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萨尔在北方边境的山顶上火葬了阿达娜姆,然后闭关作法超度,要让她的灵魂去往西天净土。
但在一片迷蒙中,他得不到关于阿达娜姆灵魂的一点消息。他传来天上巡行的夜叉,动问阿达娜姆灵魂的去向。夜叉说,好长时间,那灵魂都在边城四周徘徊不去,就在国王赶来前一天,被阎王治下的负责接引亡灵的小鬼带走了。
格萨尔叫声不好,便骑上神马江噶佩布起身追赶。等追到阎罗殿前时,阿达娜姆已经被下到地狱受苦了。他便在空寂无人的阎罗殿前,大声喊叫阎罗出来相见。
阎王说:“诸位,这人一叫,空中便现出彩虹,降下花雨,一定是什么大救主大修行者来到了,还不快去看看!”
鬼卒来到殿上,喝问:“来者何人?”
“快快唤阎王出来,我有话问他!”
阎王在后面闻声,知道是格萨尔到了,知道是为阿达娜姆的亡魂而来,在后面故意拖延。格萨尔心下烦躁,用一支霹雳箭把阎王的宝座射翻,继而又拿起水晶剑,猛烈挥舞,将那通往地狱的铁城门震得摇摇欲坠。阎王从后面转出来,到了殿前:“看你本来英俊无比,却让愤怒扭歪了脸庞。我虽然不知道你是谁,却知道你这个生人还未到死期。你哪里来的,就回到哪里去吧。”
格萨尔本以为他会问明自己的身份,这么一来,格萨尔如雷贯耳的名字肯定会让他俯首听命。但是,阎王偏不问他,只是再次说:“回去享你的阳寿,回你的来处去吧。不然,我会以为你真不想活了,看你的面相,在阳间虽有善业,但杀戮太重,照样可以把你下到地狱受些煎熬!”
“你敢!我下界斩妖除魔是天神派遣!”
阎王笑了:“原来你是天上的神子崔巴噶瓦,是岭国的格萨尔王。想不到你以一个国王之尊,行止却如此粗鲁。格萨尔,我知道你的来历,但你也要知道,在我阎罗王的大殿里,英雄没有用武之地,善辩者没有讲话的余地。你抬头看看,往上,青天是空的,没有谁下降来帮你;往前,空寂的大道,没有谁能给你指引!大神委派我管理这个世界,我从开天辟地时就住在这里。”
“你不公平,阿达娜姆不该下到地狱。”
“你来晚了,如果你与她同来,为她求情,或许还有的商量,但她既已被判入地狱,不在苦海中煎熬五百年绝对不能超生。”
“求你了,阎王!”
“你还是回去吧,如果你五百年后还没有忘情于她,就到这里来迎接她吧。”
格萨尔再次拔剑在手,阎王挥挥宽大的衣袖,被他砍歪的铁门,就恢复了原状。阎王笑笑,说:“既然拘来这里的灵魂都无质无形,我殿里的东西也不过是些幻影,你如何能用实在兵器毁损他们?你,还是回去吧。”
“难道我的阿达娜姆真要在地狱中待上五百年?”
阎王没有回答,扶着肩头送他出门,并在迷雾中送出很远。格萨尔这才看清,原来阎罗所辖之地是很多的深渊。所谓路就是一座又一座的危桥跨过深渊。阎王一直送到可以远远看见阳光的地方。阳光就像一道巨大的帘幕悬挂在远方,微微动荡。阎王说:“就到这里了,格萨尔啊,也许有缘我们还会相见。”
“你是威胁要把我也下到地狱吗?”
“怎么会呢?你是天神下界到凡间,神是不会下到地狱的。我的意思是……”
“你是说我还是有办法救回阿达娜姆?”
阎王摇摇手,做了个讳莫如深、欲言又止的表情,然后,他的身形就消散了。然后,那些深渊上的桥也消失不见,连同那些灰蒙蒙的深渊。格萨尔和神马江噶佩布正置身于明亮的阳光之下。在死寂的阴间待过一阵后,他的耳朵能听到阳光在流淌。又在草原上行走了一些时候,格萨尔突然对江噶佩布说:“我感觉,阴间不像人间的国一样,有一个专门实在的地方。”
神马说:“那在什么地方?”
“阳间地方同时也是阴间。”
“就算真是这样,国王就能救出他的爱妃吗?”
格萨尔情绪低落:“我只是这么觉得罢了。”
这时,空中传来一个清越的声音:“神子崔巴噶瓦,不只愿力强大,在人间斩妖伏魔,还能如此了悟阴阳之道,真幻之变,看来慧根不浅哪!”
声音若近又远,举目四顾,不见发声之人。一朵五彩的祥云正从天边徐徐飘来。观世音菩萨手持宝瓶,端坐于云团之上。格萨尔正待翻身下马,但屁股竟像粘在了鞍上,动弹不得。菩萨笑道:“你已经在心里礼拜过了。就这样坐着说话吧。”
“观音菩萨!”
