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初霁,碧空万里,红晃晃的阳光洒满大地,白雪覆盖的城市笼罩在一片霞光之中,更显得澈明、洁净,宛如一个纤尘不染的仙子,文静地凝视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午后的滨江大道,没有风,阳光似乎依然没有温度,树上的积雪开始融化,到处都是滴滴答答的音声,在突突的车流中有些含混,但细细听来,像春天的夜雨打在瓦房上,轻柔而富有韵味,直透肺腑,荡涤着内心深处那些肮脏的欲念,让人不由自主地想把心思掏出来在阳光下晾晒一下……
一个女乞丐裹着一条破烂的棉絮,靠着亭子的围栏一动不动地坐着,混浊的目光在来往如织的车流中游动,像是在寻找什么,抑或在等待某个人,偶尔嘴角上流露出笑,那笑,很特别,不知道是天真还是痴傻?是苦涩还是无奈?
蒲忠全刚检查完一个外劳工地,来到滨江大道,满脚的泥巴。经过几个月的意志的考验,虽然在意识中早已把自尊这个词抹去了,也没有了自惭形秽的感觉,他看看鞋子上的泥巴,但还是觉得自己的鞋子与这里精致的美景很不协调,于是想找一个树枝打扫一下鞋子,不料在亭子的拐角处踩到了乞丐的身上,蒲忠全吓了一跳,正要询问乞丐要不要紧,不料那乞丐却斜睨着眼神,坏坏地笑:“要干那事?也不用这么猴急嘛……”
蒲忠全脑袋嗡嗡作响,转身就走,那乞丐一下跳起来,拦住他。
蒲忠全见她四十来岁,衣着光鲜,惊讶地问:“你不是乞丐?”
女人把自己衣服撸了撸,不满地说:“我是乞丐吗?”
“那你在这里干什么?”
“你不管我干什么,你把我****踩到了,想走?”
蒲忠全说:“你想怎么样?”
“给钱,要不我就大声喊你踩了我****。”女人蛮横地说,她瞧瞧蒲忠全,语气放缓,“不过嘛,看你像李逵那么健壮,来一下,给你打个八折,也行。”
蒲忠全哭笑不得,不过这女人在这么寒冷的天气里还在营生,想必家里发生了重大变故,寻思着要不要给他一点零花钱。
那女人见他不言语,猜测他在犹豫,便说:“看你这模样,是刚出门打工的吧,也没挣什么钱……一口价,20块。”
蒲忠全没有想到他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刚出门的农民工,心头有些来气,但转念一想,何必跟一个卖身子的老女人计较这些呢?农民工就农民工吧,反正祖辈也是农民出身,于是说:“我给你30块,你回家吧。”
说完,他掏出30块递给她。
这时,一对老年妇女手挽手路过这里,老人对视一眼,脸上露出鄙夷的神情。
“那就给50块!”那女人迅速把30块钱抓过去,又伸出手来,“还有20块!”
“你这人怎么这样?”蒲忠全想自己堂堂一个警察,却被一个乞丐般的卖身女人欺负,一下子来气了。
“有胆子做,就得给钱。”女人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
蒲忠全火了,骂道:“真******婊子,老子做啥子了?”
“****怎么了?****就不是人?给钱给钱,20块!”那女人一把揪住蒲忠全。
“不就20块钱吗?给她吧,你们在这里吵什么吵?光彩呀?”老头忍不住发话了,其他几个散步的人也似乎注意到发生了什么事情,都朝这边走了过来。
蒲忠全一看情势不对,尽管再拿20块他实在有点不甘心,但是总比丢人现眼的好,只好又扔给她20元,然后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逃离现场。
跑了一阵,回头看看已经距现场很远了,便坐在石凳上喘气。
他脑子里突然觉得这女人好像在哪里见过!
