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彭家仲就来到办公室,雪小了一些,视线也明朗了不少,崎岖的山势模模糊糊地出现在视线里,依山而立的农舍覆盖着厚厚的白雪,孤零零地冒着若隐若现的炊烟,天地之间变得静谧起来,脑海也似乎凝固了,没有了时间空间的概念,忘记了美和丑、赞美与忧伤,张狂和烦恼、利益与欲望……没有了赖以舍身立命的这一切,心灵里反倒充实起来,自在而淡泊,往日里在自己看来很龌龊的事情一下子也不那么闹心了……
突然传来几声鞭炮,把彭家仲的目光从窗外拉回到办公桌上。
这半个月以来,省局领导带队春节前安全大检查,省厅慰问困难职工、监狱慰问困难职工、给市县镇领导和相关的公检法司部门领导拜年,没完没了的应酬,让他浑身像散了架一般,感觉自己的关节像生了锈的破铜烂铁,僵硬,隐隐作痛。身体上的痛倒没有什么,心灵之痛才令他不得安宁。按照他自己总结,自从他来到双河监狱将近半年时间里,至少他做了推行监企分离、规范执法行为、调整分配政策、推进监狱搬迁等几件在监狱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大事,可很多人特别是中层干部却不买这个账,今年监狱经济状况并没有好转,反而还稍微有所下滑,总体亏损同去年相比增加了80多万,下半年同上半年相比亏损依然增加50多万,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讲,似乎他这个监狱长连汪庆书都不如。
汪庆书在位期间,尽管经济很困难,但是每年发给监狱中干们的集团奖最少都在8000元,最多的可以领到2万5千元,而几个生产监区的监区长年薪可以达到5万到7万,监狱领导班子总收入也在6万左右。而他给了这些人什么呢?除了工资之外,加上工会发的、值班补贴、烤火费等杂七杂八的,也就在2000多元,监狱班子以及几个享受副县级的监狱领导顶多也就在3000元左右。
于是,关于集团奖的问题又被郑怀远联合杨志刚变更为年终奖提到监狱党委会上。而王福全呢?在会上不表态。其他班子成员呢?尽管有的在认真读文件,有的在本子上写写画画,有的望着天花板养神,但脸上的表情却同出一辙,严肃,近乎木纳。彭家仲断然否决了郑怀远的提议,但也不得不做出让步,监狱领导自己找发票报销一些费用作为补偿,监狱党委成员每月按照3000元、其他副职和享受副县级的领导按每月2500元报销,以后每月按照这个标准报销,明目就是招待费。
彭家仲心里隐隐作痛,按照这个标准报销,每年他名正言顺的灰色收入就在3万6,而一般民警呢?平均就只在1万块钱样子。然而,除了马洪扣反对这个提议外,其他党委成员都没有提出反对意见,就是一点怀疑的意思也没有流露出来,给人的感觉是不仅该拿,而且与以前相比还大幅度减少了,好像在廉政建设上起到了表率作用、为国家的廉政建设做出了巨大贡献似的,所以拿得理直气壮,心安理得。
尽管平衡了监狱领导阶层,可春节前监狱还是出人意料地弥散着浮躁而低沉的情绪,关于彭家仲要灰溜溜离开双河监狱的言论在民警职工特别是中层干部之间流传,之所以要灰溜溜离开,是因为这个人连汪庆书都不如,民警职工收入大幅度减少,队伍极度不稳定,很多有责任感的民警职工都在写信给省局党委,不仅如此,据说省局还接到大量举报彭家仲的信件,一说有老干部亲自到省厅上访,要求撤掉彭家仲。
“咦?彭监……”
彭家仲回过神来,看见胡玲玲站在门口,表情有点诧异。
“呵呵……”彭家仲笑笑,一下子恢复到工作状态。
胡玲玲款款地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关切地问:“怎么?你生病了?”
“我刚才的样子很吓人?”彭家仲反问。
“有点点……”
“唉……”彭家仲叹息一声,座机响了起来,他抓起话筒嗯了一声,接着说了声你好,然后静静地听了一会儿,才说:“谢谢你的关心,我相信上级党委,你也要相信监狱党委,认真履行职责,确保春节期间监狱安全稳定,你们辛苦了,我代表监狱党委感谢你们,也请你转达我个人对你和你的同事的问候,谢谢。”
他放下话筒,无奈地说:“瞧,这几天我都接了二十几个这样的电话了,都是基层民警和工人打来的,问我是不是要调回省城。”停顿了一下,他突然问:“你怎么看?”
