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走向都市(乡土新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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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生活在天上 毕飞宇(2)

蚕婆婆一个人在二十九楼上待了一些日子,终于决定到庙里烧几炷香了。蚕婆婆到庙里去其实是想和死鬼聊聊,阳世间说话又是要打电话又是要花钱,和阴间说话就方便多了,只要牵挂着死鬼就行了。蚕婆婆就是要问一问死鬼,他都成神仙了,怎么就有福不会享的?日子过得这么顺畅,反而没了轻重,想哭又找不到理由,你说冤不冤?是得让死鬼评一评这个理。

母亲要出门,大儿子便高兴。大儿子好几次要带母亲出去转转,母亲都说分不清南北,不肯出门。大儿子把汽车的匙扣套在右手的食指上,拿钥匙在空中画圆圈。画完了,儿子拿出一只钱包,塞到蚕婆婆的手上。蚕婆婆懵懵懂懂地接过来,是厚厚的一扎现钞。蚕婆婆说:“这做什么?我又不是去花钱。”儿子说:“养个好习惯——

记好了,只要一出家门,就得带钱。”蚕婆婆怔在那儿,反复问:“为什么?”儿子没有解释,只是关照:“活在城里就应该这样。”

大雄宝殿在城市的西南远郊,大儿子的桑塔纳在驶近关西桥的时候看到了桥面和路口的堵塞种种,满眼都是汽车,满耳都是喇叭声。大儿子踩下刹车,皱着眉头嘴里嘟哝了一句什么。大哥大偏偏又在这个时候响了。大儿子侧着脑袋听了两句,连说了几声“好的”,随即抬起左腕,瞟一眼手表。大儿子摁掉大哥大之后打了几下车喇叭,毫不犹豫地调过了车身,二十分钟之后大儿子便把桑塔纳开到圣保罗大教堂了。蚕婆婆下车之后站在鹅卵石地面,因为晕车,头也不能抬,就那么被儿子领着往里走,教堂的墙体高大巍蛾,拱形屋顶恢弘而又森严,一梁一柱都有一股阔大的气象与升腾的动势,而窗口的玻璃却是花花绿绿的,像太阳给捣碎了涂抹在墙面上,一副通着天的样子,一副不容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样子。蚕婆婆十分小心地张望了两眼,心里便有些不踏实,拿眼睛找儿子,很不放心地问道:“这是哪儿?”

儿子的脸上很肃穆,说:“圣保罗大教堂。洋庙。”

“这算什么庙?”蚕婆婆悄声说:“没有香火,没有菩萨、十八罗汉,一点地气都没有。”儿子的心里装着刚才的电话,尽量平静地说:“嗨,反正是让人跪的地方,一码事。”

对面走上来一个中年女人,戴了一副金丝眼镜,很有文化的样子,蚕婆婆喊过“大姐”,便问“大姐”哪里可以做“佛事”。“大姐”笑得文质彬彬的,又宽厚又涵养。“大姐”告诉蚕婆婆,这里不做“佛事”,这里只做“弥撒”。蚕婆婆的脸上这时候便迷茫了。“大姐”很耐心,平心静气地说:“这是我们和上帝说话的地方,我们每个星期都要来。我们有什么罪过,做错了什么,都要在这里告诉上帝。”

蚕婆婆不放心地说:“我又有什么罪?”

“大姐”微微一笑,客客气气地说:“有的。”

“我做错什么事了?”

“大姐”说:“这要对上帝说,也就是忏悔。每个星期都要说,态度要好,要诚实。”蚕婆婆转过脸来对儿嘟哝说:“这是什么鬼地方,要我到这里做检讨?

我一辈子不做亏心事,菩萨从来不让我们做检讨。”“大姐”显然听到了蚕婆婆的话,她的表情说严肃就严肃了。“大姐”说:“你怎么能在这里这么说,上帝会不高兴的。”蚕婆婆拽了拽儿子的衣袖,说:“我心里有菩萨,得罪了哪路洋神仙我也不怕,儿子走。”回家的路上大儿子显得不高兴,他一边扳方向盘一边说:“妈你也是,不就是找个清静的地方跪下来么,还不都一样?”

