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走向都市(乡土新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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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城市里的一棵庄稼 李铁(3)

以前的宝东并不是这个样子的,他语言不多,很少和人开玩笑,前妻生病期间他更是变得郁郁寡欢,终日与唉声叹气为伍。他喜欢和女人们开玩笑还是和崔喜结婚以后的事。特别是有了孩子以后,崔喜把大部分精力全放到孩子身上了,夜里也是以照顾儿子为主,男女的事就难免疏忽了一些。宝东因此就有了一种失落感,就很在意另一种形式的补充。这个口子一开,事情就像开闸的河水一样变得不可遏制了,他以前怎么也没想到这竟是如此惬意的事情。

宝东最爱和一个叫小杜的女人斗嘴,小杜是一个心大舌敞的年轻女人,长得有几分姿色,说话的声音犹如公鸡打鸣般洪亮而又充满斗志。她和谁说话都像打架一般,声音的频率相当快。和宝东说话她当然也是这样,比如宝东说她的车有些脏,这本是句很正常的话,可小杜听了就会像挨马蜂蜇了一样炸起来,她以人们意想不到的速度猛然出手,一下子将自己的小拳头击在宝东的胸脯上或屁股上,同时高嚷,车脏是我的错吗?你看见车脏怎么不替我擦呀?小杜这么说话实际上是给对方留下了足够发挥的空间,宝东不笨,当然有许多话来对付她。宝东说,我老婆的车我擦,我情人的车我也擦,我有老婆了,还没情人,你想叫我擦车,莫非你对我有点意思?小杜一听脸就少女似的红了,她一边追打宝东一边嚷,你占我便宜你真坏!小杜的拳头肉乎乎的,打在身上不是疼而是痒,宝东觉得这种感觉很好受。

宝东觉得自己的这种用心是善意的,他有理由比其他人更需要快乐,因为快乐亏欠他的太多了。同时他也希望把快乐带给别人。他看得出来,小杜在和他斗嘴的时候也是十分快活的,有一次修理部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小杜竟然拉起他的手往她的胸上搁。宝东的脸刷地一下红了,他本能地顺势摸了一把,然后就把手收了回来。他抖了抖自己的手说,我这手都是油,不敢摸。小杜笑道,油我不怕,弄脏了我的衣服,你给我赔新的呗!

小杜的车不是汽车是一辆红色的踏板摩托车,小杜的车三天两头地坏,坏了便会推到宝东的修理部来修。由于和宝东混熟了,小杜十次有九次是不付修理费的,宝东也不想朝她要钱,她的车都是些小毛病,宝东修她的车手到病除,十分二十分就能修好。她兴高采烈地骑走了,可没过几天就又坏了。宝东修她的车时显然用了心计,他有意为这辆车留下一个尾巴,这尾巴牵在宝东的手里,只要他稍一用力,这辆车便会驮着明眸皓齿的小杜飞奔而来。小杜来了,宝东就又可以和她打情骂俏了。

还有一个常来修理部的女人,宝东叫她吴姐,这吴姐比宝东大不了几岁,她是一家餐馆的老板娘,有一辆客货两用车,她时常自己开着车来找宝东修车。这吴姐也是个爱打情骂俏的主,但她的风格却和小杜不一样。吴姐说话声音不大,跟你开玩笑时一双眼睛老盯着你,让你不得不想玩笑之外的一些东西。这吴姐白白胖胖的,显然属于宝东偏爱的那一类女人。宝东愿意和她调笑,她来修车宝东也是不收钱的。

但必须承认,宝东和这些女人之间除了有一些意向之外并没有什么实际内容,宝东与她们最大胆的动作不过是摸过一次小杜的胸脯。宝东与女人最大的内容还是在崔喜身上,他白天修车虽然很累,可他还是几乎每晚都要崔喜。他觉得崔喜的身体无可挑剔,拥她在怀,他总有一种满盈的感觉。记不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宝东和崔喜做爱时已经离不开呼喊了,这本来应该是女人的嗜好,可宝东也喜欢这样做。当崔喜哼哼唧唧的时候,宝东的声音往往会将崔喜的声音覆盖。他一连串地喊着崔喜的名字,喊着喊着突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另一些女人,比如小杜,比如吴姐,假如和她们在一起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呢?这么一想他就不叫了,动作也缓慢下来。