“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每年年关前后,不管是谁来主政双河监狱,就是******来,一样会有这样的传言,有人说这是我们双河监狱的陋习,我可不这么认为。”
“喔?怎么说?”彭家仲很感兴趣地问。
“其他监狱大多也是如此。这主要是上级考评制度造成的,厅局不是每年底就是来年初总是要调整一批领导,监狱大多也在同一时段调整中层干部,本来有很多是出于工作需要再正常不过的调整,也被百姓当成买官卖官、跑官保官,周而复始。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们中国监狱系统的一个特色,如果是,那就是中国特色的监狱式升迁制度。”胡玲玲说着说着就笑起来。
彭家仲听他这么说,心里稍许安定了一些。
胡玲玲继续说:“当然这种风气不可纵容,要是无限制地滋长,还是会产生很大的副作用的,特别是对监狱班子和民警队伍的稳定造成冲击,影响到厅局对你们班子的考评,也影响到你们对监区班子的考评,一句话就是,不能客观的评价年度工作业绩,这样一来,升迁调动调整就不那么科学公正了,从而让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有机可乘。就算厅局继续让你坐在这个位置上,可他们对你的信任度大打折扣不说,你在监狱百姓中的威信也大打折扣,以后工作的难度就升级了,很多监狱一把手就是这么下来的,这倒不是我危言耸听,你在监狱工作久了,自然而然就会感受到这一点。”
彭家仲没有说话,眉间微皱,似乎在沉思着什么。
“其实呢,只要看淡一点,下来也没啥,关键是下来的人有一种强烈的不甘心,举个不恰当的例子,比如……仅仅是假设哈……这次真的让你下来,就算你回到省城官复原职,你甘心吗?兢兢业业,如履薄冰,含辛茹苦地干了半年,自己的思路还没有全面推开,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下来?”
彭家仲警觉起来,问:“小胡,你听到什么了?”
“这……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口齿伶俐的胡玲玲突然变得结结巴巴,想说但又顾忌什么。
“不管是道听途说还是真凭实据,你都说来听听!”彭家仲直起身子严肃地说。
胡玲玲依旧吞吞吐吐:“道听途说,纯属道听途说……你们监狱班子……是不是可以……可以报销……”
“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彭家仲吓了一跳,背心嗖嗖地发凉。
胡玲玲从他的语气里已经证实确有其事,担忧地说:“昨天下午开始,机关都在议论,估计消息已经到了一般民警职工这个层面……彭监,我担心对你不利啊!”
彭家仲明白她的意思,说实话提出这个建议的是郑怀远,他当时是持反对意见的,但是多数班子成员都赞同,加之王福全也表态说可以采取适当的方式给监狱级领导增加点收入,他也就不好坚持下去。最终形成了监狱级领导招待费用报销方案以替代集团奖,为了稳妥起见,他和王福全都分别强调了纪律,每一个班子成员都表了态。关于监狱级领导每月定额报销招待费是昨天上午开党委会议定的,消息怎么这么快就散布出去了呢?又是谁散布出去的?这种事情想都不用想都是针对他来的……
彭家仲越想越后怕,额头上浸出细细的汗珠。
这时候,手机叫了起来,是卢川打来的:“师兄,我刚才看见了你的考评,监狱210个中干投票,优秀35票,称职85票,不称职90票。厅长把你的统计表拿在手里盯了很久,你最好给他打个电话……”
有90不称职票!彭家仲放下电话,心脏像被蜜蜂蜇了一下,剧烈地疼痛,他不由自主的捂住胸口,微微喘息。他知道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在他的秘书生涯中,所见过最多的不称职票也只有40多一点,在全省监狱系统一把手测评中,他绝对是倒数第一!
在他做出决定要取消集团奖的时候,顾卫国提醒过他,胡玲玲也提醒过他,他当时就是不信,不相信双河监狱的中干会那样没有原则。他只是想,只要符合大多数群众的利益,他会得赢得双河监狱民警职工的心,只要群众支持他,他怕什么呢?可摆在眼前的结果实实在在就是这样,他心里一下子填满了郁闷、疑惑、愤懑,还有沮丧。
“彭监,你怎么了?”胡玲玲的声音明显有点焦急。
“没怎么!我怎么了?”彭家仲自己都感觉到语气有点慌乱。
“你也别着急,好在你在春节前夕把拖欠民警职工的工资补发了,大家正欢天喜地呢,就算有些居心叵测的人要把责任推到你一个人头上,也不会产生大的不良后果。”胡玲玲见他脸色比刚才更难看,便安慰说。
彭家仲看看眼前这个在监狱颇受争议的胡玲玲,心底里充满感激之情。
在胡玲玲游说下,厅局相关领导和部门同意解决监狱拖欠民警职工的工资,并在11月份拿到拨款,当时他很激动,准备马上补发工资,但就是她极力劝阻他延期到春节前夕,在省局考评组到来之前,也就大约是在2月初补发,并说这样做可以冲抵年关例行的流言蜚语。他当时不信,还征求了马洪扣和顾卫国的意见,最后才决定让财务科长郑宝团想办法做好这笔资金的保密工作,能拖多久就拖多久,最好拖到来年二月初。郑宝团到省城财务处活动,财务处答应资金暂时放在他们那里,延缓到来年二月初下拨。尽管在春节前夕补发了拖欠的工资,整个监狱一片欢腾,但流言蜚语照样还是出来了,只是就像胡玲玲说的,在这种背景之下,这些流言的杀伤力就大打折扣了。
如果没有补发拖欠的工资,如果不是在考评之前发的,他的不称职票数又该是多少呢?