他努力地搜索着,却依然只是些破碎的记忆。
他苦笑了一下,起身习惯性地拍拍屁股,哪知屁股上却湿漉漉一片。原来石凳上满是融化的雪水,他低低地骂了一句,连自己都不清楚究竟在骂什么。
蒲忠全觉得很是郁闷,正想找个人聊聊,胡玲玲就打来电话,弄得蒲忠全心神一阵荡漾,他心想要是她现在在青州市……
“喂喂喂,怎么不说话,在干什么坏事吧?小子!”胡玲玲喂了几声,不见他回答,声音提高了八度。
蒲忠全回过神来,忙说:“我现在哪有心情干坏事哟……唉,晦气晦气……”
他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大体说了一遍,电话里传来胡玲玲排山倒海的笑声:“哎哟,笑死我了……”好一会儿,胡玲玲才喘过起来,“给你通报一个信儿,郑怀远昨天来省城开会,现在启程回监狱了。”
“你的意思要我和他沟通一下?”蒲忠全有些不情愿地问。
“不是沟通,是勾兑。”
“勾兑?啥意思?”蒲忠全又问。
“你是不是在装傻哟?”胡玲玲有些不高兴了,认为蒲忠全是在戏弄她。
“要给钱?要不是你,我还真不知道怎么过这个年呢?还送钱给他?哦,他开给我罚单,我还给他钱,走遍天下也没有这个理嘛!”蒲忠全一提起罚单的事,火气就忍不住噌噌地往上蹿。
胡玲玲知道蒲忠全一贯是个很沉稳的人,可以在他人面前肆无忌惮地抱怨,发泄对监狱领导的不满,估计除了她,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说明这小子把她当成知心朋友,这么一想,心里也就没有芥蒂了,反倒十分开怀,于是开导说:“毛主席还讲统一战线,讲国共合作呢。何况你和他之间又没有阶级仇恨,我只是觉得你没有必要树这个敌人。人家毕竟是监狱领导,官大一级压死人,你即使有天大的抱负,有立竿见影的措施,要是得不到他的支持,到头来还是什么事情都干不了,还弄得自己灰头土脸的,对吧?”
蒲忠全虽然认可她的话,但心里还是有些不甘,沮丧地说:“好吧,这世道,****的比拉屎的还凶……”
“喂,这种态度你怎么去协调好关系?打起精神来,我的同志哥,我给你说,郑怀远不仅贪财而且很好色,怎么接待,你看着办,但你可别犯傻,也去泡小姐哈。”胡玲玲说完,想起他遇到“野鸡”的事,不由得又笑起来,但她突然打住笑,说:“你刚才说什么来着?你对那个‘野鸡’似乎有点印象?”
“别哪壶不开提哪壶,我今天可够倒霉的了,现在一提到小姐呀野鸡呀都想吐,一个郑怀远都把我搞得焦头烂额了,哪还有那心思。”蒲忠全叫苦连天。
“既然有点印象,你何不去用手机偷拍一张照片呢?”
“你什么意思?”蒲忠全有些恼火。
胡玲玲没有在乎他的情绪,继续入木三分地分析说:“你想想,你在双河那穷山恶水的地方一呆就是若干年,顶多就是回老家离开几天,没有机会接触其他人,你说说怎么会对一个半老徐娘有印象,你不觉得奇怪吗?”
