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张颔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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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小伙计的生活

十二月二十日星期四

上午接张先生电话,说前几天带去的整理稿看完了,一听就知道是想让我过去。下午三时来到张府。两家相距不远,走快点二十分钟就到了。

谈什么呢,就谈在樊城学生意的事吧,张先生便顺着这个话头谈了起来——

到樊城是我外公的眷弟推荐的。这个人叫郭玉民,是湖北樊城一家字号(商铺)的掌柜,当时正好换班回家休假。不是他休假完了带我去的,字号里两年休一次假,叫换班,一次半年,他还在家里,先跟樊城那边信上说好,带上他的信就去了。不是我一个人去的,正好另有个掌柜的休假期满要回湖北,郭先生就托他带上我,路上有个照应。没有带到樊城,到了武汉,那儿有字号驻武汉的办事人员,叫“庄客”,交给字号的庄客就行了。我要去的字号叫“协玉”。

韩:介休去武汉,路上是怎么走的?

张:坐火车。介休坐同蒲路的火车到榆次,在榆次第一次见到电灯。坐正太路,就是现在石太路的火车到石家庄,再坐平汉路,就是现在京广路的火车到了汉口。在汉口,住在吉星公司,介休人开的,经理叫宋本南。两层楼,是个大招待所,住着许多“庄客”,统一开饭,有公用电话。是湖北各地山西商人在汉口的办事处,也接待别处的,山西的庄客最多。对襄樊一带的晋商字号来说,也是栈房,存放货物的地方。“协玉”长驻吉星公司的庄客叫李伯衮,带我来的掌柜,把我交给李先生就没事了。去樊城的事,有李先生办。

韩:到樊城是什么时间?

张:什么时间?穿的是夹衣,想来该是春夏之交,阴历的三月,阳历该是四月吧。去了没过多久,就爆发了七七事变。又过了些时候,知道日本人进了介休城,介休沦陷了。

去了安排好住宿,管内务的郭心田先生,领上我到外面买衣服,下身是黑府绸裤子,上身是白府绸衫子,有浅蓝色的竖道道,还领我剃了个光头。这是那个时候,当小伙计也就是店员的规矩。一下子从学生头学生装,变成这个样子,心里还怪难受的。没办法,到了这个地步,只能是这个样子。郭先生还交代了我的工作,字号里的一些规矩。从此以后,我就是个小伙计了。

樊城的这家字号,叫“协玉”,平常说起来就说协玉号。原来是钱庄,现在做的是“陆成”生意。就这么个音,写成这么两个字,不知道准不准确。说白了就是批发生意,食盐,棉花,棉纱,粮食,红白糖,什么都做,从武汉把这些东西整船运来,再批发到周围的县里,镇上。樊城现在跟襄阳合在一起叫襄樊,那时候襄阳是个县,在汉水北边,樊城是个镇,在汉水南边。

字号在樊城前街,是樊城最繁华的一条街。没有门面,三进的一个大院子,第一进是大厅,办公的地方,厢房里也住人。第二进主要住人,还有厨房什么的。第三进是库房,后门通到另一条街上。那儿的院子,不像北方的院子是四合院,四边都有房子,那儿一进门是个天井,正对着是个厅,两边是厢房。我去了,跟一个叫王定邦的先生,住在第二进院子的东厢房。

时间一长,对协玉号,对这里的人,也就有了相当的了解。

协玉号的东家,是介休的冀家,老东家叫冀国定。我伯父在天津做掌柜的当铺,也是冀家的。冀家在介休是大商家,华北华中,到处都有他的字号。据说他去北京,一路不用住旅店,没大的有小的,都能住在自己的字号里。协玉在鄂北一带,不光樊城有字号,宜城也有,是个当铺。

字号里的人员,分四个层次,头儿是掌柜,下来是先生,先生下来是“二把刀”,就是大伙计,可以上街活动,再下来就是小伙计了。

郭玉民换班回去了,后来没回来,去了别的字号,协玉号现任的掌柜叫王选青,等会儿再说。先生是字号里的业务主管,不止一个,协玉号里有三个。跟我住在一起的王定邦,就是个先生,管跑外,跟码头上交涉,往下面分发货物,都是他的事。领我买衣服剃头的郭心田,也是个先生,主要管内务,忙了也跑外。再一个孟春明,是管账先生。这三个人,年纪都大些,名分是先生,我们不叫他们先生,叫哥。这也是字号里的规矩,都是介休人,叫哥亲切,像一家子人。比如王定邦,我们就叫定邦哥,郭心田,就叫心田哥。

只有孟春明,我们不叫春明哥,不是他的身份高我们不叫,是我们讨厌他这个人,哥字叫不出口才叫他孟先生。这个人很不地道,掌柜在大厅旁边的偏房里睡,后窗户正对着他在二进院里的卧室。晚上只要掌柜不睡,他就在他房间里做事,做什么不知道,反正算盘珠子拨得劈里啪啦响。第二天早上,掌柜一醒来,他那边的算盘珠子又劈里啪啦响了起来。协玉号里,除了掌柜王选青,数他年纪大,数他叫人看不上眼。