而眼前最棘手的问题是,要是监狱级领导报销事件真的爆发了,他这个监狱长如何向厅局党委交待?自己怎么去面对老领导刘德章?他又如何面对监狱的普通民警和工人呢?
虽然胡玲玲传递的信息仅仅只是道听途说,但是直觉告诉他必须马上采取措施,他猛然站起来,快步走了出去。
刚出门,差点与郑宝团撞上,不待郑宝团开口,彭家仲把他拉到一边,轻声问:“郑监他们的账报销了没有?”
昨天下午,他在郑怀远、杨志刚以及监狱总工程师拿来发票上签了字。
郑宝团愣了一下,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说:“应该还没有吧?昨天下午我去了一趟县上,回来都要下班了,没审核报销单据。”
“你立即去核实一下,我现在去王书记办公室,一会儿你直接过来。”
郑宝团这才注意到他语气有点不对劲,隐隐感到出什么事了。
王福全也刚到办公室,正在泡茶,见彭家仲来,他知道这个监狱长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来则有大事,便把杯子放下,问:“出什么事了?”
“王书记,昨天我们开会研究的监狱领导每月定额报销招待费的事情被透了出去……”
“哦。”王福全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端起茶杯走到开水器那儿接水,见水还没有烧开,便站在那里等。
彭家仲很诧异地看着他。
“你坐你坐……这是郑志军昨天送来的西湖龙井,嗯,很香,给你也冲一杯?”
“郑志军?龙井?也给我冲一杯?”彭家仲心里嘀咕,感觉很是不爽,便没有理会他的问话,加重语气强调说:“王书记,我们得采取一些措施,要不后果将是很严重的。”
“什么后果?”王福全接满开水后回到座位上坐下来,反问。
在他看来,眼前这个监狱长毕竟没有在基层呆过,经验和处置问题的应变能力欠缺了一点。这件事就算是透露了出去,那又算得了什么呢?监狱领导报销一点招待费,从制度层面上讲,没有违反任何规定。至于是不是虚报,只有监狱班子心知肚明,群众永远是不知晓的,顶多就只是怀疑,就算或许财务科经办人员真真切切了解内幕,他们没有资格也没有权力来处置,最多就是私下说说,发表一下心里的不满而已,有什么后果?但这些,只有靠自己在实际工作中慢慢积累总结,他这个党委书记总不能赤裸裸地说出来吧?
至于党委会研究的事情,不管是决定了的还是未决的,群众很快就会知道,这也不值得大惊小怪的,在他的记忆里,好像自从改革开放以来,所谓党委会便失去了保密属性。为此,他彷徨过,反思过,在主政双河监狱之后,也想到过改变这种格局,但是都是无疾而终。久而久之,政治敏锐性也降低了,迟钝了,麻木了。
彭家仲没有想到王福全会是这个态度,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王福全也觉察到他的表情,觉得自己是过了一点,于是微笑说:“当然,既然已经传到了你那里,我们也得想一些对策是有必要的,这样吧,你去跟马洪扣商议一下,回头给我通个气就是了。对了,你好久回去?如果没有特别的事,你今天就回去吧,这里有我守着呢。”
今年春节值班,按规定,彭家仲得值班两天,王福全在会上说今年他帮彭家仲值班,要他回去好生陪陪老婆孩子,如果再这样一年半载地守在双河监狱,孩子恐怕认不出他这个爸爸来了。王福全这么一表态,其他副职哪能不表态?纷纷说王书记你年纪这么大,哪能让你值班?我们来顶着吧。
说实话,彭家仲对王福全很是感激,但从年龄上考虑,总不能真让一个大他将近18岁的书记来替他值班吧?也就婉言谢绝了。最后王福全不得不拿出书记的架子压他,并说这是党委会决定的,你是副书记,得带头执行党委会的决定。他没法,只好同意,最后决定由郑怀远和顾卫国帮他顶两天。
“好吧,就按你的意思办。”彭家仲起身告辞。
出门就遇到小跑而来的郑宝团。
郑宝团小声说:“已经有3个领导按标准报销了招待费。”
“你不在,谁审核的?”彭家仲不悦地问。
“按照工作职责,我不在由副科长审核啊……”郑宝团错愕地看着他。
彭家仲也意识到他这句话是多余的,听起来还犯了常识性的错误,边走边说:“我的意思是,今后除非你离开本市,副科长才能审核!老郑,财务管理你比我懂,要是没有个限制,你上个厕所开个短会,副科长就代行你的职权,你这个财务科长不就是摆设了吗?回去开个会,宣布一下,就说是我说的。”
郑宝团点头说我下午就开会传达你的指示。
“还有,暂停报销所有招待费,就说监狱资金紧张,过了春节再说。”
“王书记马书记的也不报?”郑宝团小心地问。
“也不忙报销,他们由我来协调。”彭家仲说完,大步走了。
郑宝团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嘟囔:“难道真出什么事情了?”