“你究竟想说什么?”蒲忠全忍不住发火了。
“嘿嘿……我没有其他意思,别乱想哈……只是觉得很奇怪,所以想让你拍张照片,过年我回来瞧瞧,我这人啥都好,就是有一个毛病,那就是好奇心太重,嘿嘿……”
胡玲玲调皮地笑声让蒲忠全火气一下子消了,他说:“好吧好吧,我一会儿去看看那娘们还在不。对了,好久回来?我们有半年没有见面了……”
“怎么呢?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胡玲玲嘻嘻地笑。
“哪个不想美女?何况我还是童子呢!”蒲忠全也坏坏地笑。
“童子可以当饭吃?哼!”胡玲玲撂下一句,就挂了电话。
蒲忠全盯着手机,愣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她是离了婚的,自己说这句话可能刺激了她,心里有些懊恼。
正在这时候,远远地看见先前那个卖身妇人慢悠悠地朝这边走,心念一动,便躲在隐蔽处,待她走近了,偷拍了两张相片,再端详了一会儿,依然是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始终想不起究竟在哪里见过。
魏德安打来电话说小蒲你手机怎么一直占线?李家兴说他那里有个罪犯抗拒改造,公然顶撞民警,很恶劣,还煽动其他罪犯抗拒劳动,犯群情绪波动很大,打电话你手机一直占线,所以就打给我,我正往那里赶。蒲忠全一惊,手心冒汗,要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罪犯群体性闹事,后果不堪设想,找了个的士,催促司机火速赶路。
李家兴将其他罪犯集合在一起,罪犯冉金旺协助另外一名民警在维持现场次序,李家兴和罪犯张景然正在做闹事罪犯的工作。这个闹事的罪犯是从五监区调过来的,属于顽危犯,蒲忠全也不太了解这个罪犯,只知道他姓肖,叫什么名字他也记不起了。肖犯坐在地上,耷拉着脑袋,直勾勾地盯着地面,看不清他的表情,右手紧紧抓住铁锹,左手把着自己的颈子,冷不丁昂起头,歇斯底里地吼:“老子就是不起来,老子今天就是不干活,老子就是耍死狗,你怎么着?有本事就枪毙我,打死我……”
周围已经围观了好些市民,都站得远远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不时朝他们指指点点。
魏德安也带着3个民警赶到,罪犯们的表情一下子严肃起来,现场气氛也凝重了许多。
“李家兴!”蒲忠全大声叫。
“到!”李家兴随即跑了过来。
“发生了什么事?”
李家兴把蒲忠全带到一边,距离罪犯队列稍远一点,才低声说:“他母亲来看他,带了些包子来,哪知恰好谢本川来检查,就把包子没收了,也把他母亲劝走了,他就开始闹情绪……本来小事一桩,你看搞得……老大,谢本川还扣了分,说我们违反接见制度……”
“包子呢?”蒲忠全问。
“扔到垃圾桶里了,哦,你看,就是那个。”李家兴指指工地边上的垃圾桶。
蒲忠全大步走了过去,在垃圾桶里翻了翻,把那袋包子找了出来,把袋子在自己的衣服上擦了擦,便朝姓肖的罪犯走了过去。走了几步,招手叫李家兴过去,低声问:“他叫肖什么?”
“肖仕俊,抢劫罪,17年,余刑还有5年,减过一次刑,表现一般,在五监区是顽危犯。农村人,家里比较困难,老爹前年去世,还有一个弟弟和妹妹,弟弟两口子常年在外打工,母亲年纪大,还帮他弟弟带儿子,很辛苦……”李家兴同情地说。
就在蒲忠全在垃圾桶里翻找的时候,肖仕俊就站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表情阴晴不定,难以捉摸。
魏德安问:“他母亲走了好久了?”
“大概20分钟吧。”李家兴说。
“你去把她找回来。”魏德安说。
李家兴有些为难:“这……这人海茫茫的……”
“找不到就到他家里去接!”蒲忠全以命令的口气说,然后朝肖仕俊走去。
“坐吧。”蒲忠全指指地上的石头。
肖仕俊坐下来,蒲忠全也顺势坐在他对面的一块石头上。
“想母亲了?”蒲忠全边问边拿出一个包子咬了一口,“嗯,好吃,就是有点冷了,要是热的,这味道就更美了。”
“呜……”肖仕俊哭了起来,断断续续地说,“母亲走了半天的路啊,给我包子的时候,包子……包子还是温的,她是用身体温着包子……不让我吃就算了,为什么要扔进垃圾桶?”