蚕婆婆叹一口气,望着车窗外面的大楼一幢又一幢地向后退,蚕婆婆注意到自己的脸这刻儿让汽车的反光镜弄得变形了,骷骨那一把鼓得那么高,一副苦相,一副哭相,一副寡妇相,蚕婆婆对了反光镜冲了自己发脾气,大声对自己说:“城市是什么,我算是明白了。上得了天,入不了地的鬼地方!”

蚕婆婆从教堂里一回来脸色便一天比一天郁闷了。蚕婆婆成天把自己关在阳台上,隔着茶色玻璃守着那颗太阳。日子早就开春了,太阳在玻璃的那边,一副不知好歹的样子。哪里像在断桥镇,一天比一天鲜艳,金黄灿灿的,四周长满了麦芒,全是充沛与抖擞的劲头。太阳进了城真的就不行了,除了在天上弄一弄白昼黑夜,别的也没有什么趣。蚕婆婆把目光从太阳那边移开去,自语说:“有福不会享,胜受二茬罪。”

而一到夜间蚕婆婆就会坐在床沿,眺望窗外的夜。蚕婆婆看久了就会感受到一种揪心的空洞,一种无从说起的空洞。这种空洞被夜的黑色放大了,有点漫无边际:星星在天上闪烁,泪水涌起的时候满天的星斗像爬满夜空的蚕。

“儿,送你妈回老家去吧,谷雨也过了,妈想养蚕。”

“又养那个做什么?你养一年,还不如我一个月的电话费呢。”

“妈觉得要生病。妈不养蚕身上就有地方要生病。”

“有病看病,没病算命,怕什么?”

“儿,妈想养蚕,你送妈回去。”

“我怎么能送你回去?你也不想想,左邻右舍会怎么说我?怎么说我们弟兄五个?”

“妈就是想养蚕,妈一摸到蚕就会想起你们小的时候,就像摸到你们兄弟五人的小屁股,光光的,滑滑的。妈这辈子就是喜欢蚕。”

“妈你说这些做什么?好好的你把话说得这样伤心做什么?”

“妈不是话说得伤心。妈就是伤心。”

日子一过了谷雨连着下了几天的小雨,水汽大了,站在二十九层的阳台上就再也看不见地面了。蚕婆婆在阳台上站了一阵子,感觉到大楼在不停地往天上钻,真的是云里雾里。蚕婆婆对自己说:“一定得回乡下,和天上的云活在一起总不是事。”蚕婆婆望着窗外,心里全是茶色的雾,全是大捆大捆的乱云在迅速地飘移。

蚕婆婆再也没有料到儿子给她带回来两盒东西。儿子一回家脸上的神色就很怪,喜气洋洋的,仿佛有天大的喜事。儿子的怀里抱了两只纸盒子,走到蚕婆婆的面前,让她打开。盒子开了,空的,什么也没有。这时候儿子的脸上笑得更诡异了,蚕婆婆定了定神,发现盒底黑糊糊的,像爬了一层蚂蚁。

蚕婆婆意识到了什么,她发现那些黑色小颗粒一个个蠕动起来了,有了爬行的迹象。它们是蚕,是黑色的蚕苗。蚕婆婆的胸口咕嘟一声就跳出了一颗大太阳。儿子不说话,只是笑,却不声不响地打开了另一只盒子,盒子里塞满了桑叶芽。蚕婆婆捧过来,吸了一口,二十九层高楼上立即吹拂起一阵断桥镇的风,轻柔、圆润、濡湿,夹杂了柳絮、桑叶、水、蜜蜂和燕子窝的气味。蚕婆婆捧着两只纸盒,眼里汪着泪,嗫嗫嚅嚅地说:“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蚕婆婆在新时代大厦的第二十九层开始了养蚕生活。儿子为蚕婆婆联系了西郊的一户桑农,一个年纪不足四十岁的中年女人。儿子出了高价,并为她买了公交车的月票。蚕婆婆就此生龙活虎了起来。她拉上窗帘,在阳台上架起了篾匾;一副回到从前,回到断桥镇的样子。她打着手势向那位送桑叶的女人夸她的儿子:“儿子孝顺,花钱买下了乡下的日子,让我在城里过。”这位妇女没有听懂蚕婆婆的话,她晚上替蚕婆婆的儿子算了一笔桑叶账,笑了笑,对她的丈夫说:“这家人真是,不是儿子疯了,就是母亲疯了。”

