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张颔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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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考证的乐趣(1)

十一月十四日星期五

昨天晚上,还有今天上午,我都在翻看《张颔学术文集》,体会颇多,又不敢自专,亟想与张先生晤谈印证。踏进张府,正是午后三时。张先生已坐在桌前,几句寒暄过后,进入正题。

韩:你过去老感叹“文革”耽搁了多少时间,少写了多少文章,诚然不假,但我昨天到今天,一直在翻阅你的学术文集,想勾勒出你的一个大致的学术路线图,结果发现,你的学术路线跟别的许多学术名家没有二致。

张:此话怎讲,我不太明白。

韩:听我说个端详。前几天看台湾史学家汪荣祖的《史学九章》,其中说,世上有年轻的文学家,却少有年轻的史学家。这主要是因为文学家凭才气就可以少年成名,而史学家要饱览典籍,精研细判,没有相当的岁月难以做到,出名就要迟些。文学圈里有个说法是,二十五六拿出成名作,四十五六拿出代表作或是传世作,史学家迟些,推后十年如何?那就是三十五六拿出成名作,五十五六拿出代表作。你入道迟,较之那些科班出身的学者,应当再推迟十年,即四十五六拿出成名作,六十五六拿出代表作。

张:停,停。你说的成名作好理解,这代表作与传世作有什么分别。韩:代表作是就学者自己说的,你有许多着作,这一种代表你的最高水准,就是代表作。传世作是就整个文化传承说的,今世有许多学术着作,大都十年二十年没人问津,三十年五十后也就灰飞烟灭,不是叫人烧了,是它自己纸质老化了,一抖就成了灰。只有极少数会一印再印,传到下世或下下世,那就是传世作了。好些学者,成名作只是上了台阶进了门,再苦读一二十年,能拿出代表作就是万幸了。还有些学者,终其一生,既无成名作,也无代表作,更遑论传世作。当然,这并不否认他们别的方面的贡献,比如教学啊行政啊。天分极高的学者,成名作就是代表作也就是传世作的,也不是没有。像你张先生,有成名作有代表作,代表作就是传世作的,也不多有。

张:听你的话不能听完,听完了总会有个蝎子尾巴。

韩:这就是我人生失败的根源,什么好意思说到后来都让人理解反了。你听我往下说。这本学术文集,出版于一九九五年,其时你已七十五岁,可说将你的主要学术论文都收进来了,也就会显示出你学术研究的路径。较早的几篇中,可称之为成名作的是《陈喜壶辨》,一九六四年《文物》第九期发表,当时你是四十四岁。《侯马盟书》虽说名声大,但它的成功有许多偶然性,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一种集体的成果,真正可说是你的代表作和传世作的是《古币文编》,一九八六年中华书局出版,其时你六十五岁。这也就是我所以说你,虽经了那么多的耽搁,又受了那么多的磨难,学术线路并未逸出常规的原因。

张:有几分道理。

韩:研读这本文集我还发现,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末,这十年是你学术研究的一个喷涌期,可说是佳作不断,硕果累累。我做了统计,书里共收文章三十六篇,写于五十年代的两篇,六十年代八篇,七十年代四篇,八十年代十七篇,九十年代两篇。若考虑发表在七十年代者多为末期,发表在九十年代者多为初期,那么这十年的成就就更大了,说是喷涌一点也不为过。

张:跟人家那些大名家相比,我的文章数量还是少了些。这与我的学术操守有关。好些学者跟作家一样,不是想着怎么做学问,而是想着怎么写学术文章。有一年去河南博物馆参观,主人领我参观了他们新出土的青铜器,特意对我说:张先生你可以照相。主人所以说这个话,是因为他们那儿前不久刚出了个事儿。有个北京文物单位的学者,去他们那儿参观,又是照相又是量数字,一看就是要写文章。参观过后,主人当场要求对方交出笔记本,退出胶片,弄得很是难堪。主人说,非是他们无情,实在是这样的事情遇得太多了。出了一件重器,他们还正在研究,浮皮潦草的文章已经发表了。什么文章该写,什么文章不该写,这里有个学术操守。他们知道,张颔不会做这样的事。

学术操守不光是这个,这是个底线。还有高的,我秉持的理念是别人写过的不写,没有新意的不写,破人家的容易,立自己的难。破人家的,挑几个刺就行了,立自己的,没有实实在在的材料,光凭几句空话是立不起来的。着书容易立说难,斯之谓欤?