这个人还有个毛病,爱显能,爱大声教训小伙计。谁要是有个什么不是,他就恶声恶气地大声训斥。一开口常是“哎——”这么一声,训一次人,至少要“哎”这么三声。他姓孟,我们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孟三声”。介休话里,“孟”字读如蓦,去声,跟老牛叫一样。我们还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哼啊呸”,他平常吸水烟,痰大,没事了常是“哼”上一下清清嗓子,“啊”上一下把谈咳上来,再“呸”的一下吐到地上。不管屋里外面,吐了就用鞋底一蹭,看着都叫人恶心。这些外号都是伙计们所起的,伙计们传下来的。我去了不久就全知道了。

说起伙计,连我共是四个,另外三个是降以德,王有济,刘士奎,都是介休人。那个年代,晋商的字号,大都用的是老乡,冀家更是这样。掌柜和先生叫伙计,从不叫大名,都叫乳名。伙计之间也是这样。降以德叫有则,王有济叫二小,刘士奎叫长生则,我的乳名叫七五则,我是我爷爷七十五岁上生下的,从小就叫这个乳名。你说该叫有子、长生子、七五子?不,介休话里,没有“子”这个尾音,普通话里用“子”的地方,都读“则(入声)”,写的时候也写成“则”。前头说《跑报则》时说过,你忘了。

就这么四个人,还分两个层次,有则降以德和二小王有济,年龄大些,来的时间长些,已熬成了“二把刀”,可以独自上街买菜,外出办些小事了,是大伙计。我和长生则刘士奎是小伙计,还不能独自外出,有事没事,成天只能在字号里待着。就是我和长生则,别看在一个层次上,也有区别。刚来的时候,郭先生就给我说了,先来一日为师,要我敬着长生则,实际上我比长生则还要大一岁。

这个长生则,别看只有十六七岁,却是个刁钻刻薄有心眼的人。有许多活儿,我俩一起做的,这个时候,长生则总要找我碴儿。每天早上,我俩一起打扫大厅,两个人从两边往中间扫,要是我先扫到中间,他就说我“吃马虎”,意思是马马虎虎扫得不干净;要是我后扫到中间,他就说我“干活慢”,磨磨蹭蹭,不想出力气。

还有个活儿,就是擦桌面。办公在大厅,吃饭也在大厅,大厅中间有个八仙桌,办公还可以,吃饭就显小了。每到了吃饭时间,就把一个大些的圆桌面放在八仙桌上,吃完了擦净抬下来立在一边。轮到我擦桌面,擦干净了,我让他和我一起往下抬,他总要再仔细地看看,不管干净不干净,都要拿起抹布再擦一遍。没事了,我们就在大厅待着,掌柜总是一边办公事一边喝茶,茶碗里没水了要续,也不吭声,只把碗盖在碗沿上轻轻地磕两下,我们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赶紧跑过去给续水。这个时候,长生则总是跑得比我快,显得我迟钝似的。再加上孟三声,就是那个“哼啊呸”,没事了也要训斥我。因此,初到的那段时间,心里很是憋闷。孟三声常说我的话是:“七五则,死气沉沉,没眼色!”后头的七个字,声调很高,拉得很长,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的。

有件事,我比长生则要体面些,就是抄信。我们字号,在汉口有庄客,相当于现在的采购员,该采购什么,先来信说那儿的行情,下面的商铺也会来信说他们那儿的行情,这些信,等于是资料,都要抄下来存档。我的毛笔字写得好,掌柜就让我抄。这些事上,长生则就不行了。

韩:小伙计还干什么?

张:多啦。早上吃饭时抬桌面擦桌面说了,还有一样话,就是擦灯罩。那时候樊城已经有了电灯,字号图省钱,用的还是煤油灯,带罩子的那种,每到天黑掌灯前,我和长生则,要把字号里的灯罩子,一个一个擦得亮亮的。掌柜不是吸水烟吗?吸上一天下来,烟管儿不那么利了,晚上掌柜睡下了,捅烟管也是我俩的事。等大家都睡了,还要把白天用过的茶壶茶碗都擦一遍,用碱水擦,擦得光光亮亮,看不见一点污垢。

整个字号,冬天生的是木炭火,木炭一买就是一大车,我们要把长些的木炭条锯成短截子,用起来方便也俭省。我跟王定邦住一间房,晚上要拢一盆木炭火,也是我的事。总之,字号里的下贱事,都是我们这些小伙计的,包括提夜壶,打洗脸水。

还有更绝的,有的先生在院子里吐了痰,小伙计见了,马上跑过去用鞋底给蹭了。有人说过个笑话,说是早年间,有个掌柜吐痰时,几个小伙计抢着给蹭,有个鲁莽的家伙,不等掌柜把痰吐出口,跑过去飞起一脚,把掌柜踢得满嘴流血。这种笑话是不敢当着掌柜面说的。

