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张颔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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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书信叙真情(1)

九月二十五日星期四

今天去张府,不光心里装着问题,包里还带着一些材料。我想谈一个过去没有接触过的问题,就是从平日与年轻人的书信交往,看其人品学问。所以产生这个念头,是不久前得到的一封信给了我启发。访谈的好处是亲切,缺憾是容易流于空疏,书信一类资料的引用,不失为一种救赎的办法。

信是从太原师范学院姚国瑾先生那儿得到的。国瑾是我的朋友,一次去他那儿闲谈,看到张先生给他的一封信,得到同意复印了。这封信透露的信息甚多,使我急于见张先生一询究竟。信是这样写的——

国瑾同志坐次:

大函敬悉。关于你对海南出版的《古史考》第九册读后感受,甚好。

窃以为钱玄同、顾颉刚诸先辈皆为一代通儒,在我国史学上创疑古一派,有其光辉的一面,功不可没,但对古籍文献先设疑伪而作为前提,或有偏颇之失。至于当今某公,亦确为后起英俊,学识赡博,有逼薄先贤之势,唯似暗于守盈持满之道,过于自信,驰骋突出,欲创新径自立门户。但循名责实,实有难副事宜,遂惹起学界二三人士烦言啧啧,致伤嘉誉。憾焉!

关于断代工程,所下之结论,尚欠扎实,但自信颇足,追求迎合满足于政治任务,沸沸扬扬,喧嚣于世,以招中外学者的指摘,亦必然之果。

清人龚定庵读《易》终篇《未济》后写诗曰:“未济终焉心缥缈,百事翻从阙陷好。吟到夕阳山外山,古今谁免余情绕?”古人云:“立异标新,炫才扬己,君子所戒。”信然。不知国瑾以为如何?

顺致

嘉安

张颔二〇〇五年十一月十二日

钢笔竖写。山西省考古研究所稿纸,用背面,整两页。

见面后,几句闲话说过,我将给国瑾的信呈上,先生粗粗一看,说这事还记得,国瑾是奠中先生和林鹏先生的弟子,有时也来这儿坐坐,谈谈学问。有次来,说起买下一套《古史考》,我问可有顾颉刚先生的文章,说有,在第九册上,我说想看看,过几天送来了,同时附一信,谈对疑古派的看法。

韩:国瑾对疑古学派是什么看法?

张:他是从征信上着眼的。对顾氏“层累地构成古史”的说法,认为有其合理的一面,但不能说古史全是如此。那些故事性强的多半是,还有些朴拙的事例,就不是这样了。恐怕正因其为信史才这样简略朴拙。“层累”说,对某些史实的勾稽还原是有用的,一概而论,怕就难说公允了。第九册上,还有钱玄同先生的的文章,此人乃疑古学派的大将,曾给自己起名为“疑古玄同”。看了两人的文章,我觉得他们研究历史的方法是有偏颇的,对古籍文献,怎么能先设疑伪,作为前提,再加以论证。你是学历史的,对夏商周断代工程有何看法?

韩:前些年启动的这一工程,以举国之力攻克一学术难题,这种做法本身就值得商榷。这一做法的前提是,夏商周断代这一学术课题本身并不难,先前所以没有解决,是因为学者贫穷,谁也无法以一己之力攻下这一难关,适值盛世,国力充裕,有足够的资金供研究之用,自然可以一举拿下。事实上不是这么回事。对于三代之史实与年份,从清代到现在,几百年间一直有人在研究,焚膏油以继昝,恒兀兀以穷年,不能说没有成果,只是难以得到学界的确认。这本来是很正常的。现在我们的一个副总理,去了一趟国外,觉得埃及、巴比伦的上古史都有确切的年份,而我们这样一个古老的国家,虽有夏商周这样的古史朝代,每一朝代却没有确切的年份起止,觉得是很丢面子的事。回来上报中央,批下款子,就启动了这个断代工程,经过两三年的攻坚,现在成果出来了,跟以前学界的说法差不了多少,仍然处于疑信之间,这怎么能让人宾服。

张:做学术上的事,总比胡花了强,还是要从好的一面看。

韩:那倒也是的。还可以退一步说,让学者胡花了,总比让贪官胡花了强。你引用的龚诗,可说任何一个历史研究者应当秉持不移的原则。

张:龚诗的胸襟,也正是我多少年来,在文物考古上所持的一种态度。简略地说,就是孔夫子的那句话: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按说《易》这部书,记述史实,也推测未来,可它的终篇竟是《未济》,不是很有意味吗?天下事,以为已济者,实则尚处于未济之中。那种别人做不成,只要我去做准能成的想法,本身就是狂悖的。如果当初不是那样大张旗鼓地动员,信誓旦旦地预言,也就不会闹到如今这种地步,遗笑世人,致伤嘉誉。学问上的事,一定要老老实实。

