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言深宅大院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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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李禄寿念他有功劳,要厚葬王家福。

根据李禄寿的安排,家福的丧事,是要排排场场地办的,完全按照堡则镇的风俗。人死了,先是报丧,派出四个近门子的族里人,按东南西北四路,分头去给死者的亲戚友好报丧。王家福是王家庄人,这堡则镇上没有他的族人,东家便派李家的近门人来办这事。可是这王家福的丧事又给谁去报呢?他自小是孤子,不仅没有个亲兄亲弟,就连个亲姊若妹也没有,他只有唯一的一个儿子盼成,也命丧在西山的煤窑里了。这一步该如何办呢?参与办事的人们请示东家,李禄寿想了许久,最后才说,无论如何到王家庄去打听,好歹查访着他姥姥家是那里,总得把“老人主”找来,如果近门有个侄儿男女,给人家说些好话,不行咱就给人家出钱也算,总可以有个扶“棺”扯“牵”的人呀。扶“棺”扯“牵”,是个民间风俗,人死了以后,灵柩的后面要有妻子、女儿、孙女等来扶着棺材哭灵,这叫扶“棺”,而在灵柩的前面,扯一匹几丈长的白布,儿孙都要扯着这匹白布来哭灵,这就叫扯“牵”。同时,又派人到盼成的姥姥家村里去请人。谁知两路人马出去跑了一天,王家庄那头是什么也没有了,而盼成的姥姥家吴家岭也只有个远门舅舅,人家答应来当“人主”。说来说去,还是找不到个扶“棺”扯“牵”的人了……

这里又派人请来阴阳先生,在李家的地盘上挑选茔地,阴阳先生选来选去,终于在南岭山上找了一处好穴,据阴阳先生讲,这块茔地可有一百年旺财,五十年旺官的好风水。人们一笑了之,已经是个绝了后的人了,还谈什么旺财、旺官,还能往什么地方旺呀?

根据李家东家老爷安排,请了李家八个远门子的族人,日夜换班去打墓,在阴阳先生未定准穴位之前,忙着先给坟地搬运砖块,准备要给王家福砌砖墓。

同时又派三四个帮忙的乡亲,用了三盘石磨,备了三头毛驴来磨面,好让办丧事时吃。总是大户人家办事吗,为了排场一些,还派人到城里备办了许多镇上没有的货料。

却说这王家福的灵柩放了三天,却连一点哭声也没有,是呀,没男没女,既然没有孝子,那里来的哭声?越是听不到哭声,反而左左右右这些帮忙的人越发心酸。李东家又让人请来了和尚、道士,粗细两行,为他超度送行。

王家福的丧事,确实是搞的隆重。

这一天,天淅淅沥沥下着小雨,象是在给王家福送行似的,灵棚底下排设着许多供品。由于下雨,把那些金斗、银斗、摇钱树、金童、玉女、引路菩萨……等纸扎也都放在了灵棚下,更显得十分拥挤。棺木前头是一盏长命灯,灯有旁边放着一个火盆,里面烧着金宝、银宝、纸钱、阴币,还有印好的往生咒、金刚经。

可是,只因为家福身边没有儿女,连个近门侄儿男女也没有,除了请来一位盼成的远门舅舅,权且作“人主”,出殡时,连个扯牵布的人也没有。李禄寿吩咐,让所有家道参与送葬之人全部戴起孝帽,却是没有一个全身着孝之人。

前来看热闹的人们,看着这个虽是非常隆重的场面,却都有点心寒。是呀,这人要是没个儿女,那是多么可怜呀,家福呀家福,一身经商算帐如此精细,却在家庭的事情上没有算对帐,因为他的固执,枉送了儿子性命不说,反倒将自己的老命也赔了进去。真是落得个“奈何桥”上无人送了……

就在这时,只见刘姨太穿的一身素白,走了出来。

她到上房找着李禄寿说:“叔叔,你看家福这情况,没有个亲人来给他送行,心寒呀。现在俺也不隐瞒什么了,他活着的时候,对俺不赖,现在他先走了,俺也不能辜负他。今天,俺想给他挂孝送葬,做一做这扶棺扯牵的事。希望叔叔恩准。”

