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张颔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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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主编《工作与学习》(2)

张:你看得真细。这篇文章也可能是杜任之写的,以后不能用他的笔名,就改用我的笔名了。

韩:看这样的旧刊物,很引人兴味,能让你体味到那个时代的气息。比如创刊号上,已登载了智力展的代发刊词,说明办刊宗旨,你意犹不足,又在最后一页上写了《编辑后记》,特意申明:“文字方面,也只求通俗和适于理解,不要任何矫揉造作,咬文嚼字的表面形式,这是我们编辑本刊的基本原则。”接下来又说:“不做任何主观主张的吹嘘宣传,而只求客观真理的探讨。”最有意思的是,下面有点空白,放不下一篇文章了,也没让它浪费,而是放了三句简短的语录。分别是雨果的“群众是一道奔流,它要把它所滚转的一切粉碎”,巴枯宁的“破坏的激情,便是建设的激情”,《新经》的“播种的与收获的,有同样的快乐”。这三句话的内涵,最能说明你办刊的心志,当年不过二十六岁,真让人佩服。

张:那时年轻,又赶上抗战胜利不久,真有股子“改造旧河山”的勇气,热血青年嘛。那时候爱写杂文,写起来总是慷慨激昂,一腔义愤。

韩:那些政论文章,像《山西青年的文化思潮》《太原青年与文化前途》,时过境迁,不免隔膜,倒是那些杂感文章,却处处见机锋,见才情。像《青年与迷信》中有一小节,叫《神仙和妓女一样》,看得我直想笑,字太小,你看不清,听我念吧:

我平生见过两种神仙,一种是庙里的塑像和画像,有的庙里只有男神仙没有女神仙——火神真武等。有的只有女神仙没有男神仙——水母后土娘娘等,有的男神仙在前女神仙在后宫——城隍等,有的男女神仙坐在一块儿——土地皂王等。男女神仙当然有道行,不会发生性欲问题,但是“五道神”又要在人间胡乱找女人,这是神仙应有的道德吗?土地奶奶和皂王奶奶的子宫并没有割去,她们又没有梅毒一类的传染病,为什么各地方的土地皂王奶奶都不生育呢?如果一个人病了,一方面吃了药王爷的妙药,一方面阎王非要他的命不可,那么这个人究竟应该活呢,还是应该死呢?

庙里的塑像和画像是宗教的美术展览,也是宗教的艺术宣传。古来中国的南方人对老年人特别尊敬,所以江南一带的观音菩萨塑像是一个老者——慈航道人,北方人爱女子,所以北国的观音菩萨塑像,是一个美丽的女子,蒙古人最怕鬼,所以蒙古的观音塑像又是厉鬼。这是宗教家把握不同的环境,适应不同的需要,用不同的方法“超度众生”——迷惑人民的一种宣传。

除了在庙堂的死神仙以外,我还见过一种活神仙,就是巫女,巫女大半是不正道的女子,才有资格担任这种工作。神仙应该是高贵的道德的,为什么不附好人的体,而要附下流女子的体呢?神仙附体以后,为什么不拿慈善的心肠来普度世人,反而借是医病,向愚蠢的人们勒索钱财呢?我曾亲眼见神仙附体后向人唱着:“大仙爷要吃冰糖哩,不要麻油要香油哩,不吃羊肉要吃猪肉哩……”这是神仙的道德吗?简直是妓女的道德,巫女不过是变态卖淫的妓女而已。

有人说神仙是会变化的,凡夫肉眼是看不见神仙的,但是《封神榜》上的许多神仙为什么不会变飞机和原子炸弹呢?中国的神仙为什么从来没有变过日本人呢?如果神仙也有国籍的话,日本人打进来,既不烧香叩头反而拆毁庙宇,中国的神仙为什么不作声呢?宗教家一没办法便会说:“神鬼怕恶人。”

“祭神如神在,不祭也不怪”,这句话是中国乡村土佬们所经常说的话,这证明中国远在数百年前已有破除迷信的原始思想和动机了。

总之,神仙是宗教家在他们知识范围内凭空捏造出来的模型,我们中国不知有多少的良善百姓上了他们的当。

张:哈,这是我写的吗?那时候就是这股子劲头。

韩:我佩服的是,你在文章中,把自己平日的知识积累和生活阅历,用得这么纯熟自然。少年时期,你不是跟上那个小道士看过庙吗?对各路神仙的男女性别,座位前后,都有记忆,顺手写了出来。见过巫婆作法,也写了。真可说是雄辩滔滔,一泄千里。看来人家让你做“宣训特派员”,没有选错人。

张:按职责分工,我这个宣训特派员,不光管宣传,还要管训练,比如办个训练班呀,组织集会登台讲演呀,我从来没有做过。上面发下宣传品,也只是按规定发下去完事。我的心思全放在办报办刊上了。

