警职工,看来他们很关切这次会议。由此推测,不知道有多少人都在关注今晚的会议。
想到这里,蒲忠全额头微微冒汗。
马****招呼他到办公室等待。
走过党委会议室,隐隐约约传出像是争吵的声音。
监狱办公室没有开灯,当马****把所有的灯都打开后,发现屋子里坐着一个女人,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你……你谁……”
语气明显很慌乱。
蒲忠全闻讯冲进来,看是胡玲玲,便笑道:“马哥,亏你还自称是怜香惜玉之人,这么一个大美人,又不是鬼,把你吓成那样?”
“哎呀,我打小就胆小怕事,你瞧我这身子骨就知道啦……只要是鬼,管她多像西施赵飞燕的,我都怕得要命。”马****见是胡玲玲,便笑道。
“你们两个一唱一和地挤兑我呢?!”胡玲玲站起来,生气地说。
“呀呀呀,美人发怒,比鬼都可怕,我还是去会议室看看,你们两个聊……老弟,别光顾着打望望,正事也要紧啊。”马****说完,匆匆走了。
胡玲玲上上下下地打量蒲忠全问:“咦?你们两个好久开始称兄道弟了?”
“这个……刚开始……先别说这个,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是不是也紧急赶回来开会的?”
胡玲玲点点头:“怎么啦?”
蒲忠全压低声音把彭家仲亲自打电话要他做好汇报准备、郑怀远派马****来接他和郑志军请他吃饭的事简要说了一下,然后问:“你说该怎么办?”
“怎么办?!凉拌!”胡玲玲不满地回敬了一句,然后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不相信你还是以前的放牛娃?”
“我咋这么命苦哪?你说监狱这么大的事,怎么就牵连到我呢?好事怎么就没有我的份呢?这啥子理儿……”蒲忠全知道无法回避监狱领导间的矛盾,咕哝地抱怨。
胡玲玲笑道:“我记得有个人在开赴青州之前还指点江山,高诵什么诗,‘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别提啦,别提啦,现在我既不诵毛主席的诗,也不背毛主席语录啦。”蒲忠全连连摆手。
“噢,不会吧?不是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吗?”胡玲玲奇怪地看着他。
蒲忠全情绪低落地说:“几百号人的吃喝拉撒都把我搞得焦头烂额的……实话实说吧,春节收假将近半个月了,我的人现在找不到活儿做,你说我哪里还有心思指点江山嘛。这就是现实,残酷的,活脱脱把我这样一个无产阶级革命青年磨砺成市井游民,你说可悲不可悲?”
胡玲玲格格地笑起来,以一种玩味的目光盯着他。
“喂,你这目光有点……有点……”蒲忠全迎着她的目光看她。
“有点什么?”她挑衅地问。
“有点色哟……”蒲忠全笑嘻嘻地盯她。
她脸一下子红了,娇羞之态洋溢于眉宇之间,移开目光,呸了一声。
蒲忠全被她的神态所倾倒,痴迷迷地盯着她。
她愈发羞涩,慌乱之间抓起一份文件扔过去。
这时候,熊晓戈刚好走进来,随手接着那份文件,诧异地问:“咦?你们俩是真打还是假打?”