韩:立论务求稳妥,材料务求全备,这种态度,确实影响了你文章的数量。再就是,你这个人不小气,常把自己搜集的资料提供给别人,一点也不心疼。降大任写你的《传略》里说,个别同志利用你未发表的观点或资料撰文发表,你从不计较,只微笑着说:“只要是正确的,不管是谁的文章,都有益于社会,别人已写进文章,我可以不写,可以研究新的题目。”这种胸怀,不是谁有的。陈寅恪当年在清华大学教书时,第一堂课就特别申明,他讲述的课题及所用的材料,只可研习,绝不能写成文章发表。因为他列举的材料,都是不经见的,一个材料说不定就能写成一篇学术文章。对此事,我的看法是,普通材料,别人用了也就用了,真正的问题,重要的材料,谁也偷不去的。这应当是前提。

张:陈先生是对的。有时一个材料,不知看多少书才能得到,都是心血,人家一讲你就写成文章发表,跟打劫差不了多少。我提供给别人的材料,大多是我看书时随手记下来的,自己可以写文章,也可以不写文章,给了别人也不耽搁自己什么。我这里可写文章的题目太多了,只有缓急之分,没有写得成写不成的差别,端看我愿意不愿意写。前些年有位作家,就不说名字了,想写豫让这个人,来我这儿讨教,正好以前我曾留意过豫让,积攒下一些材料,就全部提供给他,他很满意,临走时连声道谢,说没想到张先生这么大方。

韩:你爱帮助人,在圈内是有名的。我就听张仁健先生说过八十年代他和降大任搞了本《咏史诗注析》,成稿后送你审阅,那时你挺忙,竟放下手头事儿,抽出时间通读全稿,纠正了注释中的不少错误,批注了许多可贵的意见。书稿上地方小写不下,就夹了条子写。仁健先生说,没有张先生的审阅指正,这本书达不到这样高的学术水准。

还是回到前面的话题上。八十年代,确实是你学术上的一个喷发期,收获期。不说《古币文编》了,这是个里程碑式的着作,就说那些单篇论文,达到的学术高度也是令人企羡的。我算过了,连上七十年代末跟九十年代初的,共是二十二篇。我弄不清的是,为什么“文革”一结束,你发表的第一篇论文竟是《匏形壶与“匏瓜”星》,我看了一点也摸不着头脑。

张:这你就不明白了。“文革”中我一直偷偷观测天象,研究古天文学。我有个对子,叫“终日劳动批斗,有时测影观天”。这个文章早在我脑子里成熟了,只要动笔就能写出来,当然就先写它了。

韩:又是一个“壶”!

张:你是说,我早先写过陈喜壶吧?此壶非彼壶也。我给你讲讲,很有意思。现在天亮着,要是天黑了星星出来,指着星星讲就更有意思了。

我国古代天文学典籍上着录的星星,有一个称为“匏瓜”的。《史记·天官书》里说:“匏瓜有青黑星守之,鱼盐贵。”《史记索引》里说:“匏瓜-名天鸡,在河鼓东。”《史记正义》里说:“匏瓜五星在离珠北。”匏瓜星座还有个名称叫瓠瓜。这个星座在西洋天文学中属于“海豚座”。海豚座除了“匏瓜”五个星以外,还包括“败瓜”五个星在内。

匏瓜星和牛郎(河鼓)都在银河东岸,距离很近,而且与银河西的“织女”三星隔岸相对,它的一、二、三、四星连贯起来,组成一个菱形,像一个织布的梭子。民间神话传说中,就把它说成是织女为了向牛郎表示感情,抛向牛郎的信物了。你小时候在老家,定然听说过这个神话,天黑了你看看,这个梭子星是很好辨识的。