李禄寿一听这话,他为刘姨太的行动吃了一惊,没有想到她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来。

便急忙劝阻她:“大嫂,既然你把话剔明了,我也就不在打墙避影了,你们这情况我早已经有所闻,以往的事,我是能打点就打点,我希望你们能相互照看一下,这也是好事。就是你做下败坏风俗的丑事,我也给你包了。可是今天,家福已经殁了,这人死不能复生,你就是去做了这些事情,他也不能复活。何况,你是修下贞节牌坊的人,咱这半辈子落下了一个好名节,到现在为什么要去破坏它呢?你在家里就是把家福的牌位天天供起来,我也认可,可你要给家福去挂孝送葬,我觉得这不合适。最好不要这样……”

“叔叔,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家福一生给了俺无数温暖,俺不能看着他这样不声不响地走。求求你,俺这一辈子还没有求过你什么事情,你就答应俺吧。”

“大嫂,不是我不答应你,只是……你看这样行不?我花钱从外村请人来给家福哭灵,这样,家福的丧事也会象模象样。”

“叔叔,看你说的,那里有花钱顾人哭丧的道理?别说是顾人,就是他的亲生儿女来哭丧,也顶不了俺心里的悲哀。俺意已决,你就让俺们去一遭吧。”

“大嫂,不是我不同意,只是你这半世的好名节很不容易呀,一但因此……后半辈子不是让人……再说,你总得顾及一下咱李家的名声吧……再说,还有锁儿……”

“锁儿?好儿天了没有音信,他……”

“咱们不是还在找吗?或许是……”

刘姨太脸色煞白,什么也不说了,他已经什么也不在乎了,“名节?这名节能顶什么事?人难道活在世上,只为名节二字,而不顾感情就对了吗?叔叔,这事你要是不答应俺,俺可就……”

李禄寿见刘姨太这样,看来这已经是一个不可阻挡的事了,可是,如果那样,又如何面对全镇的人们呢?他思索了一下说,“大嫂,我答应你,可是为了你的名节,也为了李家的声望,我也希望你听我两件事:头一条,你不要穿孝,咱给家福送殡,是为了尽自家的心,即使不穿孝,家福的亡灵,在九泉之下也会理解。你看行吗?”

刘姨太看看她身上穿的已是一身素白的衣裳,也与穿了孝不相上下,只是没有披麻罢了,叔叔提出要顾及李家的面子,她也只好认了,她点点头说,“好,俺依你,这第二条呢?”

“这第二条,你送殡送到村口,不要到坟里,一来我怕你太伤心,二来也怕别人闲话。”

“行,俺也依你……”

“那好,咱就这么说定了。”李禄寿只好让她去了。

可是,刘姨太走出去以后,他这心里老是在嘀咕,好象觉得这事不对劲呀,看那嫂子的神色,总好象有一种万念皆灭的感觉。今天可是需要注意一点呢,这万一要是出个“祝英台哭灵”的事,可怎么办?于是,他马上让丫鬟把太太请来,“孩他娘,刚才大嫂找过我了,说要去为家福送殡,我看她那神色有些不对劲,她已经死心踏地地爱上了家福,如今家福去了,她这心里难过呀,这咱能理解。可是今天我觉得这事有点蹊跷,我这左眼一直在跳,怕是有什么预感,我担心怕出什么事呀。”

“那你说怎么办?”桂珍看着丈夫。

“我看出殡时,你要跟大嫂在一起,亲自陪着她,左右照看着点,千万不要让她往棺材上碰头。我已经与她说好了,不让她去坟地,我真担心怕她跳进墓穴里呀。”

“好,俺再安排几个丫鬟跟随左右,若是她要寻死觅活,也好来阻止她呀。”

“行,就这样。”

为王家福办理丧事的人们在小雨中忙碌着,和尚、道士各自吹奏着庙堂音乐,悲凉的乐曲使人感到更加有股寒意。

李禄寿把李家的族人招来,让他们都来给家福焚香、烧纸、祭供,东家为他安排的这个规格,确实是很高了,是呀,王家福为李家创下了万贯家资,难道不该享受这样的礼遇吗?