“吃吧,啊!”蒲忠全递给他一个包子。
“她都快70的人……我对不起她……还有5年,不知道……出去的时候还能不能见到她……”肖仕俊稍微安定了一些,哭声变成了抽泣。
“男儿有泪不轻弹,我理解也明白你此时的心情,要是我遇到这样的事,也会跟你一样,或许反应比你还强烈。我们有的人执法太呆板,这个你得理解,毕竟他们跟我们不一样,我们生活在一起嘛,多多少少都有点交情,有点感情,对吧?我已经叫你们队长亲自去找你母亲回来,一会儿去陪她老人家吃个饭,好好说说话。你妈年纪大,行动不方便,我呢,给你表个态,每年我们去接你妈过来和你见见面,怎么样?”蒲忠全动情地说。
“真的?!”肖仕俊问了一句,把一个包子整个塞进嘴里。
“但是,你今天的行为很过激,造成了很不好的影响,你说该怎么办?”蒲忠全严肃起来,表情突然变得很冷峻。
肖仕俊低下头,说:“我错了……蒲监区长,你是好人,以后我听你的,你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按照监管条例,我可以把你送到严管队集训!集训过吧?那滋味不好受吧?但念你是想念母亲而犯的错误,我就原谅你一次,就在监区大会上作个检讨算了。你不就是5年吗?你好好干,到时候我给你减一次刑,最多再蹲3年,你不就和你母亲团聚了吗?”
“好好好,我一定努力干活。”肖仕俊激动得满脸通红。
“嗯,有这个态度就好嘛,说明你认罪伏法,从思想上证明那你已经达到减刑的条件了。那你明白现在该怎么做了?”蒲忠全站起来,暗示说。
肖仕俊在监狱呆了这么多年,当然明白他的意思,立刻站起来,立正高声报告:“报告监区长,罪犯肖仕俊去干活了,保证超额完成任务,不辜负你的批评教育!”
蒲忠全满意地点点头。
肖仕俊大步走到劳动点,抡起铁锹,使劲地挖下去,火星四射,铁锹与石头撞击的咣当声传遍整个工地,格外清脆。
工地又恢复了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魏德安说:“小蒲,狱政科老是这样子,可不是个事儿,我看有必要找谢本川吃吃饭,沟通一下。”
蒲忠全便把跟胡玲玲通电话的内容说了一遍,最后说:“魏叔,你说这是个什么事儿,我干革命工作,反倒还要拿公家的钱喂他。还是你们生活工作的那些年代好,祖国山河一片红,你只管干你的,不会担心旁边有蚊子冷不丁咬你。”
“唉,时代不一样了嘛,据说现在提拔个科级领导,没有几万块钱是不行的,要想当监狱领导,逢年过节不往局里厅里跑,门儿都没有。这些年你看提拔的监狱副职大多数都是搞经营的,提拔的监狱正职也大多是管经营的,变了,我呢,比你还看不惯。看不惯归看不惯,你能怎么样呢?所以呀,胡玲玲说得对,就算你有天大的本事,不给你平台让你跳,你跳不出来,就是一只懒蛤蟆。你还年轻,又有才干,还是要适应这种新生活。”魏德安感慨地说。
“就你看得起我,把我当个宝,在其他人眼里,我蒲忠全屁都不如……你是我师傅,也是我领导,你说给郑怀远封多少钱的红包?谢本川呢?给不给他表示?唉,你说的这些,包括监区长每年都要给监狱领导拜年,我都听说过,也在其他监区长那里得到证实。你知道,四监区监区长本来就比其他监区长含金量少很多,没有人会在乎,所以说实话,我真还没有给监狱领导拜过年,送过钱。”蒲忠全满脸愁容,“还有,还要找个什么小姐陪他,这小姐费用又是多少?费用倒是小事,反正是国家的钱,大家的钱,关键是如果又闹出个‘汪庆书事件’,你说我在双河监狱怎么呆下去?”