韩:过去人说,学问与人品是一致的,有人不信,说不老实的人也许更聪明,更适合做学问,更容易出成果。说学问与人品一致,不过是教人为善。不能说没有这层意思,但主要的意思,还是说诚实正直的品行,更适宜于在学问上探求,也更容易做出成绩来。别说为人奸诈、品行不端之辈,就是心性飘浮的人,要在学问上获得大发展,也是很难的。我离开大学后,没有从事过历史研究,但一直关心史学界的事。有些人本来能成为一代大家的,就差那么一个台阶,总也迈不上去,不能不让人惋惜。说到底,还是智不及此。我不是说具体哪个人,是说我对史学界的一点看法。

张:不管是谁,在这些重大学术疑难问题面前,若能退一步,取“百事翻从阙陷好”的态度就好了,不是说学问马上就大了,而是说,不会有“失街亭”这样的憾事。几百年都解决不了的学术难题,总是有大的难度。

韩:好些学人,一旦领了上方宝剑,就觉得建不世功业,直如探囊取物。有了失误,马上又做出一副英烈模样,似乎自己是为国家牺牲了,理应得到旌节表彰。看那架势,似乎失败了更好,能得到更大的荣誉,这不是荒谬嘛。一码归一码,就不想想,树个英烈,用得着花那么多钱吗?造个金人也造下了。扯远了,我想问你,手头还有跟年轻人的通信没有?

张:我这儿有个张守中搞的一个本子,你没见过?

韩:好像听你说过,是给你生日的寿礼。

张:你翻翻,有个复印的本子在那个柜子底下,前几天做什么我还查过。就是那一格。

在旁边柜子底下的一格里,很快就取出一册复印本子,能想象出原物定然是古色古香。题笺上的几个字,勉强能辨认出是“甘公书简印本”,那个“甘”字,我怎么看都像个“回”字。问张先生,说是侯马盟书的写法。一翻内文,大喜过望。全是张先生的手书。前面有守中先生一段序文,毛笔小楷,一字一格,漂亮极了:

甘公八十寿辰,守中拜贺。回顾盟书之役,结深厚情谊,动乱之后,分手两地,而书信不绝。公来书,关心冷暖,亦训作人之道。中于学业,每有疑难,公更详尽解答。廿年间,积公之华翰五十又八,每开卷览阅,受益良多。公训要作时间之主,中不敢有怠。编之后,续有数编,今郭店简编又将杀青,中述及此,念公能得忻慰。晋国铸铜陶范遗址出土陶范,见有安宁寿久之句,今借此铭向公祝福。己卯立冬张守中于石家庄。

内中信札,全系复印。除了几封较长外,大都不长,不一会儿就看完了。

韩:从这本信札集里,能看出你与守中先生之间的那种亦师亦友的情感,它是基于学术的,但却不是学术所能涵盖的。是一份责任,也是一份情感,更是一种境界。

张:我这人在与人交往上少“心机”,对谁都是诚心相待,你苛待我一次我领会不了,三次五次还是能心领神会的。往后也不会怎么你,总能躲着你,这也是有人说我“冷不叽叽”的原因。跟我交往多的不会这样认为,守中就是这样一个朋友,相识时候起,就相处得很好。他的书法是很有根底,曾跟上商承祚先生学过古文字,又到南京,跟上邓散木先生学书法,当时邓先生年纪很高了,让他先学小楷。不多久,解放了,不兴这一套了,就回到北京参加了工作,三转两转,转到侯马文物工作站。他是大家出身,祖父张人骏,做过清朝最后一任两江总督。这个人品行好,工作中从不挑挑拣拣,钻研业务,很有悟性。整理盟书时,所有的字,全是他临摹的。“文革”后回到石家庄,已是独当一面的古文字专家了。

韩:从这些信里,能看出守中先生的品格,也能看出你对他的感情。说到这儿,我翻开《书简印本》,指指上面的一封信,递到张先生面前。

来信悉。知你工作与生活皆安定下来,虽忙亦慰。希能对时间争取主动权,趁未老抓紧工作,将来一定会有更大的成就。我已迟暮,时间不能挽回,但也必须主动争取时间,做一些有用于后世的工作。

近来又患脑血管痉挛病,目前脱离机关和宿舍,排除大气干扰,专门整理先秦货币字编。自从去年筹备古文字研究会年会以来,一直没有动笔,浪费了不少时间。现在才算抽出空来。

你临的九成宫格很好,功力甚佳。图章一般,印泥特好。

时间是一九八二年四月二十六日。

一看就知道,是张守中先生刚由太原调到石家庄后写的。其时张先生刚开完古文字学会的年会,正躲在一个寺院里整理《先秦货币文字编》。后来由中华书局正式出版,改名为《古币文编》。又翻到另一封,张先生看着看着,不知想起了什么,像是动了感情,眼睛有点湿润了,掏出手绢揩揩,看着看着又笑了。

来信收到。前信尚未复,甚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