蚕婆婆在新时代大厦的二十九层开始了与桑蚕的共同生活。她舍弃了电视、VCD,舍弃了唱片里头袁雪芬、戚雅仙、徐玉兰、范瑞娟等“越剧十姐妹”的越剧唱腔。她抚弄着蚕,和它们拉家常,说一个上午或一个下午的家乡话。蚕婆婆的唠叨涉及了她这一辈子的全部内容。然而,没有时间顺序,没有逻辑关联,只是一个又一个愉快,一个又一个伤心。说完了,蚕婆婆就会取过桑叶,均匀地覆盖上去,开心地说:“吃吧。吃吧。”蚕在篾匾里像一群放学的孩子,无所事事,却又争先恐后。蚕婆婆说:“乖。”蚕婆婆说:“真乖。”

蚕仔的身体一转白就开始飞快地成长了。桑蚕一天比一天大,一天比一天长,这就是说,所用的篾匾一天比一天多,所占的面积一天比一天大。阳台和整个客厅差不多都占满了。新装修的屋子里皮革、木板与油漆的气味一天一天消失了,浓郁起来的是植物叶片与昆虫类大便的酸甜气息。儿子没有抱怨。老人高兴了,这就比什么都好。养一季蚕横竖也就是二十七八天的事,等蚕结成了茧子,屋子里会重新亮丽起来,整洁起来。儿子抓起一把桑叶,对蚕说:“吃吧,吃。”

儿子说:“妈,悠着点吧,累坏了我可没钱替你看病。”蚕婆婆把胳膊撸起来,袖口挽得老高,笑着说:“养蚕再养出病来,我哪里能活到现在?”儿子说:“你就喂着玩玩吧,又不靠你养蚕吃饭。”蚕婆婆说;“宁可累了我,不能亏了蚕。”儿子就用胸脯笑,说:“妈你天生就是养蚕的命。”蚕婆婆居然笑出声来了,蚕婆婆说:“妈天生就是养蚕的命。”蚕婆婆这么和儿子说笑,一边很小心地把蚕屎聚集到一块,放到阳光底下晒。儿子说:“倒掉算了,你怎么拿蚕屎也当宝贝了。”蚕婆婆抓了一把蚕屎,眯着眼,让蚕屎从指缝里缓缓地漏下来,蚕婆婆说:“蚕身上哪一点不是宝贝?等晒干了,妈用蚕屎给你灌一只枕头——

—你们弟兄五个可全是枕着蚕屎睡大的。”

离春蚕上山还有四五天了,大儿子突然要飞一趟东北。业务上的事,原来就是说走就走的。儿子说:“原想看一看春蚕上山的。这么多年了,还是小时候看过。”儿子说完这句话便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放在电视机上,随手拿起电视上的那只钱包,对母亲说:“别忘了,出门带上钱,这可不是断桥镇。”蚕婆婆闭了闭眼睛,示意知道。儿子说:“还听见了?”蚕婆婆笑着说:“你怎么比妈还能噜苏。”

蚕婆婆一个人在家,心情很不错。她打开了一扇窗,在窗户底下仔细慈爱地打量她的蚕宝宝。快上山的桑蚕身子开始笨重了,显得又大又长。蚕婆婆从蚕床上挑了五只最大的桑蚕,让它们爬在自己的胳膊上。蚕婆婆指着它们,自语说:“你是老大,你是老二……”蚕婆婆逗弄着桑蚕,心思就想远了。她把自己的五个儿子重新怀了一遍,重新分娩了一遍,重新哺育了一遍。蚕婆婆含着泪,悄声说:“你是老巴子。”

