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已经进入夏季。
俗话说杏黄一天,麦黄一晌,这麦子成熟起来好快呀。
一场热风过来,一大片麦子就是黄黄的海浪一般。
你瞧,晋中平原上,大块大块的小麦已经黄了,轻风在麦穗穗上抹过去,那小麦就象水波一样,一浪接一浪地往过涌。两眼望去,麦浪此起彼伏,煞是好看,今年这平原的夏田,可是一个大好的收成呀!
郭水瀛站在城边上对着那麦田看了好一会儿,心里又想起花花来。她现在又去担水了吗?天这么热,她一定汗流浃背了……
在武大夫的指点下,水瀛来到城里的用工场。这里是找工交易的地方。所有来这里打工的人,都来这里等待,所有用工的主户,也都来这里挑选,这已是多年形成的规矩了。
太谷川是个富有的地方,每年从麦收开始的农忙时节,都会有许多人来这里打临工,先是当麦客赶麦场,后是当锄工锄谷,一直到收秋不缺个干的,一天能挣三四百钱,做上几个月也能装十几块现洋回家,他想在这里赚上钱,到一个小村子里买一间房子,然后回去把花花接过来,他们安家立业,买间草屋几斗粮,和花花节俭着过,生活也不是活不了,他们男耕女织,生下小孩子满院跑,他们在这里享受着天伦之乐,那该有多好呀。他脸上透过一丝笑意,劲儿也增了许多……
水瀛一边盘算着,一边等待着找临工的主户。
来用工场找临工的顾主不少,水瀛刚刚来到这里不大一会,就有个人来到水瀛的面前,“喂,是做生活的吗?”
“对,对,是做生活的。”水瀛见问他,赶紧答应道。
“哪儿来的?”
“武乡。”
“好好好,武乡客,跟我干吧。”用工的连连点头,看来对水瀛还比较满意。
水瀛也不问个价钱,就要跟着顾主走。
顾主带着他一边走,一边却和他说:“是头一次来吧?”
水瀛小声地回答,“是刚刚来的,以前没有来过。”
那个人笑着说,“我一看就知道你是初来乍到,什么规矩都不懂,这打工呀,可是要搞工价的呀。你为什么不开口问问我,就跟我走呀?”
“谢谢你的指点,我真不懂这行款。”
“跟着我,倒没有啥事的,我的东家人好,是不会赖你的,要是遇上个……怕你要白干一个月呢。你愿意打月工还是愿意打日工?”
水瀛感谢这个用工主户的提醒。他又不懂这里打临工的规矩,总知道打月工长久些,他只听人们说打日工是一天一算帐,遇个天阴下雨,东家就不给开资了,那就得吃老本,虽然一天赚的多些,却不如月工稳当。
想到这里,他说:“我还是打月工吧。”
“好,那就先试三天,让东家看看你干的怎么样,之后再给你定工钱。”
水瀛跟着来到一个姓范的财主家。
这个财主在太谷城算不上大户,却比武乡的大财主还富,常年用十来个长工,从春起到秋收,还要根据情况用几十个短工。这个范东家已经年过花甲,只是足下无子,到了四十多岁才养下一个闺女,今年才十六岁,这闺女长的人才不算好看,但范东家就这一个心肝宝贝,待她如掌上明珠。范东家一辈子烧香念佛,行善积德,待人如亲,从不和人计较。能来这个东家干活,也算是走了好运。
一大早起来,东家安排长工、短工吃过早饭,准备今天开镰。
领工的带着十几个麦客一起上地,这些人中有年轻后生,也有上了年纪的壮年劳力,大概都是些弄庄稼的好手,水瀛心里有些担心,他生怕上了地一比,拉了下来,给他订的工钱少了,那就算倒了号,贴了本,赚不下钱,怎么回家见花花……
郭水瀛低着头走路,心里正嘀咕着,身旁一个四十来岁的人和他搭话道:“嗨,后生,你从哪里儿来的呀?”
“武乡。”
“哦,我刚才听你的说话,口音就象了,原来咱是老乡,武乡啥地方?”那人更加仔细地盘问起来。
“东漳镇。”
“嗬,巧了,咱们还是紧邻家哩。我是羊峪村的,只差十来里路。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了老乡。”那人看看水瀛,便和他闲聊起来。
水瀛心里想,他爹给他在羊峪村找了个媳妇,他不正在躲这事吗,一旦人家说起这事来可怎么办呀?这要传回去,不是让家里知道我的去向了?