马洪扣听完彭家仲的担忧,沉思着说:“理论上不用担心,除非……”接着他使劲摇头,“不会,我相信不至于……”
“老马,究竟啥意思?”彭家仲被他弄迷糊了。
马洪扣说:“我的意思是这样,从制度层面,或者说钻制度的空子,监狱领导报销招待费,只要不突破上级规定的总额,是不会出什么问题的;万一逼不得已还可以纳入经营费用项目的,按目前的政策,经营费用是不受审计的。”
“那么,最坏的预料呢?”
“除非有人故意造事,把这件事闹大,让群众实实在在知道确有监狱领导虚报招待费这事,那就不好办了。但,这种情况不会发生,因为就算有班子成员想这么做,操作起来也很难。何况这样做,明显就是要你来背这个黑锅,这无异于就是向你宣战,但这种假设不成立。”马洪扣很肯定地分析说,随后话锋一转,“你怎么不在会上坚持意见?如果我们两个副书记坚决反对,就不会有这档子事情,现在好了,我们得实惠,你和王书记来背黑锅。我心里不安呐,你说我这个纪委书记在财务上每月虚报3000元,这……这是啥事这是!但是不报销吧,怎么同其他班子成员相处?你也是,我可以肯定地说,这是你来双河监狱工作上最大的败笔!”
“老马,事已至此,我们要做好最坏的对策,你说该怎么办?”彭家仲忧心忡忡。
“就两个字:纠正!而且还要立即纠正!”马洪扣坚决地说。
彭家仲未置可否,沉默。
“作为行政一把手,我明白你的处境和难处。但是你想想,以党委名义开会,做出集体虚报招待费的决议,这事儿要是捅到社会上去了,弄不好出一个‘报销门’,恐怕我们这个党委要扬名全国!这件事如果不纠正,就像一个定时炸弹,现在不爆炸,并不意味着以后也不会爆炸。现在纠正还来得及,如果走远了,到时候想纠正都难。”马洪扣有点激动,走到窗口,拉开窗,屋子里立即寒流暗涌。
彭家仲说:“我指令财务科,暂时停止报销所有的招待费,一切等到春节后,你看怎么样?”
马洪扣点点头,说:“嗯……对,先以稳定大局为重。至于王书记那里,我去说。他是党委书记,这个事又是党委会做出的决定,不论从哪个角度说,他都是第一责任人。”
马****突然闯了进来,把彭家仲和马洪扣吓了一跳。
马洪扣训斥说:“马主任,做了这么多年的办公室主任,连基本的礼节规范都没有学会?”
马****连忙点头哈腰地承认错误,说我出去重新来一次。
马洪扣摆摆手说:“算了算了,你找彭监还是找我?”
“都找,都找……”马****很规矩地站在那里连声说。
彭家仲问:“什么事?”
