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高济军“做”了高凤林的媳妇,就有点缺德损寿带冒烟儿了,不光是兔子吃了窝边草,还咬了窝里的老弱病残,这让人们怎么能够忍受?再者说,高凤林是高济军的本家兄弟,老一辈少一辈一个屯中住着,虽说出了五服,那也一口一个二哥叫着,大伯哥“做”兄弟媳妇,天理难容,畜生啊!
包工头高济军把高凤林的媳妇李月梅“做”了。这个“做”字用得很有些讲究。黑社会取了某人性命或断了某人的胳膊腿儿,不说“杀”或“砍”,而称“做”,那是把一件极凶残的事当成了赚钱的活计。而把女人“做”了,虽不凶残,也含了野蛮强为的意思,新式词叫强暴,法律词叫强奸,被“做”的肯定是被动的,不心甘情愿的,与潇洒肯定不同。平时,高济军常把或高或低或胖或瘦的小姐带回住处来,从不避讳,脸皮不红不白的,当着大伙儿的面就往自己的屋子里带。有谁迎面碰上,还不免开上一句玩笑:“高头,又潇洒呀?”高济军不尴不尬嘻嘻哈哈,“相中了你也来,我先你后。”很少有人跟着喝那口刷锅水,也有人实在熬下住,便偷偷跑到外面糟蹋血汗钱潇洒一回,回来时又忍不住跟人吹嘘显摆。这是包工队里一种公开的秘密,大家回到屯里后自觉遵守攻守同盟,主要是不要叫家里那些守家望户侍候孩子的媳妇们知道。
昨天夜里,高济军回来得挺晚,干了一天活儿的人们已睡下了。李月梅不敢睡,她让另一个做饭的女人陈晓琴先睡,自己等着。以前这样的事常有,大当家的没回来,两人中就有一人等门,有时还要侍候大当家的垫补点儿什么或洗洗脚擦擦脸。昨夜,高济军裹着一股冬夜的寒气进了门,脸色不好,嘴里喷着酒气,进门只说了句“烫烫脚”便进了自己的屋子。李月梅忙兑好水,端盆送进去时,高济军已仰躺在床铺上,望着天棚不知想什么心事。李月梅将洗脚盆放在地心,又摆了一只小板凳在旁边,提醒说,二哥,洗脚吧,洗了早点儿睡。高济军起身坐到板凳上,蹬掉皮鞋,竟将还穿着袜子的脚放进盆里去。李月梅忍不住笑,说,二哥还穿着袜子洗脚啊?高济军也笑,说喝多了喝多了。再弯腰去脱时,沾了水的袜子便不好往下剥了,李月梅看了忍不住又笑。高济军说,你不帮帮手,还笑。李月梅凝神听听门外的动静,知道人们都睡下了,就蹲下身帮他脱袜子。高济军说,穿袜子洗脚,这让我想起一个笑话。我当年在部队当兵时,我们营长超生了一个孩子,团首长批评他不计划生育,问他为什么不用套。他反问团长,你洗脚脱不脱袜子?团长让他问傻了,说,你啥意思?他说还啥意思,你穿袜子洗脚好受啊?高济军说完了,自己哈哈笑,李月梅脸红得像秋后的高粱穗子,却不好意思跟着笑。大伯哥怎么能跟兄弟媳妇说这种笑话呢?兄弟媳妇听了大伯哥的这种笑话又怎么能跟着笑呢?李月梅更没想到的是,当高济军擦了脚,她正想端盆离去时,高济军突然从身后抱住了她,一用蛮力,就把她压到了床铺上。李月梅大惊大骇,慌得下力挣推,又不敢放开了声响,说,二哥二哥你干啥?高济军喘着粗气,说你说我干啥就干啥。李月梅说二哥你喝多了。高济军说我是喝多了。李月梅说,你再不松开,我就喊啦!高济军红着眼睛说,你喊吧,你喊了往后就别想再跟我出来挣这份儿钱……李月梅厮挣的力气一下子就像风吹似的飘走了,眼泪紧跟着汩汩流出来。李月梅的男人高凤林原先也在这个包工队里干活,是木工,入冬时一个闪失从高梯上摔下来,断了一条大腿,还折了两根肋骨。乡下人有点儿伤病是不敢在医院长住的,高凤林被送回家里时,老父老母老婆孩子都哭了。