报刊社里,并不平静。特种警宪指挥部,就是梁化之的特务势力,也插了一腿,派一个叫杨子昭的,来这儿当编辑。估计是通过智力展安排的。他是头儿,他不点头进不来。《青年导报》有个记者叫段绍文,原先在解放区,是“段绍文支队”的队长,被捕后,交待了放出来,安排在我这儿当记者,表现进步,过了一段时间又叫逮捕了,我怀疑是杨子昭报告的。我问杨,他说段曾跟他说过,想回解放区再组织队伍,到时候他当队长,让我当政委,我要汇报早就汇报了,还等得到这会儿。杨这个人不地道,拿上缴获的共产党的宣传品,放在桌子上,看谁拿去看。有次我去编辑室,看见他正在写什么,问写什么,支支吾吾说不清,我一转身他拿起写好的东西溜出去了。我估计他是往警宪指挥部送情报去了,赶紧追出去,追到剪子巷没追上。解放后五几年,有次去省文联办事见了这个姓杨的,他一见我脸红了。我心想,这个人怎么会没事,还在文联工作呢,就向组织检举了。后来叫镇压了。贴出的布告上,不说他与警宪指挥部的关系,是特务,害了什么人,只说该人解放前,在反动报纸《青年导报》工作期间如何如何。我看了很灰心,我们是在阎锡山政权下办报,但怎么能说那个时期的报纸刊物都是反动的?要是那样我也有罪了。

我办报,不用中央社的消息,也不用阎锡山通讯社的消息,所有消息都是我们根据各方面消息综合起来写的。中央社称共产党的部队为“共匪”,我从不这么写。胡宗南部队占了延安,太原各报都发了号外祝贺,《青年导报》就没发,智力展问为什么不发,我说没有必要凑这个热闹,他也没办法。后来我觉得在这儿待下去不会有好结果,就离开了。我去后薛博民当了《青年导报》的总编辑。你找来《工作与学习》,让我想起了许多事情。看过去的文章,觉得自己还是幼稚了些。

韩:我不这么认为。看这些文章,我发现早在四十年代你写文章,有个特点很明显,就是喜欢掉书袋,引经据典。再就是,那时候你似乎对文字学已有点兴趣。

张:说得对,我写文章一直喜欢掉书袋,对语言文字有浓厚的兴趣。只是不知你说的是哪几篇文章,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韩:有这么一篇文章,叫《“人言为信,止戈为武”》,是借对古语的阐释,鞭挞当时的现实,穷兵黩武,弄得民不聊生,引了《左传》上的,又引了《说文》上的话,你听:

《左传》宣十二年:“楚子曰:夫文,止戈为武。”《说文》武字解:“夫武,定功戢兵,故止戈为武。”这种解释显而易见,是歌颂专制皇帝的武力。我们要知道,从古到今,由中而外,不讲道理,纯粹以一朝之武力而止百年干戈者何在?“止戈为武”是军事野心家出兵作战的一种说法,是假道德伎俩。《说文》上说:“止”是下基的意思,“步”“从”“辵”“癶”都和“止”有密切的关系。也是“趋”的意思。所以“止戈为武”的正确解释则是:如要打仗,必须以武器(戈)做基础,也就是军事解决。武器第一,或是趋兵作战的意思。

张:那时候好这一手,这么引用,也有毛病。

韩:读这篇文章,发现在语言的运用上,你常能独抒心机,给以命名。比如这篇文章,一开头便说,“人言为信,止戈为武”这句话是封建专制的时代的产物,也是陪绑式的一句文辞。接下来又举了“乌鸦反哺,羊羔跪乳”,说明这种“陪绑式文辞”是多么荒谬。小乌鸦反哺它母亲,不能说不是生物“爱”的表现,这是自然的一种感情,如果说“羊羔跪乳”是尊重它的母亲则未免太道德化了。“跪”、“叩头”、“鞠躬”不过是君子大人们规定下的一套礼教的形式而已,如果羊羔有君子之心,在此时代,他一定摩登化为“鞠躬而礼”了。世上有许多动物的哺乳方式,都以站立着为习惯,羊羔吃奶,前腿不打折,那么只有啃他妈妈的屁股好了。读了这段话,我又觉得,张先生后来从事文物考古,是不是走了错路。有这样的捷智,从事文学创作也是好把式。

张:那时年轻,一写起文章,就感情汹涌,思绪飞扬。这种“陪绑式文辞”,那时很是喜欢,好些了不相干的事情,也要一对一对地说出来,有的有道理,有的就没有什么道理,纯粹是冗词赘句。

韩:你说的这种“陪绑式”,是古汉语的一种修辞方式,叫“对举”,就像诗词中的“对偶”一样。当然,这篇文章一开头说这些,只可说是一种比兴。有道理没道理,拉扯在一起说一通,文章就灵通俏皮了。

张:爱掉书袋,爱抠字眼,叫你这么一说,还真是这么回事。

韩:经典例子不是这篇,是前面读了一节的《青年与迷信》的“后语”部分。你听:

“神鬼”两个字是中国奴隶社会,创造出来的,那时治病的医生,只有巫觋,治病的方法也只有祈祷神灵,所以出来的“医”字便是“毉”字,及至后来知道泡制药酒治病,才改写为“医”字。“殹”是字母取其声,“酉”是酒取其含意。这已算进步了不少,但现在社会上仍有神鬼治病的现象,这不是太可笑了吗?

这段话里对“医”的拆解,有点古文字考证的意思。

张:看来我这个毛病得的深了,后来从事了古文字考证,也是“罪有应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