“彭监,老红军郑三旺邀约了几个老干部,在办公室闹,要求见彭监,我们怎么劝都劝不走,我问他什么事,他说我没有资格跟他说话。老干部还在陆陆续续地来,我急了,去办公室找你,没找着,就去找王书记,王书记说你在马书记这里,一时心急,所以就……”马****陈诉很有技巧,既汇报了工作,又解释了刚才失礼的客观原因。
“王书记怎么说?”彭家仲问。
“你是我的直接领导,得先给你汇报,这是工作原则,所以我没有给他说这事儿。”马****说。
马洪扣对马****说:“这个郑三旺,又要做什么?你去找郑怀远,让他出面。”
马****看看彭家仲,不言语。
“按马书记的意见办。”彭家仲说。
马****应了一声,跑步而去。
黎明过后,北风又开始呼啸起来,密密麻麻的雪花随风打在脸上,让人睁不开眼睛,近在咫尺的景致变得模糊起来,所有的一切一下子混沌起来,让人想起山海经里天地初开的情景。街道上几乎没有行人,平日里的流浪汉都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蒲忠全站在街道上,不一会儿头上肩上就堆积了一层雪,远远望去,就像一个穿上了外套的雪人。
一辆车慢慢开过来,蒲忠全举手半遮着脸面躲避着车灯仔细地辨认车子的型号和牌照,然后使劲地挥手。
林楚打开车门说:“真是笨蛋,猪变的?不知道在屋子里等?”
蒲忠全钻进来,哈着手说:“哇哇,好暖和……今天我值班,临时出去办事,和其他同事换了手机,所以只有等啰。”
“说你猪,还真猪!换手机?我直接怀疑你怎么管住那些人的……要去哪里?”
蒲忠全拿出一个小本子,在上面翻了翻,然后指着地址说:“这里,五道口梁子。”
林楚瞟了一眼,惊叫起来:“这么大的雪,你到那么偏远的地方?不要命?”
“所以嘛,才把手机跟同事换了,免得到了那里没有信号,监狱领导万一打我的手机却不能接通。”蒲忠全嘿嘿地笑。
“那你现在的手机号是多少?等等……你拨一下我的手机……你说那啥……啥地方?不去,不去!”林楚说。
“为什么?”蒲忠全叫起来。
“你叫啥呢?不去,你把毛大爷请来,我都不去,你不要命,我还要命呢。你死了是牺牲,我呢?那叫枉死。”林楚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什么枉死?大不了我们合葬在一起,碑文写上蒲忠全烈士之妻,哈哈……”
“切!我更不干了,本小姐郑重声明,本小姐才不守寡呢,绝不做封建礼教的牺牲品。你现在跟我回家见见我老爸老妈,等天气放晴了,我们再去,就这样。”林楚说完就开动了车子。
蒲忠全很不悦,说:“我就讨厌你这样子,什么都自以为是。”
“我啥样子了?蒲忠全同志,我是为你好。”林楚也不高兴了。
“真的不去?”蒲忠全生硬地问。
“不去!”
“那停车。”
“干什么?”
“不去拉到,这青州市就你一辆车?哼!”
“你……”林楚把车子靠边缓缓停下来,“那地方我曾经去过,平常就不好走,这样的天气,简直就等于自杀。”
蒲忠全没有理会她,打开车门下车,头也不回地走。
林楚放下玻璃,喊:“你要是能找一辆愿意去哪里的车,我就不姓林!”
蒲忠全没有回头,只管走。
“蒲忠全,你个猪,疯子,白痴,要自杀就在这里,好歹有人知道,你想曝尸荒野,你就去……给你最后一个机会,要是你今天不跟我走,你永远没有机会!”林楚歇斯底里地喊。
蒲忠全很快消失在大雪中。
一行清泪从林楚的脸庞划过,她伏在方向盘上低低地啜泣,过了一会儿,她用手使劲擦擦眼泪,咬咬牙,开动了车子。
蒲忠全跟在公安局工作的同学杜萌求援,杜萌说今个是大年三十,我女友死活让我去她家团年,我只能借给你车子。蒲忠全不会开车,监区民警没有一个会开车的,只有在罪犯中找找看了。于是给李家兴打电话,要他马上去监区问问哪个会开车,不管是民警还是罪犯,尽量能找一个技术好的。
这时候,林楚打来电话,蒲忠全任由手机叫,却不接。
这段时间以来,林楚隔三叉五都来监区找他,在人们心目中,她就是蒲忠全的女朋友。这些天林楚也暗示说她父母听说监狱要搬迁到市里,也就没有表示反对,还要林楚带蒲忠全到家里,让他们看看。
前几天林楚明确地要蒲忠全在春节期间到她家里去拜会她的父母,蒲忠全不表态,追问急了,才说我春节要值班。林楚问你究竟对我是个啥态度?蒲忠全想了想说现在没态度。林楚问为什么。蒲忠全说我不想在一个不和谐的家庭里生活。林楚来气了说我家怎么不和谐了?蒲忠全说现在是和谐的,我以后来了就不和谐了。林楚说我父母不是同意了嘛。蒲忠全说那是建立在我们监狱搬迁到青州市的基础上,要是搬迁不了呢?林楚说你是不是有外遇了哦。蒲忠全说我还没有结婚呢。林楚说蒲忠全你要不要脸,我可是啥都给了你,你现在想一脚把我踢开,没门!蒲忠全说我又费马达又费电,我得到了啥?林楚威胁说你怎么变得这么无耻?跟那些犯人学的?你要是不跟我结婚,我就到你们单位闹,让你身败名裂。蒲忠全满不在乎地说我的地盘我做主,闹你的,谁也不能安排我的人生轨迹……
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很多时候找的理由或者借口都是牵强附会,没完没了,每次都不欢而散。说蒲忠全对林楚没有一点儿感情,可要是林楚几天不去江村看他,他都要打电话叫她来,谈天说地、散步逛街、亲嘴上床都可以,就是不谈结婚。以前还让着林楚一点儿,自从上了床后,蒲忠全似乎不太在意林楚的感受,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于是两人开始争吵。
手机不停地在叫,搅扰得蒲忠全心神不宁,于是接通电话吼:“你有完没完,说不去你家就不去!”