观音微微颔首:“你在上天为神时,我们见过。”
“我在岭国,从庙里的画像上见过。”
“我问你,如何要去骚扰阎王?”
“我去救我的爱妃。”
“你那来自魔地的妃子屠戮太多。”
“但她归顺后……”
“这个我也知道。”
“请求菩萨度化于她。”
“哦,我不便干涉阎王的事情,你还是去找莲花生大师吧,他半人半神的身份,比起我来要行事方便。回去吧,休息一些时候,因为你冲犯阎王,要病倒几天。病愈之后,再去拜见大师吧。”
说话间,菩萨示现于空中的身影就消失了。
回到王城,格萨尔真的病倒了,身上冷热交织,四肢酸软。王子扎拉,众位王妃,连抱病在身的首席大臣都围在身边,他们以为,国王将要回天上去了。
“你们放心吧,我只是累了,需要好好休息一下。我不会用这样的方式回归天界的。”格萨尔说,“如果以病恹而死的方式回到天界,那我宁肯不回去。”
他们都崇信国王,于是就都放心退下了。
话虽如此说了,国王心里也没有太大把握。于是,他对天祷告:“大神啊,求你不要让我像凡人一样病羸而死。我要体面地回到天上。”
空气轻轻颤动,传来龙吟一般的雷声,仿佛是天上大神的应答。
不到一月,格萨尔的病痊愈了。格萨尔对珠牡说,他将前往小佛洲去拜见莲花生大师。
珠牡问他那小佛洲在哪座深山。
格萨尔回答:“吉祥境离天国更近,离人间更远。”
往常,格萨尔就在人间各处降妖伏魔,珠牡尚且不舍得他离开。这次,国王要去的地方,已非人间而近于天国。闻听夫君要去的是一个另外的世界,珠牡只感到一阵剧烈的痛楚,闪电一样贯穿了身体,从头顶直到脚底,心脏更像是破碎了一般。她以为这回格萨尔是要归天去了,当即匍匐在地:“国王出行请带上珠牡,不然我会心碎而死。”
格萨尔有些不高兴了:“为什么我每每出行,你都要百般阻拦?”
珠牡顿时泪如雨下:“夫君啊,过去我耽于恋情而阻挠你,是我的过错。但今天,我是怕你一去不返,把珠牡一个人丢在人间。我纵有千般不是,但我真的是深深依恋于你呀!”
格萨尔这才好言宽慰,告诉他此行只是去拜见莲花生大师,讨教将阿达娜姆救出地狱之法。他说:“我此行不知需要多长时间,生母郭姆出身高贵,却为岭国众生吃尽苦头,如今年迈体衰,我本该留下日夜侍奉,现在只好请你代我奉茶敬汤!”
珠牡便不再言语了。
格萨尔把首席大臣与众将军众大臣召集起来:“我将往佛法深致之处请教大师,在此期间,不能再有兴师讨伐之事,猎人要收起弓箭,渔夫要晾干渔网。切记,切记!”
说完,便化作一道霞光向着西方天空飞去了。
小佛洲位于罗刹国的中心,境内沟深谷险,所有树木长满尖刺,石头都沁出毒汁。世界各处被收服的罗刹都集中于此,上天因莲花生法力高强,便委他做了罗刹国的君王。格萨尔来到此地有些惊讶,惊讶于莲花生大师原来统领着如此一个怖畏之地。正在徘徊犹疑间,一个随侍大师的瑜伽空行母前来导引,把他带到大师座前。这宫中却又是另一番景象。四壁明净澄澈,犹如水晶,犹如光。一种回环流淌的东西,犹如乐音,犹如馨香。在此情景之中,格萨尔闻到自己身上发出一股恶臭。那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战场的味道。那白衣空行母拿一只净瓶,将慈悲福水,倾倒在他的头顶。一阵清凉过后,他像一株檀香树发出了异香。大师随即出现在他面前:“除了我这小小的无量宫,你所见的情景是不是比当年的岭噶更加不堪?”
“我降生岭噶之时,那里已经由大师降伏了不少妖魔,所以……”
“不愧是做着人间的国王,说起话来……”莲花生大师笑了,“不说了,不说了。当年要是我不生出厌倦之心,哪有你现在这般劳顿的差使。”
“观音菩萨说你能为我指点迷津。”
“菩萨总是怕我闲着,说吧,你所为何来?”
“阎王判决不公,我来讨教救我王妃之法。”
莲花生大师说:“你再想想,还有什么事情,只为救那当年的魔国公主,好像不值得跑这么一趟。你想想,再想想……”大师的声音低下去,低下去,并从空行母手中接过净瓶,把瓶水用手指弹到他脸上。
格萨尔听见自己开口说道:“我还要请教大师,我在岭国还要住多长时间?在我身后,岭国的黑头众生,如何才能安享太平?”