魏德安笑道:“你问我,我问谁呀?我还不是没有经历过。毛主席说,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你就去调查研究一下?哈哈……”
蒲忠全凑过去神秘地说:“师傅,你就帮个忙,去调查研究研究,我绝对不会告诉第二个人的,不管开销多少,我给你报账。”
“去去去,没大没小的,这事儿现在轮不到我这糟老头子,还是你去吧,如果不放心,我给你望风?嘿嘿……”魏德安推了他一下,径自走到犯人中间,检查工程进度和质量。
蒲忠全边走边给谢本川打电话说,是谢科长呀,现在在哪里潇洒?我怎么听到娇滴滴的声音,是不是有个金丝鸟儿在你身上哟?哎呀,没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呀?今晚我请你吃饭……喔,我可是诚心诚意的啊,只是请你和郑监,人少好说话嘛,你说是不是?嗯……嗯,好,就这么说定了。你叫司机把车子开回去就是了,你先找个地方洗洗头搓搓脚什么的,晚上我给你算账就是了。好,一会儿我给你电话,我现在去接郑监。
蒲忠全看看时间,估计郑怀远到达高速公路口还要1个小时左右,想来想去,只好找梅开蕊帮忙。
他想起前几天与林楚、梅开蕊不期而遇,又与彭家仲、熊晓戈一起吃饭聊天的情景,心里不免有一份担忧。
熊晓戈按照彭家仲的吩咐,忐忑不安地找了一家酒店,坐定之后,林楚给彭家仲介绍梅开蕊说:“监狱长,这位是梅开蕊,我的朋友,梅子的梅,开花的开,花蕊的蕊,很有诗意吧?”
“喔?”彭家仲看看林楚,又看看梅开蕊,似乎在沉思着什么?
“怎么?大领导不这么认为?”林楚直白地问。
彭家仲笑笑说:“嗯,很有诗意,我只是在想,既然梅花初放,露出花蕊,你为什么理解成梅子,而不是梅花呢?”
“哈哈……”林楚两眼放光,忍不住手舞足蹈起来,转头对蒲忠全说,“蒲同学,我看你这领导睿智非凡,你跟着他没错。”
蒲忠全和熊晓戈都诧异地看着林楚,不知所以。
彭家仲没有反对,也没有否定,还是笑笑问:“怎么说?难道这里面还有典故?”
林楚指指蒲忠全和熊晓戈说:“领导就是领导,思维就比你们两个敏捷!”然后说,“《诗经》里不是说,‘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所以,我的这位朋友,是梅子,而不是梅花。”
说完,转头看着彭家仲,目光里明显带着挑衅。
熊晓戈知道现在的领导干部,八成连刘亮成都不太了解,更不用说什么《诗经》了,很想为彭家仲解围,但自己对林楚的话连听都没有听说过,急得背心冒汗,情急之下,想到蒲忠全和她是同学,应该搞得懂这诗歌是什么意思,便用脚踢他。
蒲忠全明白他的意思,面带难色,朝他使眼色,然后低下头去把玩茶杯。
彭家仲对《诗经》是熟悉的,意味深长地看看蒲忠全,又看看熊晓戈,目光最后定格在蒲忠全的脸上,不紧不慢地说:“林小姐莫不是要我做个媒人?”
“是呀,我这个朋友,特喜欢狱警,愿意奉献终身献子孙,呵呵……可是,有的人就是榆木疙瘩,或者说装傻,不知道是居心不良,还是自卑羞怯。”林楚语气中带着讥讽,目光不经意地在熊晓戈脸上掠过。
熊晓戈大体猜出了她说的这首诗歌的意思,目光恰好与林楚相遇,心里立即像打鼓,叮叮咚咚地乱响,慌忙低下头。
蒲忠全当然明白林楚并不是针对自己的,而恰好彭家仲理解错了,认为林楚要他给梅开蕊当媒人,嫁给蒲忠全,于是岔开话题说:“林楚你别胡闹,我还得给彭监汇报工作呢。”
“什么胡闹?我也在给领导汇报工作。从现在起,彭监狱长也是我和梅姐姐的领导,我俩要是受了冤枉,就找领导汇报!”林楚振振有辞地说。
彭家仲哈哈大笑,说:“做你俩的领导?我可不敢当,不过,要是蒲忠全欺负你,你尽管给我说。”
“哪万一是熊晓戈熊主任欺负我们呢?”林楚追问。
“噢?”彭家仲心里疑云顿起。
蒲忠全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彭监,你不知道,他俩穿同一条裤子,难兄难弟呢!”林楚解释说。
彭家仲疑惑尽散,笑道:“一样一样,看我不撤了他们。”
熊晓戈心里一凛,两股颤颤。
“好啦,好啦,不耽误你汇报工作了。”林楚拍拍蒲忠全的肩膀说。
熊晓戈和蒲忠全都暗自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这时,服务员再次推门进来,询问点菜。林楚不耐烦地挥挥手说:“等会儿我来叫你,你没见我们正谈事吗?”