四个星连在一起像个梭子,五个星连在一起又像个匏瓜了,这就是叫它“匏瓜”的原因。匏瓜你在农村该见过,前些年我腿脚好,早上去自由市场转,还见过卖匏瓜的。古代“匏”、“瓠”两字可以通用,“匏瓜”也可以称为“瓠瓜”。《史记》孔子世家里有句话,很有名,一说怀才不遇就会想到,是:“我岂是瓠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瓠瓜青着能吃,老了一剖两半就是舀水的瓢了,这水瓢古代称为“蠡”,以蠡测海,说的就是瓠瓜水瓢。我国古代陶器和铜器里的“壶”,就是由瓠瓜演化而来的。壶瓠二字音同,义相近,可以通假。匏壶作为陶器形式出现后,随着社会的进展,登上了“礼器”的台盘。但它在礼器中只能算从属地位。贾谊赋中有句:“斡弃周鼎而宝康瓠兮。”意思是怎么能抛弃贵重的周鼎而宝爱品位低得多的康瓠呢。康瓠就是陶匏壶。匏壶作为礼器,盛的是“玄酒”,玄酒不是酒而是水,也叫明水,是祭祀或宴享时的辅料,由此可见陶匏在礼器中的地位,与钟鼎相比实在居次要地位,这样就可以理解贾谊为什么那样说了。

韩:这一番宏论,真有泰山压顶之势,下面再说什么,听的人只有俯首贴耳了。

张:不是泰山压顶之势,那是懵人的;是移山填海之法,让人信服的。把匏壶的来历和用处交待清楚,下面的论证就有了坚实的基础。

韩:大任先生说你做学问的方法是,多重防线,层层剥皮,既有广度又有深度。多重防线就是从研究的广度说的,意思是每有论证,必对研究对象前后左右,全面考察。层层剥皮是从深度说的,意思是对研究的材料,剥笋见心,抓住要害。像这篇文章,未触及研究对象前,先高屋建瓴,对与匏壶有关的天象与器物,来一次全面的考察,这该是“层层设防”之一种。说说这个壶吧!

张:一九七三年山西闻喜县邱家庄,发掘了一批战国时期的墓葬,第一号墓出土了一组陶器,其中有一件很精致的陶匏,它的出土反映了陶匏在战国时作为礼器的一种“上古”遗制。壶高三十厘米,口径四厘米,腹深二十二厘米,鸟首盖高九厘米。《殷周青铜器通论》图版里,着录有两个青铜匏壶,一个标名“鳞纹瓠壶”,一个标名“鸟盖瓠壶”。鳞纹壶通高二十九厘米,鸟盖壶通高三十一点八厘米。这两个匏壶,大小与闻喜邱家庄出土的陶匏大致相似。

还值得注意的是,前面提到的两件东周青铜匏壶里,一件有鸟首之盖,而闻喜邱家庄出土的战国陶匏亦有鸟首之盖。《史记·天官书》索隐里说,匏瓜一名天鸡。中国古代星座中称为“天鸡”者不止“匏瓜”一个,《晋书·天文志》里说:“天鸡……主候时,又尾宿、箕宿、瓠瓜之别称。”瓠瓜所以有天鸡的别名,是因为匏瓜的样子,长胫大腹有鸡鸣之象。天鸡这个星座名称,在我国古代天文典籍中虽晚见于《晋书·天文志》和唐人的《史记·天官书》索隐,但从周代铜、陶鸡首匏形壶的出现来看,早在周代“匏瓜”和“天鸡”已经发生了关系。也可以这样说,天上的“匏瓜”星以“天鸡”为别名的时间,应当在周代已经为人们所习闻了。但“匏瓜”星的命名比“天鸡”肯定要早。

韩:日出而鸡鸣,可说是古代劳动人民对天时物证的直接体会。对鸡加个“天”字的谥号,带上神话色彩,无非是对这种动物的崇拜心理,就像说月蚀是“天狗吃月”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