“那,我现在送你到那个鬼地方,然后再去我家如何?”林楚以少有的商量的口吻说,还有点低三下四的意味。
“我已经出发了,就这样。”蒲忠全说完就挂了电话。
不过,他挂完电话马上就后悔了,还不知道李家兴能不能找到能开车的犯人呢,何况,一个人带着一个犯人到路况可能真的很糟糕的地方去,无论如何都存在一些危险的因素。
“怎么?你们吵架了?”一个温润的声音从后边传来。
蒲忠全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原来是梅开蕊。
“远远地看见你,就过来给你打个招呼,却不料听到你们……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梅开蕊微笑着解释。
梅开蕊一身雪白,传统样式的纯白棉衣棉裤,领口和扣缘都镶嵌着雪白的兔毛,靴子也是纯白的,一样也镶嵌着雪白的细毛,围巾很长,像哈达一样挂在脖子上,在风中来回飘动,像是在迎接某个人。眼睛像一汪澈静的清泉,深邃、高贵,让人望而却步……
蒲忠全的目光与她的目光刚接触,就像百万大军溃逃一般地混乱,他把目光投向天空,投向地上,再平视远方,都觉得不自在,最后把目光停留在梅开蕊的脚尖,心慌意乱,竟然说不出一个字来。
“你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梅开蕊见他神色怪怪的,关切地问。
“没什么,我想去一个地方,她不陪我去。”蒲忠全深深地呼吸,努力调节情绪后,淡淡地说。
梅开蕊笑起来:“我还以为出什么大事了呢?原来就这事呀?你也是,她不陪你去,自己去呗,男子汉还要小女人陪?”
“可我不会开车……”蒲忠全喃喃地说,似乎是在沉思。
“打个的士嘛……”梅开蕊话音未落就后悔了,他又不是傻子,连这个都不懂?于是话峰一转,“瞧,我怎么说话的呢?呵呵……难道的士不愿意去?那是个偏远的地方?”
蒲忠全说:“五道口梁子……”
梅开蕊睫毛一闪,眼光落在蒲忠全的脸上,继而把目光移到江面上,似凝固了一般。
“没听说吧?”蒲忠全没有注意到她的表情,嘿嘿笑起来,很是得意。
“我给你开车。”梅开蕊突然说。
“什么?你说什么?”蒲忠全显然怕是听错了,重复问。
“我给你开车……怎么,不相信我的技术?”梅开蕊见他打量自己,便挑衅地说,“如果不怕死,你就让我开车,嘿嘿……”
“好,就这么办,走,我们去接车。”
“对了,是什么车?”
“长安小面的。”
“不行,这车根本去不了,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弄一辆来。”梅开蕊说完,招的士走了。
不一会儿,梅开蕊开着一辆美国吉普过来。
蒲忠全问:“你的车?”
“借的。”
“你似乎很了解那地方?”蒲忠全试探地问。
“额。”梅开蕊模棱两可地说。
蒲忠全又问了几句,见她不是嗯就是哦,于是便住口不问了。
马****走后不久,彭家仲和马洪扣都感觉到整个办公大楼都躁动起来,他俩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我们去看看?”
言毕,两人会意地笑起来。
彭家仲感触地说:“有你这个纪委书记在,我睡觉都安稳一些。”
马洪扣却生硬地说:“你这话我不爱听。”
“心里话。”
“即使是心里话,也不中听。”
彭家仲笑笑,不再说什么,同他一起来到二楼。
二楼监狱办公室几乎被老干部们占领了,每来一个老干部,熊晓戈便同办公室其他人给他搬一张椅子,二楼所有部门的椅子基本上都借完了,还有老干部陆陆续续地来,他请他们到会议室,可郑三旺说你这屁孩凑什么热闹,自己到一边耍去,不要妨碍我们办正事。
老干部听郑三旺这么说,都哈哈笑起来,还有的大声应和说郑老红军这话有水平。
郑三旺得意地说我们打江山的时候,这些娃娃还没有生出来呢,敢在我们面前耍弯刀?那不是反了?话又说回来,要不是我们把脑壳当球踢,拼死拼活地把江山打下来,这些娃娃怕早就是地主的长工了,还能在这里坐办公室?