随后对蒲忠全说:“青州有句话,在上酒之前谈事,免得彭监说的酒话,事后不作数,嘿……”
“伶牙俐齿!”彭家仲欣赏地说,然后问蒲忠全,“什么事情?是不是郑监他们罚款的事情?”
蒲忠全心想,果然不出自己所料,胡玲玲与他通话,彭监是听到了的,那么前后始末他也应该清楚了,于是直接叫苦说:“我承认我们监区做得不够,还有很多漏洞,我们一定努力整改。但眼下马上就要过年了,这4万多元要是没了,我手下那帮弟兄怎么过年啊?我是黔驴技穷了,只好斗胆向彭监你借钱了,等我们监区开春有盈余了立即还。”
“你有大局意识,能正确认识罚款的事情,我很欣慰。”彭家仲赞许地说,他话锋一转,“不过,我听说你小子一贯是赵巧送灯台,一去永不还,我借给你4万,是不是也打算赖账?”
蒲忠全早就盘算好赖掉这笔钱,嘴上却连声说:“不敢,不敢,就是借给我千个胆万个胆,我也不敢赖彭监的钱。”
“熊主任,你想办法在财务上借4万交给他。”彭家仲接着说,“尽管你们目前的工作有悖于监狱回归主体地位,但非常时期嘛,而且在青州市站稳了脚跟,给我们监狱开辟了一个根据地,给全监狱民警树立了信心,你们也很辛苦,年终奖金你尽管给大家发,我不过问,告诉民警们,大年三十我来跟他们一起过。”
“好好好,我今晚就传达彭监的指示。”蒲忠全激动地站起来,端起茶杯,“彭监,我以茶代酒,代表四监区全体民警敬你一杯。请你放心,我们开辟的这块根据地不仅不会丢失,而且会一天比一天大,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有你这样的领导,我们很快就会把青州市全部****。”
“怎么听起来像是在闹革命?”林楚插话说。
所有人都笑起来,唯独梅开蕊没有笑,把目光投向窗外。
“蒲忠全啊蒲忠全,叫我怎么说你呢?”彭家仲指指他,才端起茶杯。
吃过饭,要散伙的时候,蒲忠全趁着酒兴低声问林楚:“你说的那《诗经》是什么意思?”
这话恰好被梅开蕊听到,便说:“这首诗叫《摽有梅》,意思是树上的梅子纷纷落下,枝桠上只剩下七成了,那些追求我的小伙子,不要错过良辰。唉,‘摽有梅,其实三兮’!”
说完,独自匆匆而去。
她的幽怨感染了所有人,等大家回过神来,梅开蕊已经散失在灯红酒绿之中。
林楚说:“她喝了酒,我得送她回去。”说完,匆匆与彭家仲辞别,开车追了过去。
彭家仲拍拍蒲忠全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你的恋爱婚姻我本不该说什么,但像梅开蕊这样难得的才女,说实话,监狱警察目前的社会地位不高,人家能看得起我们,很难得了,你可不要错过机会。”
蒲忠全一阵错愕,不知说什么好。
熊晓戈把他拉到一旁,低声说:“这事儿你知我知天知地知,梅开蕊这件事情我就拜托你了,千万不要生什么事端来。我现在很后悔,你知道的,搞不好这事儿要毁我政治前途,兄弟,拜托了,拜托了。”
彭家仲走后,蒲忠全坐在街边上,垂头丧气地盯着车流出神。
第二天,熊晓戈专门给他送钱过来,实际上送钱只是幌子,他是不放心蒲忠全的同学林楚掺和梅开蕊跟他的事情而来找蒲忠全的。蒲忠全从他那里知道了事情的始末,熊晓戈糊里糊涂地就与她上了床,这事儿要他来负责,倒是有点过了,何况梅开蕊本来就是干这个营生的,于是对熊晓戈保证说服林楚不要掺和这事儿,在适当的时候与林楚一起劝劝梅开蕊,把影响控制在极小的范围内。
想到梅开蕊特殊的身份,如果她愿意帮忙,找两三个标致、有修养的、而且口风紧的小姐易如反掌,但蒲忠全很犹豫,求助与她,会不会伤害到她呢?眼看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蒲忠全最后还是拨通了梅开蕊的电话。
“是蒲哥呀?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来着?呵呵……”
梅开蕊声音很甜,很清脆,充满磁性,让蒲忠全想起老家晨曦中变幻莫测的雾……
“说话呀?出什么事情了吗?”梅开蕊语调一下变得关切起来,还带有几分焦急。
“哦哦哦……”蒲忠全这才回过神来,但说出的话显得语无伦次,“也没……没什么大事,就是……就是打个电话……”
他自己都听不下去了,暗骂自己贱。
“我知道你要我做什么事情……”梅开蕊停顿了一下,继续说,“要几个小妹?是在音皇娱乐城来玩还是带出去?”