掌管司仪的先生将一切都打点停当,眼看出殡的时辰已到,马上喊道:“烧纸送灵——”

按照当地的风俗,这要自己的儿女以及侄儿、侄女等人来办的,可是他没有任何亲人,在“烧纸送灵”的时刻,居然只有吹鼓手们的悲调。

这时刘姨太要去给家福烧纸送灵。可是,桂珍在身边拽着她的胳膊,又小声地在她耳边说:“这是下辈人办的事情,大嫂你不能去。”

接着先生又喊道:“移棺出棚——”

按说在移棺时,儿女们该是一片哭声,可是现在那里又有人来哭他呢?坟工们抬起家福的棺材,一步步地走出灵棚,走向早已准备好的绳索棍杖,然后拴起棺木,又将牵布缚起来,按照镇上的规矩,此时,男眷在前,亲子柱着哭丧棍,紧在棺材跟前,其他亲人根据辈份,小者在前,长者在后,手扯牵布;而所有女眷,不份辈份,全部在棺材的后面,手扶棺木,谓之扶棺。这一切准备好就要正式出殡了。

可是,现在只有坟工在拴缚着棺材,哭灵送殡的人却没有,这真让人心寒。就在这时刘姨太再也不能自制,她走过去一手拉起了长长的牵布,又用一手扶在了棺上……

司仪先生这时喊出了出殡的最后一道号令:“扶灵出殡——”

长长的送殡队伍开始移动了。

前面有两个男孩子扛着“雪柳”,边走边抛洒着纸钱,那白色的纸钱在小雨中慢慢地飘落下来……

此刻,刘姨太泪流满面走过来扶在家福的棺材上哭了起来……

尽管天下着小雨,镇上看热门的人却还是很多。刘姨太来给家福扶棺扯牵,立时把一大帮看热闹的人们怔了。她可是立了贞节牌坊的女人呀,她可是被全镇的人尊重的女人呀,今天怎么会突然出来办这种事呢?人们在切切私语,原来,刘姨太早已和家福有私情了,不说前一段魏林元闹事时说这事,当时人们怎么也不会相信,原来这却是真的?

这时桂珍走过去,与刘姨太紧紧地挨着,她也伸手拉着那牵布……

这个举动,倒又使人们扭转了一些想法,刚刚形成的想法,似乎又被冲淡了。刘姨太的事情也许还是人们瞎说,李家的大、二奶奶都来为家福扯牵布,说明王家福为李家创家立业,功劳巨大,又与李东家成了结拜弟兄,使李家两位奶奶也放下架子来为他送殡。

可是,在出殡的路上,刘姨太和桂珍的表情确是有十分明显的区别。

村里的人们看着刘姨太哭的伤心的样子,还是证实了那个传闻。她与王家福真的有那个了,没有私情,如何能真情呢?哎呀,原来是个不守妇道的东西,还树什么贞节牌坊呀,所以,一个人也不可怜她,反而,都唾骂起她来。

“原来是个不活脸的货,还给她修贞节牌坊呢。”

“是呀,原来是个假正经,背后还藏着野男人。”

“可能那个锁儿就是他们私生的……”

“不要脸,你看她哭的那个恓惶样……”

刘姨太隐约听到人们这议论,她已经什么也不在乎了,怕什么?现在对她来说已经什么也没有了。

昨天夜晚,她想了好久。她这一生呀,来世上都做了些什么?自打嫁到李家,就象是走进了牢笼,整天在这个小天地里生活,功劳没有功劳,苦劳没有苦劳,现在,亲生的骨肉锁儿出了事,唯一让她继续生存下去的家福也撇下她先走了,她还有什么活头呀。孤孤单单的痛苦她已经受够了,一座贞节牌坊,居然将她的牢笼又加上了一把锁。她这一生,如此之苦,那里象人家其它女人,享受过人生的欢乐。这几年总算有了一点点安慰,一点点希望,可是,这个狠心的家福又撇下她先走了,她真的就是这样红颜薄命吗?这样还有什么活头?