彭家仲见马洪扣这个态度,一下子感到不再孤单,原本空落落的心又充满了力量,他马上拍板说:“关于五监区的事,就这么定了,关闭煤矿,交给资产管理公司按程序拍卖。至于人员分流问题,民警工人由卫国同志来办,罪犯由怀远同志牵头办。”
郑怀远心里咯噔一下。
其他人也在揣摩彭家仲这句话,民警工人分流由顾卫国办,那意味着顾卫国可以拍板,而郑怀远却只是牵头,不能拍板。
委员们还在这个问题上纠结时,彭家仲又提出了一个令人不解的问题:“至于这次事故的处理,我认为重点放在对死亡罪犯的补偿上,而对于当班民警和五监区班子应当采取避重就轻的原则。这不是放纵,也不是有意要包庇下属,因为,我认为这次事故主要责任不在五监区。”
就连马洪扣都不解地看着他。
彭家仲接着说:“我对介入的劳检院的同志说,责任主要在党委,不要为难我们的基层同志。为什么这么说呢?年初我就提出关闭煤矿,如果要追究责任,应该首先追究我的责任,如果我当初严格贯彻司法部的规定,坚持把煤矿关闭了,哪有今天的事故?对干部严格管理教育是没错,但实际的情况又是什么呢?去年12月底,二监区罪犯脱逃,因为是十年以上的重刑犯,劳检院介入,说我们的民警没有履职,要追究刑责。劳检院为什么这么说呢?按照监狱规定,带班民警30分钟必须点一次名,这位带班民警没有做到。按照这个说法,这位民警就得承担刑责。”
“我感到很纳闷的是,要被追究的这位民警连续两年被评委优秀公务员,还是二监区的后备干部,很多人评价说这人年轻有为。难道是我们组织部门错了?我和洪扣、卫国同志去了解情况,这个中队工作岗位很分散,要点名就得到每一个工作点去。我们按照正常速度把各个工作点走了一遍,结果实际情况让我们大吃一惊:整整要35分钟!我们又走了一遍,也许有意识加快了脚步,但还是用了32分钟。那就是说,我们的民警要不停地小跑,才不至于违反监狱的规定!”彭家仲说着说着,情绪有些激动起来。
彭家仲的话似乎像炸弹,又好像揭开了一个黑幕的盖子,很多党委成员脸上都流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屋子里的气氛显得异常压抑,夹杂着窘迫的气息。
马洪扣插话说:“我们去看望这名民警,他正在收拾东西,见到我们,眼泪一下子流出来了,给我们鞠躬,连声说‘对不起,我给监狱抹黑了……’多好的同志啊!彭监狱长当即要我千方百计保住我们的同志,不能让我们基层的同志背黑锅。好在监狱在24小时内把罪犯抓回来了,定性为脱管,要不然这事很难通融……”
“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不知道?”王福全打断他的话,面带愠色地问。
马洪扣说:“王书记,我当天就给你作了汇报,你说按照家仲同志的意见办。”
按照马洪扣的口碑,他说给王福全汇报了的,绝大多数人都会相信。
王福全一时无语,表情有些尴尬。
“你当时还指示重新研究监狱的规章制度,该健全的要健全,该规范的立即规范。”马洪扣接着说。
王福全心头松了一口气,似乎又找回了权威和自信,看着马洪扣问:“那这项工作做了没有?”
马洪扣说:“这不是我管辖范围,我不清楚,也没有听谁在党委会上汇报过。”
彭家仲说:“目前,政工、生产和生产安全、后勤等都已经完成,并在上个月党委会上通过。”说到这里,他突然把目光转向郑怀远,“怀远同志,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你牵头梳理的监管制度进展如何?”
郑怀远含糊地应道:“他们正在做……”
“我们民警执法风险主要来自于监管改造,正在做?两个月了,我的同志!健全完善一项监管制度需要这么长的时间?”彭家仲一下子火了,敲着桌子质问,“我这个监狱长说的话你可以不听,但是王书记的话你总得要听吧?”
“这事是不能再拖了。”王福全在脑海里飞快地搜索了一遍,但是关于此事的一点点残痕都没有,他心里产生了浓浓的愧疚与不安,此时彭家仲给他脸上贴金,只好这般附和说。
“这是我的疏忽,我检讨。我下去马上落实,明天就上报党委审定……”郑怀远自知理亏,只好认错。
彭家仲似乎得理不饶人,继续发脾气:“是,我和王书记、马书记都没有任免权,奈何不了你们这些党委成员。但是,我可以提请党委向厅局党委打报告调整你们的分管工作。或者,我们以党委的名义打报告请求上级把你们调离双河监狱,这些权力我们是有的吧?”