“梅小姐……啊,不不不……小梅……也不是……开蕊……”蒲忠全一时之间不知道称呼对方什么好。
梅开蕊扑哧笑起来:“林楚说你是大老粗,我看呀,你十足一个文人,要不怎么这么酸呢?梅小姐、小梅、开蕊,都可以叫,无所谓的。”
“那我以后就叫你开蕊吧?”蒲忠全不由自主地说。
“嗯,好。你说吧,需要我帮什么?”
“是这样的,我们监狱一个副监狱长罚了我4万多元的款,那天我给彭监汇报时,你在场呢,应该还有印象吧?嗯,对,就是就是,今天他要从省城返回来,我想请他吃顿饭,再********陪他唱唱歌跳跳舞什么的,可我没有经历过,所以只好求助与你了,如果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请你多包涵……”
梅开蕊那种幽怨的声音传来:“其实我很感激你了,至少你顾及我的感受,谢谢你,蒲哥。”接着她说,“那就到我们音皇娱乐城来吧,我在这里做领班,唱歌跳舞开房都很方便,也很安全的。”
“你那里才发生了汪庆书事件,估计他心里还有芥蒂,我的意思是能不能带她们来宾馆?到时候我来接她们,费用好说。”蒲忠全犹犹豫豫地说。
梅开蕊很爽快地说:“好,到时候给我电话,你也不用来接,我送她们过来就是了。”
梅开蕊又给他介绍了一家酒店,这家酒店不仅床位便宜,标准间才150元,在酒店餐厅吃饭还可以打9折,餐费也不贵,更重要的是,酒店老板有后台,是青州市唯一一家住宿可以不提供任何证件的酒店。
“有这种事?那不是专门为那些嫖宿的人开的酒店吗?”蒲忠全惊愕地叫。
梅开蕊笑道:“我不信你一点都不了解?”
“还真不知道,真的,像天方夜谭。”蒲忠全感叹说,“你说我离开城市才几年,怎么一下子变成这样子呢?要是毛主席还活着,你说他老人家会是怎样的反应?”
“哈哈……”梅开蕊纵情地笑,“青州市不是流传一个顺口溜吗?毛主席向后看,下岗工人满街窜;毛主席向右看,全国劳模在要饭;毛主席向左看,大小官员齐向钱;毛主席向前看,警察小偷肩并肩。”
“深刻,深刻,有哲理!”蒲忠全佩服地说。
“深刻?依我看,要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还在,说不定跟你们一样,满口仁义道德,暗地里……也说不准哈,说不定他把你们全部拉出去先游街示众,然后枪毙……”梅开蕊说到一半,感觉不对,马上变换了口吻,“说远了,呵呵……对了,我也给你选一个?怎么样?说说,你喜欢什么类型的?文静还是活泼的?”