可是,这只是他郭水瀛自己担心,真的是作贼心虚。原来,这个男人已经离开家好几年了,一直在这里打工,压根儿就不知道这么回事,他说了许多话,也没有扯到这上面,水瀛也就放了心。
一路上,水瀛这心里可是一直有些胆怯,总担心怕东家看不上,那样的话,给他的工钱太少,他多亏呀。
那人看出了他的心思,便对他说:“后生,你放心吧,咱武乡人在太谷吃香着哩。到那用工场上一查访,只要是武乡客,不说二话,带你就走。咱武乡人动弹行呀,营生干的也好。怕啥哩,咱凭自己一双手,到哪里还怕没口饭吃。上地不要紧张,撑住气稳稳地开镰,一会儿就会撇开他们的。”
听了这话,水瀛心里才稍稍踏实了些。
他也自己给自己壮胆,“就是,怕啥哩,他们是人,咱也是人,我手不笨,脚不迟,能差他们多少。”
这平川地方,地块儿真大,站在地这头,麦地一眼望不到那头,麦客们来到这里,在地头一字儿排开。
领工的喊了一声开镰,便站在地头上看着。
一霎时,麦客们便闯进了麦浪里。
只听见“刷刷刷”的声音,麦客们躬下身子割了起来。
只见他们一个个拉开弓字步,割一镰上一步,身后留下了一个个麦卷儿。
水瀛可是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气也顾不上换,只顾低着头,蹶起个屁股使劲,他拉开了弓字步,扯展镰,伸手一大把,伸手一大把,三下一卷手,一个麦卷儿扔在身后。回手的时候,又把一撮麦杆“腰儿”挂在左手的大拇指上,这是从他爹那儿学来的绝招儿,叫做随手带“腰儿”,割起来的麦子,反手一卷便捆住了,不用象他们割一会儿,再返回来捆一会儿那样麻烦。弄庄稼的人并不是所有人都会随手带“腰儿”这一招的。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水瀛觉得腰实在酸困了,他用长袖在脸上擦了一把汗,站起腰往前望了一下,一个人没有。他以为都在前面走的看不见了,仔细一瞧,身旁还没有割过的麦卷儿,全直竖竖地长着麦子,这才放心回头瞧,没想到他们却还差那么老远,割了这一趟,他超出了他们一半。
水瀛长出了一口气,悬着的一颗心才算放了下来。
他高兴极了。一高兴,劲儿又上来了,展了展腰,身子也舒坦了,他又低下头,箭一般地滚进麦浪里。
动了两天,水瀛的把式出了名。
到第三天,范东家竟然上了地,身边跟着一个随从,一手举着一把大洋伞,一手给他端着水烟袋。东家在麦地中间转了转,站了站,下来看了好久,水瀛只是眊了一眼,不敢多看,他怕东家说他奸滑。
等水瀛割到头,范东家已经站到那里了。他朝东家憨憨地笑笑,准备扭头割着返回去,范东家朝他摆手。
那个随从便朝他喊,“喂,武乡客,东家叫你说话哩。”
水瀛低着头走过去。
“后生,你太割的快了,稍慢些吧,那样太累呀。”
“嘿嘿,没啥。”水瀛红着脸说,“力是外财,使了再来,年轻人累不着。杏黄一天,麦黄一晌,得赶紧割哩……这伏天不牢靠,一旦下起冰雹来,可就要受损失了。这可是虎口夺食呀……东家你歇着,我割去。”
水瀛站在地边上数数麦垅,给没上来的人留下垅数,又朝那边割去……
水瀛自打到范财主家来打开临工以后,这才真觉得有了信心。
这位东家财主人性好,对人善,特别是对他水瀛更是不错。要是能在人家家里住上几个月,等到他阴历八月十几往武乡返的时候,也许真能攒下几个钱,那样的话,他和花花的生活真的就有了希望……
天黑了,割了一天麦子的麦客们,都涌在院子里吸着烟锅子。年轻些的,一吃过饭便又活灵了起来,都在那里谈论着各种各样的话题,家乡、风俗、传说、故事、笑话……等等,海阔天空,什么都谈,而谈论更多的主题则是女人,只有谈论些女人,才能使男人们开心。而每到这时,那些年纪大点的,劳累一天,已经觉得浑身酸软,累得难受,他们听上一会儿,笑一笑,也就顾不得来插科打诨,与年轻人谈论什么笑料了,便只顾坐在那里蒙头吸烟,待过足了烟瘾,好去困觉。
说笑话的那个青年,当然总是要拿出几个荤段子来取笑,他肚子里的东西真多,说好长时间硬是不重样,每次都把人们逗的前仰后哈,一天的疲惫对于年轻人来说,在这笑声中,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这时,小头儿过来朝着人堆里喊:“武乡客郭水瀛,东家叫你哩。”
小头儿是当地对二管家的一种称呼,人们叫大管家为大头儿,二管家为小头儿。水瀛听见小头儿叫他,估摸这是三天试用工期完了,东家准备给他订工钱数数哩,他也急着想知道东西能给他订多少工钱,便急忙把小烟袋往地下磕一磕,又将烟口袋缠在烟袋杆子上,别在腰袋上,跟着小头儿进了后院。
天黑晕晕地,他跟着小头儿拐弯抹角钻了几道门,进了东家住的中院里。
白天他一直上地,再说就是在家里他也不会进人家东家的院子里呀。他也弄不清走到了哪里,只觉得这院子和他干爹家的院子差不多大。
水瀛看不清院落里的铺排,只瞧见这里是青一色的砖楼三合院,正面起有一丈多高的台阶,院里没有一片片有土,全是大方砖漫着,隐隐约约中瞧见这院落十分气派。不过,在太谷城里这气派的房子太多了,光那中国四大家之一孔祥熙孔家,就占多半个县城,哪里还能分清什么大小财主呀。
进了院以后,小头儿准备往西楼底引他,只听范东家在正厅房里喊:“喂,把他引到正厅里来吧。”
水瀛被引进了正厅房。
按说,人家这正厅房里一般可不叫外人进去的,接待客人都是西楼底的小客厅,何况他一个打临工的下人,今日也不知东家怎地高兴了,竟然将这一个打临工的下人也叫在了正厅房。屋里灯火通明,范东家正在那里吸烟,老长的烟袋伸出来,他的闺女范灵芝拿着火媒在一旁给他点烟。夫人在下首坐着,手里摇个蒲扇。虽然是个财主,看来东家也并不十分地摆阔,屋里的一切陈设都显得比较普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