时间一长,掌柜也知道我是个什么人了,本事如何,品质怎样,对我就好些了。

掌柜王选青,介休三家村人。我去樊城的时候,他已经老了,有五十多岁吧。第一次见面,我给他叫掌柜,他笑笑,跟前的郭心田也笑了,我不知道他们笑什么,有些茫然,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过后郭先生才跟我说,掌柜是外面人的叫法,字号里的规矩,给王先生这样的老前辈,要叫“选青老”,从此以后我就给王掌柜叫选青老了。过了两天闲下来,选青老把我叫进他的卧室,问了些家里的情况,末了说:“你到了,给家里写个信报平安吧。会写信吗?”我说会。

出来,郭先生问选青老跟我说了些什么,我说问了些什么,要我给家里写信,还问会不会写信。郭先生问,你是怎么回答的,我说我会,郭先生轻轻地哎了一声,说,往后要是再问你这样的事,要说自己不会,就是会也要说不会,当伙计学生意,就是学做人,凡事都要谦恭谨慎,有才也不可外露。

选青老这个人,文化程度不高,也是从小伙计熬上来的,做生意很有一套。性情嘛,大体说来要算和善,也有严厉的一面,我去了没多久,就碰上过一次。

刚去,好多规矩都不懂,有次吃面条,想调点醋,正好醋壶儿在选青老那边,就站起探过身子去取。胳膊还没有伸过去,选青老见了,拿起醋壶儿往我跟前狠狠地一墩,说:“一味都不能短!”我登时愣住了,坐在位子上,不知该调还是不该调。旁边有先生打圆场,说选青老给你拿过来了,还不快调上,这才倒了一点点。往后遇上这种情况,再也不敢造次了。还有一样规矩,也很厉害,就是逢年过节,在一起聚餐,伙计给掌柜和重要客人敬酒,若是对方不接,伙计要跪在地上,直到对方喝了才起来。这种情况我没有遇上,看见别的小伙计真的叫整治得不轻。有人要难为我,选青老总是护着,不让我吃亏。

选青老对我好,除了我还勤谨厚道外,另有一个原因,就是我会画画。以前说过,去的时候,除了行李外,还带着毛笔砚台,画笔画碟,一本《芥子园画谱》,还有一本《鲁迅自选集》,封面是郭沫若题的字。没事了,我不跟他们在一起胡扯,总是自个儿在房间里看看书,写写字,画画儿。原来在行余学社的时候,已有些根底了,天长日久,又有了长进。慢慢的,我会画画,有些人知道了。不光周围字号的伙计要我画,就连来往的客商中,也有人喜欢我的画。有的客人喜欢是喜欢,不便直接向我开口,就托掌柜说话,掌柜一说,肯定就画了。这也让选青老脸上有光。

毕竟是老式生意人,文化程度不高,又不肯接受新事物,时不时的就闹了笑话。比如汉口的庄客给我们来信,报告汉口市场情况,我拿上给他看,上面说“眼下金融紧”,他不懂得“金融”是什么意思,一看就火了:“什么金融、金融!”

比较而言,选青老还算开明的。有一年春天,天气暖和了,让先生们领上我们去了襄阳那边,游览了隆中的诸葛亮故居,还有三顾堂等名胜古迹。诸葛亮故居里,有一张木床,据说是诸葛亮用过的。床两边有一副对联,现在还记得是:

老臣心思出师表,名士风流梁父吟。

一起游览的先生们,都不知道《梁父吟》是首什么诗,小伙计长生则他们就更不知道了,就我知道,知道也不说。在介休的时候,我干爹家有本《古诗源》,我借来看了很长时间,上面许多诗都会背,就有这首《梁父吟》。

我问,现在还能背下来吗?说行啊。背了,听不清。我说写下来吧,张先生取过一页考古所的稿纸,提笔写道:

步出齐城门,遥望荡阴里。

里中有三坟,累累正相似。

问是谁家冢,田强古冶子。

力能排南山,文能绝地理。

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

谁能为此谋,相国齐晏子。

韩:我算是服气了。先前听你说过,在樊城时已开始写文章了。

张:是啊,有两个东西在当时的《鄂北日报》上发表了,一个是诗,一个是杂文。诗的名字忘了,是鼓舞抗日斗志的。七七事变爆发了,年轻人总有一种激情要发泄,就试着写了一首,投去就登了。

韩:句子有能记得的吗?

说了句什么,没听明白,说还是写下来,写了这样一句:“榴花夏蝉,点缀七月的狂放。”杂文的名字还记得,叫《南漳武镇的拉夫术》,是揭露国民党地方政府黑暗的。

韩:有稿费吗?

张:没有,给的是邮票,夹在信里寄来。韩:写文章用的是你这个名字吗?

张:不,用的笔名,叫“抟泥”,意思是我这样做,跟小孩子玩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