你怎么了?崔喜问道。

我没怎么。宝东说。

如果我没猜错,你一定想其他女人了。崔喜又说。

宝东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他觉得崔喜真是一个女巫一样的女人,连他意识里的一闪念她都能洞察。在这样的女人面前,他突然觉得没什么可隐瞒的了。

想,也是下意识的。宝东如实说,男人就是这么一种动物,即使和他最心爱的女人在一起,也免不了会想其他的女人。崔喜的眉头微蹙了一下。

我听人讲过,男人喜欢和各种各样的女人做爱,而女人却大都喜欢和一个最爱的人做爱。宝东接着说。

你也是这样吗?崔喜问。

我只喜欢和你。宝东说。

你看这样好不好?崔喜说,你不要光喊我一个人的名字,多乏味呀。你也可以喊一喊别人的名字,比如平常你看得上眼的一些女人的名字。

我不会那么做的,那样是对你的侮辱呀!宝东说。

你错了,宝东,那不是对我的侮辱,而是对我的刺激。一想你在和其他的女人在一起,我就会被刺激得不能自抑,快感也会来得更强烈。崔喜说。

真的?宝东说。

真的。崔喜说。

面对崔喜一双真诚的眼睛,宝东不得不相信崔喜的诚意。既然崔喜都不在乎,他宝东也没理由不放纵一下自己的性幻想了。于是,再和崔喜做爱,激动处他就开始喊别的女人的名字。他最先喊的是小杜,然后是吴姐。他喊小杜时脑子里果然晃出小杜的影子,他与崔喜做就恍惚如和小杜做一样。他喊吴姐时脑子里同样会晃出吴姐的影子,与崔喜做也如与吴姐做一般。这种创意使宝东与崔喜的床笫之欢变得意味深长而又丰富多彩起来。

但宝东很快发现,随着他性幻想的长足进步,现实生活中爱和他眉来眼去打情骂俏的女人却越来越少了。这变化首先发生在小杜身上,宝东发现小杜突然有一个月不来修车了,有一次他看见小杜骑着她那辆红色摩托车从他的“宝东师傅主修”的牌子前急驶过去,头都没向他这边歪一歪。是她的车不出毛病了?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宝东比小杜自己更熟知那辆车的性子,那么又是什么原因令她疏远我呢?宝东望着小杜远去的背影,一时有些摸不到头脑。

答案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找到的。有一天小杜骑着摩托车在修理部门前经过,小杜本想加大油门迅速通过这里,可事与愿违,那辆车偏偏一下子熄了火。小杜怎么踹也打不着火,宝东就拎着一只扳子走了过去。

接着发生变化的便是吴姐,吴姐虽然偶尔还来修车,可却不跟他开玩笑了,言谈话语之中也好像在有意回避着什么。这使宝东很茫然,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女人对他的态度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

小杜,怎么不找我来修车了?宝东边走边问。

找你修车?我躲你还来不及呢!小杜说。

为什么?宝东疑惑地问。

因为你的老婆呀。小杜说,你那野蛮的老婆,我可服了她了。

宝东恍然大悟,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他知道自己钻进了崔喜精心设置的圈套。他想回去和崔喜打一架,可又觉得没什么说得出口的理由。

宝东常和女人们打情骂俏不是崔喜自己发现的,是洪姐发现后告诉她的。洪姐的三轮车坏了,也推到宝东那去修理,去了几次,她就发现了这种情况,就悄悄地把这情况告诉了刚刚做了母亲的崔喜。