老干部们一听就更来劲了,七嘴八舌地回忆起那战火纷飞的岁月,没说几句,有两个老干部争吵起来,两人争得面红耳赤,互不相让,其他老革命也就不再谈那些烽火岁月,转而对这两个人关于干掉敌人家属的话题嘻嘻哈哈地发表看法,起哄的、侃笑的、刁难的、刻薄的,什么态度都有,办公室一下子变成了集市,抑或像是街边茶馆,闹闹嚷嚷,三教九流,不一而足。
机关一些胆子大的民警都纷纷跑来看热闹,于是走道楼道都站满了人。
熊晓戈急得团团转,但也是干着急,这伙人连王福全都拿他们没有办法,更不用说他一个小小的办公室副主任,但这大年三十任由他们闹,也不是个事儿,弄不好双河监狱又要在全省出名了。正在焦头烂额之际,见马****陪着郑怀远走过来,便像抓到救命稻草一般,迎了上去说:“郑监,你可来了……”
郑怀远没有理会他,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径直朝办公室走去,边走边很客气地招呼站在外边的老干部。
熊晓戈有些失落,也很懊恼,自己怎么没有想到去请郑怀远来解围呢?
老干部们见郑怀远走了进来,都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看看他,又看看郑三旺。
郑怀远左右点点头,算是给老干部们问好,然后走到郑三旺面前,以责备的口吻说:“爹,你出哪门子头?有事情可以通过正常渠道向监狱党委反映嘛。别闹了,跟我回家。”
郑三旺脸色一下子拉下来,反问:“你是以副监狱长的身份跟我说话呢?还是以儿子的身份给老子说话?”
郑怀远似乎没有料到他爹这么一问,愣了一下,心想周围都是些老人,便含糊其辞地说:“当然我首先是你的儿子。”
“老子告诉你,你就是当了联合国主席,你依然是我儿子!土话说得好,人前教子,屋里教妻,各位革命战友,我今天就要教育一下我这不成器的儿子,为双河监狱百姓讨个说法,讨个公道。”郑三旺边说边挥舞着手臂,像是在临战前作动员报告一样。
大家都看着郑三旺,虽然没有欢呼声,但眼睛里充满了惊奇与敬意。
郑三旺很满足老干部们这种目光,扫视了一下,指着郑怀远问:“你当着大伙儿面说说,你们党委成员是不是每月定额报销招待费,以供自己挥霍?”
郑怀远严厉地说:“你听谁说的?别听见风就是雨,这个可不能乱说。”
“听谁说的?哼!听你说的!”郑三旺敲着桌子说。
老干部们都交头接耳地议论开来。站在走廊上的,听郑三旺这么一说,都朝屋子里拥,引起一阵骚动。
“我说的?老爹,你是不是喝多了哦?”郑怀远瞪大眼睛望着他,像是在注视一个不明生物一般。
“你小子昨晚喝得醉醺醺的,回家来把一叠钱甩在我面前,我问你怎么今年过年给我这么多钱?你说什么你儿子现在有钱了,党委做出决定增加党委成员的收入,每月可以多报销招待费。我批评你说这是违法乱纪的,你说叫你拿着就拿着,管那么多干什么?我说咱们郑家从来就没有干过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的事情。你说什么自己不拿在班子里不好处。我说不好处跟党性比起来哪个大?老子批评你,你倒还来劲了,反而跟我火气来,说我是老糊涂了。”郑三旺从怀里拿出一叠钞票,高高举起,“同志们,这就是我这逆子给我的钱,你们知道多少?3千,整整3千,相当于我们两个月的工资啊!”
屋子里一片哗然,群情激动起来,叫骂声此起彼伏。
郑三旺试着要站在椅子上,身子晃动了几下,没有成功,旁边立即有几个人搀扶着他站到椅子上。他挥挥手,示意大家安静。老干部们已经把他当成心中的英雄,场面一下安静下来。郑三旺又把目光傲视了一圈,才铿锵有力地说:“我痛心呀,我们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美好河山,你们就这么折腾?迟早有一天,会毁在你们手里的!那些为革命光荣牺牲的战友不会答应,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更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们胡来,你们说是不是?”