“你这话说远了,这哪儿跟哪儿呀?不过,你批评得对,现在这社会就这样,满口仁义道德,暗地里却男盗女娼,既当****又立牌坊,政府呢,做什么事情好像都朦朦胧胧的,违法的不违法的,好像都交织在一起,把人的眼睛都迷糊了……我是适应不了,你说要是我们监狱真搬到这花花世界,还真不知道会闹出多少事儿来。想起来还是大山沟里好,我以前在那山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虽然清贫单调,但是却闲云野鹤一般自由自在,现在呢?好像我是淘金老板,淘到金子了,他奶奶的什么部门什么人都想来捞一把……”蒲忠全絮絮叨叨地诉苦。
梅开蕊的心跳了一下,有点痛的感觉,她很后悔刚才说的那些话,于是静静地听他说完,才说:“我就知道监狱里还是一块相对纯正的土地,不过你也别担心搬迁过来会出什么大事儿,毕竟和你一样想法单纯的人还是少数,你看很多人不是都认为你赚钱了吗?都想捞一把吗?就说明在利害关系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呀,一个客人在大吵大闹,我去看看……”
蒲忠全看看手机,用手捏捏,好像是拿着一个宝贝似的,怕掉了,又怕捏坏了。心里有些枉然失落,落魄之间晃眼看见自己满是黄泥巴的鞋子,心想要是这个样子走进酒店,估计保安是决计不会让他进去的,就是自己把警官证来出来晃,对方说不定还要报警说有假警察呢。看看时间,还有40来分钟的样子,于是就在街边擦皮鞋地摊的椅子上坐下来。
擦鞋的是个50来岁的老年人,瞧了瞧蒲忠全的鞋子,伸出两个手指头。
“涨价了?”蒲忠全问。
老人摇摇头。
“那为什么收我两块?”
老人指指他的鞋子,又比又划,嘴里乌拉瓦拉地。
蒲忠全想是个哑巴,心想连哑巴都欺负我,便来气了,站起来就走,四周望望,附近却没有其他擦鞋的,只好又坐回去,拍拍胸口,伸出一个指头,使劲地晃晃,那意思说就是一块,多一分也不给。
老人嘿嘿直笑,也拍拍胸膛,伸出大拇指比划,那得意的劲儿表明就是我的地盘我作主。
蒲忠全无奈,便说两块就两块吧。
老人又看看他的鞋子,转身在街道边的绿化带折了一节丁香树枝,麻利地刮去皮鞋上的泥巴,然后把一方块泡沫在小水桶里浸了一下,擦洗残留的泥巴,再用牙刷将皮鞋边缝隐藏的泥巴刷干净,上油、擦拭、最后用一块丝绒抛光,一双铮亮铮亮的皮鞋终于重见天日,露出了他本来的面目。
老头摸摸鞋帮,把皮子翻过来看了又看,又看看蒲忠全,脸上既有惊讶也有疑惑。
“怎么地?”蒲忠全被他那表情弄迷糊了,“哎,算了,问你也是白问。”他掏出两块钱扔给他,站了起来。
“真资格的牛皮!”老人赞叹道。
说完,他又打量着蒲忠全。
蒲忠全错愕:“你不是哑巴?”
“我说过我是哑巴了吗?哼哼,这年月啥都假,像这样的皮鞋很少了,也贼贵,贵死人呐,穿这种鞋的人,不是当官的就是暴发户……”老人别了他一眼,把两块钱捡起来,随手就丢在身边的纸盒里。
“那你说我是当官的还是暴发户?”蒲忠全觉得很有趣。
“不像,不像……两样都不像……”老人弓着身子整理他的东西,头也没有抬。
“那按照你的逻辑,我怎么会穿这真资格的牛皮鞋呢?”蒲忠全更加来了兴趣,追问道。
老人突然抬起头,伸出一个手指头,热情地说:“老弟,以后有货给我也弄一双来,我给你出这个数。”
“妈的,他把我当成小偷了!”蒲忠全暗骂一句,气咻咻地说:“你个老东西,狗眼看人低,我看你也不是什么善类!”他从盒子里拿了一块钱,继续骂,“我手下随便抓一个来都比你还妖怪,敢在老子面前装?”
老头大呼小叫起来:“不是,不是,刚才你那啥东西我都不清楚……”
“你活腻了,敢骂人,小心老子揍你!”蒲忠全轮轮拳头。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这个东西……哎哎……泥巴包着的啥东西……”老头越激动越语无伦次,指指水桶说,“你看……看,都耗我一桶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脏的皮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