起初崔喜并没有把这情况当回事,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开几句过分的玩笑,说一点荤话应该算不得什么。在乡下,男女之间开起玩笑来要比城里人更粗野更露骨呢!但经过一番思索后,崔喜还是把这情况当回事了。她认为城里人毕竟不是乡下人,乡下人头脑要简单一些,说过了就说过了,不会当真去做。城里人就不同了,城里人的花花肠子谁也数不清楚,他们敢说,也许就真的敢做。如果宝东和别的女人扯上了,她怎么办?这样一想她就倒吸了一口凉气,她知道自己需要用行动来维护自己得来不易的城市人的地位了。

崔喜用心良苦,她首先想知道的是宝东心里究竟有哪些女人,为此她曾想过几个办法,但都被她自己给否决了。知道男人的花心不是一件难事,难的是让他自己讲出自己的花心。强攻不是上策,那么只有智取。崔喜最后确定的一个办法是引蛇出洞。她知道男人的弱点是显而易见的,你只要放弃一点点自尊心,男人的弱点就会像一条蛇一样从洞穴里爬出来。

床上,宝东最经常喊的两个名字是小杜和吴姐。在崔喜看来这两个名字一定属于与宝东有过暧昧接触的两个女人,每次听到宝东兴趣盎然地呼着她们,崔喜就有一种子弹击在心上的感觉。但她很会掩饰,她把自己行将崩溃的表情解释为如痴如仙的陶醉,这轻而易举地令宝东产生了一种错觉,以为是他的呼叫激发了崔喜的性欲。有的时候连崔喜自己都觉得奇怪,究竟是什么力量令自己如此地忍辱负重?其实她清楚地知道,她的忍辱负重不过是用心险恶。

崔喜开始主动出击,她几乎没怎么费劲就查清了那个小杜的底细,小杜在一家百货商店里工作,是站柜台卖金银饰品的。崔喜出发前刻意将自己打扮了一番,她站在镜子前至少花费了半个小时的工夫,在确认自己的姿色已经不在那个小杜之下后,才抱起白白胖胖的儿子推门出去。走进那家商店后,她挺着胸脯,把儿子抱得紧紧的,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向小杜所在的柜台走去。她先是做出要买饰品的样子,低着头将柜台里的样品好一阵打量,待小杜问她要买什么的时候,她歪着头笑着问道,你看我像买得起金饰的人吗?

小杜愣了一下,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崔喜接着说,你不用客气,怎么想就怎么说,你早看出我是乡下人了,是不?对,我是从乡下嫁到这座城市来的,看到我儿子了吧,他才是城市人呢!

小杜说,我不管你是乡下人还是城市人,只要你是顾客,我就热情接待。

你好明事理呀!崔喜提高了声音,说,怪不得我家宝东做梦都叫你的名字呢!

小杜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此时她才恍然大悟,眼前这个有些怪怪的女人原来是有来头的。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

我更正一下,我刚才说错了,我家宝东不是做梦叫你的名字,而是做床上活时叫你的名字,叫得可欢了,不信你晚上躲到我家门口偷偷听听去。崔喜声调依然很平和地说。

你……你胡说什么?小杜本来天生大嗓门,可这会儿声音却变得又低又轻。

我没胡说,我说的是实话。崔喜寸步不让,声音也越来越高,她说,你不是和宝东在修理部逗得挺欢吗?这会儿怎么蔫了。瞪大你的眼睛看看我,比脸蛋我不比你黑,比胆量我比你还大呢!我敢和宝东在庄稼地里做,那庄稼也是有感觉有眼睛的,那庄稼一棵挨着一棵,比这商店里的人还多呢!请问你敢在这商店里当着这些人的面和男人做吗?

崔喜的话已经引起了一些顾客的注意,有人开始向这边靠拢,柜台里的店员也都瞪大眼睛,朝这边望过来。小杜的脸一下子涨成了猪肝色,她用求饶的口气说,姑奶奶,你看看这是什么场所,你给我留点面子吧,我服了你还不行吗?