众人高声说是。
喊声在机关大楼里震荡,夺人心魄。
郑怀远耷拉着脑袋,慢慢往外边退。
郑三旺指着他喝道:“你别想跑!今天不跟这些革命前辈们说清楚,你就别想走!”
郑怀远很是尴尬,赔笑说:“酒后乱说,叔叔大爷们不要当真……”
这时,一个老干部站出来说:“乱说?郑怀远这小子我是看着长大的,从来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原则性很强,不过他还是个副监狱长,有难处,我们就不要为难他了,为难他也起不了好大的作用,是不是?我们找彭家仲讨个说法!”
大家说这话在理,就饶了郑怀远这细娃子吧。
郑怀远连忙团团作揖,说:“各位前辈,我看今天这事儿有点误会,千万别去找监狱长,要不我可是跳在黄河里都洗不清了,以后还怎么一起共事?都回家吧,我会通过正常渠道在党委会上提出来的,我相信党委一定会给大家一个答复。”说完,他以祈求的口气对郑三旺说,“爹,你带个头回家吧,儿子求你了。”
郑三旺别了他一眼,振振有词地说:“回家?江山都要被你们毁了,回什么家?你,去把彭什么……那个监狱长给我叫过来。”
“我是党委书记,你找彭监狱长做什么?”王福全突然走了进来。
屋子里一下沉静起来,都看着王福全。
王福全盯着郑三旺看,就是不说话。
郑三旺被他看得心头发毛,叫旁边的人扶着从椅子上下来,说:“你盯我干什么?”
“你究竟什么目的?”王福全突然发问。
郑三旺一下子有点慌乱,说话也不像先前那么利索:“啥……啥……目的?”
“先找彭什么监狱长,再找你,这是程序问题,我们都是毛主席的好战士,比你们懂得组织程序,彭家仲归你管就该找你?那你归谁管?我们应该找总理主席?你们说荒不荒唐?你王福全还嫩着呐,哼!你说啥目的?你还问我啥目的?我还要问你啥态度?就你这态度,要是在以前打仗的时候,我都可以枪毙你!”郑三旺似乎越说越清醒起来,越说越来劲,他转身问老干部,“你们说是不是?”
有人说:“就是就是,王福全你算个啥?作威作福作到我们老革命头上来了,有人说双河监狱这一届党委是混账党委,党委书记就这德性,哪能不混账?”
本来很多人顾虑自己的儿女还在岗,没敢说什么,见有人这么说,也就七嘴八舌地声讨起王福全来。
“什么混账党委,我看就一群腐败分子。”
“明知道是违法违纪的事,还要上党委会,天下奇闻呐!”
“大好河山就这么给毁了,痛心哪!”
“是啊,我们倒要去问问厅局,他们是怎么考察干部的?”
“你王福全今天不给我们一个说法,我们上省城!”
……
王福全直觉这件事有点蹊跷。
由于郑三旺是从半路上跑回来的,没有完成二万五千里长征,在其他红军的眼中根本不入流,也不屑与其为伍,就连八路、解放品牌的战士都没把他放在眼里,这也是他坚持不在红军院或者监狱其他地方居住的原因,明白人都知道他的这种心态,既然你瞧不起我,我远离你还不行吗?在他儿子郑怀远还没有当上副监狱长以前,人们很难看见他在监狱机关露面。
从表象上看,事情是郑怀远酒后失言引起的,但就郑三旺本人的性格特征而言,如果没有人出谋划策,这个人是不可能带头闹事的。
这个幕后人是谁?
所以,王福全想一针见血地指出他的目的,以期敲山震虎,不料却被郑三旺抓住话柄,招来老干部的攻击。
彭家仲和马洪扣走下来,马洪扣见走廊、楼梯间都站满了民警,沉声说:“你们是不是没事干?要是没事干,明天就下基层去。”
男男女女一听,都纷纷跑回到办公室,还有几个胆儿大的走到远一点的地方张望,被马洪扣瞄了回去。
彭家仲见王福全被老干部们弄得小不了台,就要前去解围。
马洪扣拦住他说:“你别去,现在去只会乱上加乱。”
“那怎么办?”
马洪扣把他拽到3楼,从3楼侧边楼梯走到1楼,才说:“郑怀远在那里,王书记没事。”
“老马,你这话……话中有话啊?”彭家仲有些迷惑。
“走吧,现在你爱到哪里就到哪里去,我以纪委书记担保,王书记没事的。”马洪扣强调说。
彭家仲依旧担心:“马书记,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今天是大年三十,事情要是闹上去了,可不是小事!”
这时,马洪扣看见胡玲玲搀扶着何德才下车,便指指胡玲玲他们笑道:“你也不用走了,我们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