想到这里,还不如跟着家福去了,在人间不能为夫妻,到阴间总该行了吧。

她把家福送至村口。按风俗在这里摆着一个哭灵的地方,那叫“腰灵”。到了这里,就是人鬼分割之地。

人们抬着家福走了……

那棺木越走越远,家福呀,家福,就这样再也不见面了吗?她远远地望着,望着,直到望不见了……

“大嫂,咱们回去吧。”桂珍拉一拉刘姨太的衣角。

“嗯。”刘姨太点点头,两眼还是望着远方。

“大嫂,不要太伤心了,你累了,回去歇一歇吧。”

“弟妹,你先回去吧。俺没事,俺只想一个人在外面走走,静一静心。”

“大嫂,看你的衣裳都湿透了,俺担心怕你着凉。”

“不怕,这样反倒清醒。你先回去吧,俺一会儿就回去。”

“不,大嫂,你要想在外面多呆一会儿,那俺就陪着你。”

“弟妹,不用了。俺没有事的,只是心里难受,想静一静。你还是前头回去吧!俺还得去找俺的锁儿呢。”

桂珍只好安慰几句前头走了。是呀,大嫂的心情不好,让她一个人呆一会儿,也许好一些,她心里还牵念着锁儿,一会儿会回来的。

刘姨太收起那匹扯“牵”的白布,慢慢地从大街上往回走。她低着头,步履是那样的沉重,走着,走着,她看到那些长舌妇们还站在屋檐下,低声地议论着她刚才的举动,对她指手画脚,还不干不净地骂着她,她听到了。可是,她看也不看她们一眼,只顾自家走着。

那小雨从头发上滑落下来,挂在刘海儿上,与她的眼泪交织在一起,已经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刚刚抛洒在街道上的那许许多多的纸钱,已经被人们踩踏在了污泥之中。人呀,一死了就是这个样子?和尚、道士、家人热闹一番,哭泣一番,然后又被几个人抬了出去,就再也回不来了?那么阴间呢?阴间又是什么样子?人成了鬼,大概就自由了吧,不然人怎么会在晚上碰到鬼哟?那就是归宿,阳世间的一切完了,却会在阴间来自由地延续……

要真是那样,阴间可比阳世好多了……

她这么胡乱地想呀想呀,走呀走呀,沿着那条大街走到了尽头,不由自主地走在了李禄寿给她修筑的贞节牌坊前。她抬头望一望高大的牌坊,心里涌上了一股悲哀……

十年前,她曾经在全镇李姓族人的面前,跪在这牌坊前举行过落成的典礼,人们异口同声地赞许着她。可是今天,这全镇的老老小小又全都唾骂开了她。

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呀。不过她心里满足,那用痛苦换来的赞许,远远比不上幸福换来的唾骂。人,一辈子难道就只为了满足别人的赞许吗?

她望着这高大的牌坊……

牌坊呀牌坊,别人都把你看作是俺刘果儿的荣耀,可是谁又知道就是这座牌坊,害的俺好苦呀。

现在锁儿出事了,她已经断定是祸从口出,他再也回不来了,家福也走了,俺还活着有什么意义?跟着他们父子去吧,牌坊呀牌坊,你就孤孤地竖在这里吧!你是记载俺的贞节,还是记载俺的血泪,俺什么也不管了,让人们评说去吧……

俺是要去了,要去追寻那个前世的怨家王家福去了,俺要寻找自家的锁儿去了,还有疼爱了十几年的盼成,在阴间,俺们这一家子可以在一起生活了吧……

刘果儿把手中的扯牵布向上一抛,正好搭在牌坊的过梁上,又搬了几块石头垒起来,自己踩了上去,她稳健地把那白布盘起来,在下面打了一个死结,将下巴勾在了白布上,然后脚下一使劲,石头倒了,刘果儿悬在了空中……

一个寡居二十年的女人,一个并不贞节的女人,一个最后遭人唾骂的女人,就这样悬在了曾是立给自家的贞节牌坊上。从上到下,白白地一条,西北风吹来,那一条白色,在空中游荡、游荡……

又一个生命到了另一个世界。

只有那小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