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难于启齿说这个故事的构思是当我在纽约时报上看到一位科幻小说作家同行的讣告时油然而生的。当时我开始琢磨我自己的讣告见报时篇幅会不会有这样长。从这种念头到这篇故事只有飓尺之遥。
到是他那张瘦削而心不在焉的面孔,总是带着忿忿然而又略隐着偶然失意的表情。他并不同我打招呼,径自用为他准备的那份整齐地铺展在案头的报纸遮没了面庞。
其后,只有在喝第二杯咖啡的时候,他才从报纸后面伸出胳膊来。我已经小心翼翼地替他加好规定的一平茶匙白糖——在令人难受的刺人逼视下,要加得不多不少、恰到好处。
对此我已无怨尤。总归可以安静地吃顿饭。
然而今天早晨这种宁溢的气氛却被打破了。兰斯洛突然脱口高呼:“天哪!保罗·法伯那个傻瓜死了。是中风!”
我依稀辨认出报上的姓名。兰斯洛偶尔提到过这个人,因此我知道他是个同行,也是理论物理学家,根据我丈夫怒气冲冲地褒贬,我满有把握地确信他准是个颇有名气之辈,获得过与兰期洛无缘的成功。
他放下报纸,满脸怒容地瞪着我。“他们为什么要搞这种谎话连篇的讣告?”他质问道。“就为了他死于中风,居然把他捧成爱因斯坦第二。”
要说我极力想避开什么话题,那就是有关这些讣告的事。我连点头赞同都不敢。
他丢开报纸走出了房间,鸡蛋没吃完,第二杯咖啡碰也没碰。
我叹了口气。我还能怎么样呢?我历来又能怎么样呢?
当然,我丈夫的真名实性并非兰斯洛·斯特宾斯。我尽可能地改换了有关的姓名和细节以隐匿这桩罪行。不过关键在于即便我真用原名,你也不会认得我丈夫。
兰斯洛在这方面真是命里注定——注定要遭人忽视、不引人瞩目。他的发现每每被人捷足先登,或者因同时产生了更伟大的发现而黯然失色。在科学会议上,他的论文由于其他小组提出了更具重要性的文献而备受冷遇。
这自然对他有影响。他变了。
25年前我嫁他的时候,他是个才华横溢的如意郎君。他袭有遗产,家道富有,已经是一名训练有素的物理学家他抱负非凡,前程远大。说到我本人,我相信当时自己还是饶有姿色的。然而韶华逝去,残存的只是我的内省和作一个社交场上出人头地的妻子的失败经验,而那种类型的妻子正是雄心勃勃的青年学者所亟需的。
或许这也是兰斯洛注定要不引人嘱目的命运使然。要是他娶个另一种类型的妻子,她可能以她夺目的光彩把她引领到睽睽众目之下。
后来他自己看到这一层了吗?那就是经过最初两三个还算幸福的年头之后他对我日趋疏的原因吗?有时候我确信这一点并深切自责。
可接着我会想到这只不是他对盛名日益增长、无法遏止的渴望造成的。他放弃了大学的职位,在远郊建立了自己的实验室。他说一则地皮便宜,二来与世隔绝。
钱不成问题。政府对他的研究领域出手慷慨,有求必应。再者说,他花起我们自己的钱来也漫无节制。
我试图劝阻他。我说:“没必要这样,兰斯洛。我们经济上又没什么可愁的,他们又不是不愿意让你留在大学里。我就想要孩子,过正常生活。”
但是他胸中压着一团火,使他看不到别的。他对我怒目而视:“必须先做到一件事。科学界必须承认我作为一个……一个伟大研究者的应有地位。”
那时候,他对于把天才这个词用在自己头上还有点犹豫不决。
无济干事。机缘依旧不来,他永是背时。他的实验室终日忙碌不息;他出高薪聘请助手;他严酷无情地督责自己。一切都毫无结果。
我始终希望有朝一日他会罢手,搬回城里,我们能过上宁静的正常生活。我等着。可每当他就要认输的时候,某种热衷于获取名望的新念头、某次新战斗总会继之而起。每一次他都满怀着同样的希望奋起,又在同样的绝望中败退。
他总是迁怒于我,因为如果他受到这个世界的折磨,他还可以回过头来折磨我。我不是个勇敢的人,可我逐渐拿准了我得离开他。
然而……
在这最后一年中,他显然正准备再干一场。我想,是最后一仗了。他表现出某种前所未见的征兆:更紧张,更活跃,时而自言自语。无故大笑几声,有时干起来废寝忘食,甚至把实验室的笔记本也藏在卧室的保险箱里,好象对自己的助手都不放心。
我当然相信宿命论,肯定他的打算还得落空。假使真失败了,以他的年纪,无疑他不得不承认时不再来,势将被迫罢手。
所以我决定耐下心来再等等看。
但是早餐桌上的讣告事件突如其来,平添波澜。以前一度有过类似的场合,我曾随口说起至少他可能指望他的事业在自己的讣告上得到一定程度的公认。
我也明白这话不怎么机巧,可我说话从来都不机巧。我是想轻松一下气氛,让他排遣一下心头积郁的沮丧情绪,我凭经验知道这是他最难以忍受的时刻。
也许其中也含有一丝不自觉的恶意,老实讲我也说不准。
不管怎么样,他全冲我来了。他瘦弱的身躯在颤抖,黝黑的眉毛耷拉到深陷的眼窝,用假嗓尖声朝我叫喊:“可我永远也看不到我的讣告。就连那个也要被剥夺掉!”
他对我啐过来。故意对我啐过来。
我跑进我的卧室。
他从来没道过歉。有几天的功夫我完全和他避不见面,过后我们又如前一样继续过刻板的生活。我们俩都从不提起这回事。
现在讣告又来了。
不知怎么的,我独自坐在餐桌旁,仿佛豫感到这是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是他那日久天长的失败事业的顶点。
我可以感觉到危机临近,不知是忧是喜。也许我还是该欢迎它。任何变化对我都可算得上是否极泰来。
午餐前不久,他在起居室碰到了我,我在那儿一面缝补零碎活计给自己找点事做,一面看看电视摆脱万般思绪。
他突然开口了:“我需要你帮忙。”
他有二十多年没说过这样的话了,我不由得对他软了下来。他显出病态的兴奋,苍白的双颊不寻常地涌上了红晕。
我说:“要是我能为你做什么,我挺乐意。”
“有的。我放了助手们一个月的假。他们星期六走,然后你我在实验室单干。我现在告诉你,好让你下礼拜不要另作其他安排。”
我有点目瞪口呆。“可是,兰斯洛,你知道你的工作我帮不上忙。我不懂……”
“我知道,”他说,一副轻蔑的神情。“可你无需懂得我的工作。你只要小心地按照一些简单的指示行事就行了。重要的是我到底有了新发现,这将使我跻身于我应……”“噢,兰斯洛,”我不由主脱口而出,因为这话以前我听过不少次了。"
“听着,傻瓜,这回别闹孩子气了。这次我真搞成了。谁也别想抢先,因为这次的发现完全基于标新立异的概念。除了我以外,活着的物理学家谁也没有这份天才想得出来,起码这一代人不行。等我的成就震动了全世界,兴许会承认我是科学界有史来最伟大的人物。”
“我真为你高兴,兰斯洛。”
“我说兴许会承认我。可也许不会。在授与科学荣誉这件事上真太不公平了,我耳朵里听到的也够多了。所以,直截了当宣布这项发现还不行。要是我宣布了,大家就会一拥而上。要不了多久我就成了历史书上的空头姓名,光荣可全让后来居上的张三李四分享一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