门就是在这个时候被敲响的。蚕婆婆很小心地把五条桑蚕从胳膊上拽下来,对门外说:“来了。”蚕婆婆知道是送桑叶的女人来了,刚走到门口又返了回去。蚕婆婆从电视机上取过钱包,打开了门,站在了棕垫子上。

蚕婆婆说:“儿子不在家,就不请你进屋坐了。”女人朝屋内张罗了两眼,说:“过几天就上山了吧?”蚕婆婆说:“是的呢,再请你辛苦四五天。这几天这些小东西可能吃了。”女人说:“我们采桑也不容易,每斤再加五块钱吧。”

蚕婆婆说:“这也太贵了吧。”

女人说:“我随你。要不要都随你,反正就四五天了。”

蚕婆婆想了想,就从钱包里抽出一张百元现钞。女人像采桑那样顺手就摘了过去。女人在走进电梯的时候回头笑着说:“你放心,拿了你的钱就一定给你货。”蚕婆婆愣在那儿,还没有从眼前的事情当中还过神来。大儿子说得真是不错,城里头一出家门就少不了花钱,真的是这么回事。蚕婆婆低下头看了看钱包,儿子真是周到,一札子百元现钞码得整整齐齐的。蚕婆婆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的现钱呢。

意外事件说发生就发生了,谁也没有料到蚕婆婆会把自己锁在门外了。蚕婆婆突然听见轰的一声,一阵风过,门被风关上了。关死了。蚕婆婆握着钱包,十分慌乱地扒在门上,拍了十几下,蚕婆婆失声叫道:“儿,儿,给你妈开开门!”

三天之后的清晨儿子提了密码箱走出了电梯,一拐弯就看见自己的母亲睡在了过道上,身边堆的全是打蔫的桑叶和康师傅方便面。母亲面色如土,头发散乱。大儿子丢开密码箱,大声叫道:“姆妈,出了啥事情咯?”大儿子忘了普通话,都把断桥镇的方言急出来了。

蚕婆婆一听到儿子的声音就跪起了身子。她慌忙地用手指着门,说:“快,快,打开!”

“出了啥事情咯?”

“什么事也没出,你快开门!”

儿子打开门,蚕婆婆随即就跟过来了。蚕婆婆走到蚕床边,蚕婆婆惊奇地发现所有的蚕床都空空荡荡,所有的桑蚕都不翼而飞。

蚕婆婆喘着大气,在二十九层楼的高空神经质地呼喊:“蚕!我的蚕呢!”

大儿子仰起了头,雪白的墙面上正开始着许多秘密。墙体与墙体的拐角全部结上了蚕茧。不仅是墙,就连桌椅、百叶窗、电器、排风扇、抽水马桶、影碟、酒杯、茶具,一句话,只要有拐角或容积,可供结茧的地方全部结上了蚕茧。然而,毕竟少三四天的桑叶,毕竟还不到时候,桑蚕的丝很不充分,没有一个茧子是完成的、结实的,用指头一摁就是一个凹坑,这些茧半透明,透过茧子可以看见桑蚕们正在内部困苦地挣扎。它们蜷曲着,像忍受一种疼,像坚持着力不从心,像从事着一种注定了失败的努力……半透明,是一种没有温度的火,是一种迷蒙的烧烤和无法突破的包围……蚕婆婆合起双手,紧抿了双唇。蚕婆婆说:“—它们一个都没吃罪过,罪过噢,还没有吃饱呢——饱呢!”

桑蚕们不再关心这些了。它们还在缓慢地吐。沿着半透明的蚕茧内侧一圈又一圈地包裹自己、围困自己。在变成昏睡的蚕蛹之前,它们唯一需要坚持并且需要完成的只有一件事:把自己吐干净,使内质完完全全地成为躯壳,然后,被自己束之高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