“家仲同志,我是党委书记,我也应该承担一点责任,你呢,也消消火,只要把问题找出来了就好办,你说是不是?怀远同志,你这块工作是监狱最重的,也是监狱能不能稳定的关键,不仅要学会弹钢琴,还要学会种地。那些地方该播种子,就得及时播种,错过季节就没有收成,播错地方了也没有收成。你们说是不是?”王福全安抚的语气中夹杂着对郑怀远委婉的批评,让会场的气氛一下子轻松了不少。
大家都笑着说:“王书记这个比喻很贴切。”
王福全继续说:“我看事情可以定下来了,关闭煤矿,置产处置按照家仲同志的意见办;至于人员分流嘛,我看先分流,等找到适合监管的场地再开往青州市;至于对五监区这次事故责任人的责任追究,我完全同意家仲同志的意见,相信你们也没有什么意见吧?”
大家都说没有意见。
王福全心情大好,脸上也露出往日祥和、镇定的微笑:“今天这会很重要,也很及时,会议取得了丰硕的成果,可以说是我们监狱的‘十一届三中全会’。退出煤炭行业,是我狱产业结构的重大调整,必须尽快转换角色,确保监狱持续发展。好了,大家都累了,家仲、洪扣,今天的会议就开到这里?”
本来最重要的搬迁议题还没有提出来,但他这么一说,彭家仲也不得不同意。待其他人都离开后,他依旧坐在椅子上,眯着眼睛使劲地揉着太阳穴。
马洪扣本来已走到门口,见状又走回去,拍拍他的肩膀,苦笑说:“别急,慢慢来……”
彭家仲站起来,也苦笑一下,收拾文件,默默地走了出去。
马洪扣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心里有一种酸楚的感觉。
走道上突然传来的脚步声,紧接着就是党委成员们一个一个地从监狱办公室门口走过,让蒲忠全和胡玲玲不约而同地对视一下,表情都很困惑。
熊晓戈快步走了进来。
“如何?”蒲忠全模棱两可地问。
“什么如何?”熊晓戈不解地反问。
胡玲玲说:“猪头!”
“我?”蒲忠全指着自己的鼻子问。
“不是你是谁?”
“怎么说?”
“你我都没有去汇报,原定程序都没有走完,你说有啥好消息?”胡玲玲一副不屑的神情。
熊晓戈说:“也不能说一点成果都没有,至少党委决定退出煤炭行业……对了,老蒲,我不能陪你了,彭监要我今晚把会议纪要拿出来,明天早上就要发出去。”
他放下茶杯,匆匆忙忙地走了。
“这是哪门子事?兴师动众地把我喊回来,白白等了一个小时,现在我们监狱办事效率也太高了吧?谁给我报车票呀?”蒲忠全嚷嚷地抱怨。
这时,彭家仲出现在门口说:“胡玲玲,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胡玲玲也走了,偌大地办公室只剩下蒲忠全一个。他坐了好一阵子,见胡玲玲还没有回来,便给熊晓戈打电话,要他派个车送他回青州,熊晓戈说老兄你又不是不知道,办公室的车要经过分管领导签字才能派出去,出县还得经过彭监呢,何况我只是个秘书,那些司机哪会听我的调遣?你找马****,或者直接找彭监吧。好了,我得赶材料了。
马****不见了踪影,给他打电话,关机。
窗外传来淅淅哗哗地雨声,办公室亮晃晃的灯光仿佛要被外边黑漆漆的夜色吞噬,风拍打着窗户,窸窸窣窣地,含混而模糊,让人感觉有什么幽灵在外墙上费劲地攀爬……
蒲忠全心头慢慢滋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浑身似乎也起了鸡皮疙瘩,咕噜咕噜地猛喝开水,可心里的这种不爽的感觉却越来越旺盛,“妈的……闹鬼?老子是信仰毛主席的,怕你!”他暗暗咒骂。