李月梅对高济军说,二哥,一大家子人呢,你给想想办法吧。高济军说,我早想好了,你先在家侍候凤林几天,然看收拾收拾随用的东西.进城找我去,给大伙儿做做饭,行吧?李月梅大喜过望,忙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连着点头说谢字。这个包工队里的人基本都是本屯的,几个外屯的都跟高济军沾着亲戚,木工电工管钳工,瓦工力工油漆工,上阵亲兄弟,打仗父子兵,就组成了这么个装修包工队。高济军当过兵,跑过买卖,熟人多,路子广,脑筋活,是这个装修队的缔造者和统帅,活计也基本都是他拉来的。包工队里只有两员女将,专门负责二三十人的伙食,包括采买和做饭烧菜。这可是让人眼红的岗位,屯里大姑娘小媳妇多,谁不想跑出山屯见见城市里的世面?谁不想给家里挣进几个零用钱?眼下村姑们进城都怕灯红酒绿世界的凶险,有这些本乡本土加本家的弟兄爷们儿护佐着,又何怕豺狼虎豹?这一次,高济军是把自己的小舅子媳妇打发回家换上了李月梅,满屯乡亲都夸高济军这事办得仗义,比那些村干部们蝇营狗苟的经讲究。
受了屈辱的李月梅回到自己的住处就哭,又不敢大声哭,是捂着被子偷偷地哭。他们这次装修的是一幢五层楼房,原来是一家工厂的办公楼,临街,厂里的大烟筒有两年多不冒烟了,厂里就把这幢楼出租给了一个有钱的老板,老板要把这幢楼改造成集餐饮、娱乐和洗浴一条龙的大酒店,装修面积足有几千平方米。工程是入秋后就动手的,原计划春节前要完工开业。在这么一处地方干活,人们就不愁吃住的地方了,基本是两三个人住一间房,有图清静的,自己住一间也可以,反正已铺好地板的包房不少,把行李往地上一铺就可以睡觉了。
李月梅压抑的哭声惊醒了睡在同屋的陈晓琴,陈晓琴拉亮灯,问,嫂子你咋啦?李月梅越发捂严了被子捂紧了嘴巴,身子却在被子里搐动得越发厉害。陈晓琴怔怔神,又问,是不是高济军欺负你了?这一问,李月梅呜呜的哭声不由就大了些。陈晓琴是村支书的小姨子,高济军再有本事,也强龙惧着地头蛇,不然也不会让她到包工队里来。靠了这点权势,陈晓琴平时说话做事就比李月梅硬气得多。陈晓琴起身就往外走,说他凭什么,我找他算账去!李月梅却一下掀被而起,死死抓住了陈晓琴的胳膊,哭着说,妹子妹子我求你了,这事要是闹腾出去,往后我还咋回屯子?他再不让我在这儿干了,我们那一大家子人还怎么活?这话就等于把底儿都说给陈晓琴了。姐妹俩平时处得不错,知疼知热的,有心里话也都不藏着掖着。陈晓琴也没辙了,一屁股坐到铺板上,只是一声接一声地骂,这个驴,驴,该劁的驴!骂着骂着,满脸也流满了泪水。
两个女人一夜没睡,哪还有心思给大家准备早餐。也不是都存心不做,听到外面有人们起来的走动声时,李月梅也曾想去伙房,陈晓琴说,躺你的,不做!李月梅便又把被子蒙在头上了。及至人们一个个端了盆碗进伙房时,就见了那里不同往日的冷清。有人踅身找到房间来,见李月梅还捂在被子里,陈晓琴头不梳脸不洗,铁冷着脸坐在那里发呆,自然要问,咋不开饭?陈晓琴气冲冲地说,月梅姐病了,病了也得给你们做饭啊?官儿还不踩病人呢!
你多大的官儿?问话人说,那你做呗,熬锅粥,馏馏(把熟食品放在锅里蒸一蒸)饼子馒头,也没让你做四碟八碗。陈晓琴火气越发大起来,我侍候了一夜月梅姐,你们还叫不叫人活?有话你们找姓高的说去!他妈的,眼看傍年根儿了,工钱一分钱不给开,姑奶奶今天就带头罢工啦!