你服我没用,我家宝东不服我呀。崔喜说。

以后你家宝东就是用八台大轿抬我,我也不去他那修车了。小杜哭丧着脸说。

崔喜见状得意地笑了,她见好就收,低下头亲了一下儿子的脸,然后抱紧儿子,在一片惊愕的目光中款款离去。

这之后崔喜又去了一趟吴姐的饭店,她如法炮制,依然得胜而归。她觉得她把一些有害的苗头都掐死在萌芽状态中了。

崔喜抱着儿子来到宝东的修理部,经过精心筹划,主动出击,崔喜觉得是该检验成果的时候了。她找了个小板凳坐到修理部门前的一块空地上,用意味深长的眼光看着宝东忙来忙去。宝东显然对她的到来有些反感。

这里又是风又是土的,你带儿子到这来干什么?宝东用埋怨的口气说。

这里风凉,坐这总比闷在屋里强。崔喜说。

耽误了我的生意,赚不到钱了,可就没这么悠闲的日子过了。宝东说。

崔喜当然听得出宝东的弦外之音,她清楚自己的处境和地位,她的确是个吃闲饭的,一想到这一点她就觉得低人一等。她没有接宝东的茬儿,她沉默了,她的确需要静下来思考一些东西。

宝东并不和崔喜多讲什么,他觉得自己已经言简意赅地表明了对崔喜到来的不满。他开始专心致志地修理一辆摩托车,小锁站在一旁给他打下手,大春则趁着这个机会凑到崔喜跟前,陪她聊上几句。

嫂子,我师傅的手艺可棒了,来修过车的人都这么说。大春说。

崔喜勉强笑了笑,她没有吭声。

瞧他多白呀,一看就是个城里娃。大春冲着崔喜怀里的孩子做了个鬼脸。

崔喜依然没接茬儿,她只是就势亲了一下儿子的腮帮。

嫂子,你们城里女人就是洋气,不像我们乡下女人那样,怎么打扮都带着土腥味儿。大春说。

是吗?崔喜顺嘴问道。

当然是了,就说嫂子你吧,你不怎么打扮,可一看就是城里人。大春说。

崔喜微微一笑,没有吭声。

等我跟师傅学成手艺,就回乡下也开一个修车部。大春说。

以后再到修理部来,能陪崔喜聊上几句的依然只有大春。宝东总是不停地干活,以忙碌为借口来冷落她。其实崔喜只去了三次,数量虽不多,但已经达到了预期的效果。通过观察她发现已经没有女人和宝东拉拉扯扯了,对此崔喜很得意也很满意,她知道适可而止的道理。不等宝东忍无可忍地撵她,她自己就退了。

闲在家里,崔喜感受最深的是寂寞。在乡下的时候,家里似乎永远都是热闹的,就是在一望无际的田野里干活,寂寞也不会找上她来,因为在不算太远的地方,总会有和她一样在干活的人张望着她,主动和她打招呼。进城以后,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子就拉大了,她总弄不明白,在密密麻麻到处都是人的城市里,人们为什么偏偏要躲开人,要为自己穿上一件厚厚的甲呢?

好在崔喜还是有事可做的,那就是对宝东常备不懈的监督。为此她又一次去找洪姐,仍然希望能从她那里得到一些有关宝东的情况。站在洪姐的摊床前,她一手抱着儿子一手嗑着葵花子,聊着聊着就切入主题了。崔喜说洪姐你又去宝东那里了吗?洪姐说去了,她就会接着问,你是不是又发现什么不正常的情况了。起初洪姐还能认真回答,问得多了,洪姐就笑而不答了。崔喜问她为什么不答,她说我看出你的问题来了,崔喜就问什么问题,洪姐说你把你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宝东身上了,你不觉得这样很累吗?

我这样有什么不对吗?崔喜问。

我看也对也不对。洪姐说,你把所有的精力放在宝东身上,说明你对他一往情深,这应该是对的。可是你却因此丧失了你自己,宝东成了你全部的精神生活,我问你,属于你自己的生活是什么呢?

崔喜沉默了,洪姐的话像一根钢针,一下子扎在了她心里最脆弱的地方。或者说洪姐说出了她潜意识里早就有的,但她自己却说不出来的东西。

作为另一种维护,崔喜开始对宝东体贴入微。她懂得一张一弛的道理,有的时候女人的温柔要比监督更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