咒骂并没有消减心里的恐惧感,“此处不留爷,自有爷去处!”他刚这样寻思,脚步就不由自主地迈开了,一路小跑,一路跌跌撞撞地下楼,一头扎出办公楼外。
果真下大雨了,冰凉的,打在脸上很受用,浑身的燥热顿时消减了不少。在雨中呆立了一阵,头脑渐渐清晰起来,才感觉很冷,周围寒气掠过颈子,嗖嗖地直入血脉,一片哗哗的雨声掩盖了一切,单调而落寞,远处零星的灯光显得特别脆弱和渺小。蒲忠全孤零零地站在黑漆漆夜雨中,也感到前所未有的渺小,这里曾经是他战斗过的地方,是他生活成长成熟起来的家,现在仿佛一下子成了局外人,变得无家可归。“我睡觉的地方究竟是在这里还是在青州?”他在心里问自己,机械地走。
他感到很委屈,需要他的时候,彭家仲亲自给他打电话,很亲切地嘱咐;郑怀远派马****来接,郑志军盛情邀约他去放松放松……不需要他的时候,他似乎不存在一样,就连铁杆兄弟熊晓戈也没有顾及到他今晚住哪里,抑或派个车把他送回去……
一阵刺耳的喇叭,接着是强烈的、像探照灯一样的灯光射来,他惊慌地跳开,一辆汽车卷起泥水,溅到他脸上,飞驰而过。
他惊魂未定,那辆车嗤嗤啦啦地急停下来,司机从车上跳下来:“蒲老大,你咋一个人在这里晃荡?多危险,吓死我了……”
蒲忠全使劲瞅瞅,原来是经常给四监区拉煤炭的那个农用车司机。
在双河镇这种农用车经过改装,一吨的载重量可以拉七八吨,而且没有办理牌照,常常晚上为那些小煤矿和水泥厂运材料。开这种车的人,要么是当地村镇干部的亲属,要么就是交警的老表。前些年出过几起安全事故,县上市上派员督察整顿过,把肇事司机刑拘了,无牌无证的农用车一下子不见了踪影,可督察人员一走,公路上又满是飞奔的农用车。
蒲忠全看看四周,黑黝黝的景物很陌生,懵懵懂懂地问:“这是哪里?”
“一道梁呀!”司机打量着他,疑惑地说。
“啊……”蒲忠全没想到自己不知不觉地朝四监区方向走了好一段路。
“你到哪里?我送送你吧。”司机说。
“我……我去哪里呢?哦,我回青州……”他犹豫地说。
“啊?”司机迟疑了,最后还是说,“上车吧,我送你一趟。”
蒲忠全说:“你把我送到县城,我打个车回去吧,老兄,谢了哈。”
第二天一早,蒲忠全刚开机,马****打来电话询问他在哪里。
蒲忠全没好气地说:“蒲忠全死了。”
马****道歉说:“老弟别生气,这周我值班。一散会,王老爷子就叫我跟他去查监,你知道去监房不能开手机的。你也知道老爷子做事很磨人的,走了三个监区就耗费了3个多小时,回到监狱都11点过了。给你联系,你关机,我还以为你跟郑志军在一起潇洒呢。你现在在哪里?要不要车子?”
听他这么一说,蒲忠全的郁闷一下子烟消云散,感激地说:“谢了,老兄,我已经回到青州了。”
“哟?以后有什么事情需用我马****的地方,说一声。”
蒲忠全听得出来,马****是真诚的。
“老弟,外边好像又出事了,闹闹嚷嚷的,我去看看,不说了……”
蒲忠全听他语气急促,吃了一惊,刚刚轻松下来的心情又一下变得沉甸甸的。
“妈的,关老子屁事!”他骂了一句,似乎在发泄什么。
走出门,一阵风刮过,榆钱纷纷扬扬地落下,肮脏的公路上满是青绿色的小元宝,显得春色盎然。
“究竟又出啥事儿了呢?”蒲忠全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心里还是放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