陈晓琴这是有意在转移视线。其实,还是有人早就看出了蹊跷,昨夜,有觉轻的已察觉了动静不对,又听李月梅捂着被子的哭声,就猜必是高济军酒后失德,做下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只是彼此多是亲友,又惧怕他恼羞翻脸,这层窗户纸才谁也不肯捅破。也有那彼此相近的,早在互使眼色暗中嘀咕了。
陈晓琴的这一招儿立竿见影,果然立刻引发了人们共同的愤慨。高济军不拉人屎,不好立时就闹就骂,但闹工钱却是理直气壮光明正大。出来干半年了,乡下人还不就图个过年时的喜兴,一进腊月门,就不断有家人来信,问什么时候回家,一时回不了家也先寄些钱回去,家里等钱置办过年的嚼货呢。有人响应,对,罢工!也有人说,光罢工有屁用,找政府去,上法院打官司去。也有人探头探脑地往走廊尽头的高济军房门望,说看大当家的这回怎么说吧。
高济军早就醒来了,醒了就躺在床铺上发怔。他想起了昨夜的事,不由暗暗后悔,兔子啃了窝边草,这是惹众怒的事,尤其大伯哥对兄弟媳妇,平时开开玩笑都有忌讳,别说动手动脚玩邪的了。乡下人有乡下人的道德准则,李月梅要是小姨子,兴许还有人拿这种事开玩笑呢,半拉屁股嘛。昨儿自己怎么就一时驴性到不管天不顾地了呢?李月梅如果把丑事抖落开,有些人不定会借题发挥闹出什么样的事情,虽说包工队自己是老大,要靠自己去社会上揽活计,大家是指靠自己挣工钱,可自己也是指靠大家的汗水和技术挣票子。工程揽进来,跟那些老板们讲定的是总施工价,自己再把事先讲好的工钱或按工时或按计件支付给大家,结余部分就是自己这个包工头的报酬。要是人们一怒之下都弃自己而去,虽说这个社会不缺卖工夫卖力气的,完全可以招兵买马再拉队伍,但毕竟老老少少的家人还在那个屯子里,在乡亲们眼里缺了人性的人得多大脸回那个屯子?连家人都要跟着遭白眼的。而且,两眼一抹黑重新组织的力量哪比这些兄弟情父子兵,知根知底遇事好商量起了风波易抹挲,真碰了那种刺头惹事的,当包工头的麻烦事可就海去啦!这么想,高济军愈发后悔,有些后怕,暗骂自己不是东西。
高济军听到了走廊里的喧哗,那口口声声围绕工钱的嚷叫让他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火山爆发的岩浆喷涌只是看得见的表面现象,深层次的原因是地壳运动产生的巨大压力,这个知识是他从电视里学来的。正常情况下,人们不会大清早睁开眼睛就吵闹工钱,那憋在肚里没说出口的话必是可能引发更大哗变的愤怒。
高济军穿好衣服,故作轻松地叼了一棵烟,揉着眼皮装出刚睡醒的样子,走出房门责怪道:“大清早的,狗咬吵吵地干啥呢?怕被谁当哑巴卖了呀?”
人们一下静下来,目光齐齐地投向高济军,那里面有责怨,有鄙夷,还有如火般炽烈的愤怒,当然,也有怕事人做出事不关己的样子把脸扭到一旁去。高济军看到了还捂着被子的李月梅,看到了陈晓琴圆瞪的吊梢杏眼,还看到了人们拿在手里的饭盒小盆,就又做出大彻大悟的样子:“哟,月梅病了,晓琴没工夫做饭,你们饿会儿肚子就叫唤呀?赶上圈里的猪了,睁开俩瞎窟窿就知道吃。”他从怀里摸出一张百元的票子,往身边人的手上递,“二狗子,你带大伙儿到对面饭店去吃,大伙儿嫌天冷不愿去就端回来。”
二狗子却不动,大家都不动,脸上仍都霜冷着。高济军心里明知大家心里憋着的是股什么劲儿,却仍做着不明就里的样子:“咋,嫌少啊?一百块钱还填不饱你们的猪肚子呀?”
二狗子嘟囔说:“二哥……不是吃不吃饭的事。”
陈晓琴厉声接道:“高济军你听着,姑奶奶罢工了!王八蛋们不把民工当人,咱们自个儿不能不把自个儿当人。这帮牲口!”
“对,罢工!”干泥瓦工的楞奎一脚把脚下的砖头踹飞了,砖头砸向立在墙边准备装挂的一块大玻璃镜子,镜子哗啦一声破碎,那声炸响惊得大家心头一震。楞奎吼骂:“二军你听着,这可眼看就过小年了,腊月二十三前不把工钱给我们开出来,可别怪我楞奎手黑!操他妈的,经我手干的活儿,我他妈的都毁了它,再不解恨我就放火烧!兔崽子说话不算数!”楞奎在屯里辈大,加之为人耿直,敢作敢为,在包工队里就是坐第二把交椅的角色,高济军平时在外面吃吃喝喝东走西逛应酬多,队里的事大家都看他的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