莲花生大师作起法来,从他的身上发出了各种颜色的光,各方的菩萨顺着那光纷然而至。好些菩萨又从自己身上发出了不同的光,从格萨尔的额头,从胸膛,从肚脐,从会阴,注入到他的身上。他感到身体轻盈地升起来,同时充满了巨大而平静的能量。莲花生大师从座上起身,摆出金刚般威严的舞姿,作一偈歌:
“精进之马常驰骋,
智慧武器常磨拭,
因果盔甲要护身,
从此岭噶得安宁!”
语毕,诸菩萨和大师的身影便消散了,然后,宫殿和罗刹之国也随之消散不见。来时,片刻就到,回去的路却走了整整三天。
格萨尔回到岭国时,人们已经望眼欲穿。因为只差一个月,他已经离开了三年有余。岭国的臣民们都以为他们英明的国王早已回到天国去了。
国王发现前来迎接的人中没有首席大臣绒察查根的身影,就亲自前去看望。
“老臣未能亲往迎接,请国王恕罪。”
格萨尔说:“我想你一定是生病了,请御医看过了吗?”
“国王啊,老臣没有什么病,我只是再也没有力气了。他们都以为你不再回来了。我告诉他们,国王一定会回来,我绒察查根一定会先于国王离开岭国。”
“你怎么会如此着急呢?”
“不是我着急,我已经一百多岁了。我看到了岭国的诞生与强大,我舍不得岭国,但我确实是要离开了。”
几句话说得格萨尔感到眼眶发热,抓紧了绒察查根的手不肯放下。
绒察查根笑了:“国王回来时,好像走岔路了。我请人算过你的归期,你晚回来了整整三个月。天上一日,就是人间一年。地上那三个月时间,我倒想知道,国王去了什么地方?”
离开首席大臣,国王问神马江噶佩布:“路上我们还去过什么地方?”
神马说:“我没去,你去了。”
“我去了什么地方?”
“我没有问尊贵的主人,后来,你在我背上说梦话,你说你去到了未来。”
[说唱人:未来]
晋美感到自己在路上行走的时候越来越吃力了。
所以,行走了很长时间,才走出了木雅旧地,来到了康巴大地上人们对于格萨尔特别崇奉的地方。岩石上一个坑洼,人们说,那是神马江噶佩布留下的蹄印。嶙峋的岩石突然显出光滑的一面,人们说,那是格萨尔试刀留下的痕迹。雪山下出现一汪蓝色的湖泊,人们也有故事,说是珠牡曾经的沐浴之处。
人们指点给他这些圣迹时,他没有过去那么兴奋。他只知道漫无尽头的行走越来越困难。
那天,当他来到一个镇子上,他到邮局去了。他需要打一个电话。服务员说,你打吧,电话就在那里,你打吧。他说,可是我不会打。你从来没有打过电话?!晋美从身上掏出一张早就变得皱巴巴的名片,那是老学者和他分手时留给他的。老学者说,当你厌倦了漂泊,我要帮助你安定下来,并且留下了这张名片。晋美把这张名片给了服务员。服务员把电话递给他时,他首先听到嗡嗡的电流声,然后,才传来老学者的声音:“喂?”
他觉得很难对一个见不到面的人说出话来。
那边又说:“喂!”
他这才开口:“是我。”
老学者笑了:“这么快就来找我了。”
“我走路越来越难受了。”
“你该休息了。你的故事里,故事的主人总是在厌倦,其实那是你自己也感到厌倦了。”
“我没有厌倦。我只是感到腰背僵硬,走起路来不太方便。”
“真的只是身体不舒服?那就看看医生吧。”老学者最后嘱咐他,不要忘记这个电话。晋美又去了镇上的卫生院,医生让他站在一架机器前,照他的背。医生说,他的骨头很健康。他问:“我背上除了骨头就没有别的东西吗?”
医生问:“你以为背上还有别的东西?”
“一支箭。”他又想起,格萨尔在梦中用一支箭贯穿了他的身体,把他射离了不希望他去的地方。那时,格萨尔对他说,“好好讲你的故事,相信你的故事,不要追问故事的真假。”
再次上路的时候,他真的感到了这支箭就在他背上,不但使他颈背僵直,一端还顶在胯间,使他迈动双腿时格外艰难。他在想,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有感到过这支箭,现在却让自己感到了。他望望天空,却什么都没有看见了。这甚至让他想到了故事里阎王对格萨尔说过的话,“往上,青天是空的。”青天真的是空的,他什么都没有看见。但他还是对一件事充满了预感。他在心里说,神啊,你是打算来收回你的箭了吗?想到这个,不禁使他心生忧郁:神啊,收回箭时,你也要收回你的故事了吗?他越来越相信这是一个确实的预兆,神要终结他的使命了。这时,他来到一个三岔路口,来来去去的卡车使那个地方尘土飞扬。他向人打听,三条路分别通往哪里?
有人指给他最僻静的那一条:“仲肯,这一条是你的路。这条路通往阿须草原。”
阿须草原,传说中的格萨尔王的出生之地。这让他再次抬头看了看天空。他在毫无准备的时候,来到了这个地方。他想,这与感到贯穿在身上的箭一样,肯定是命运的安排,而不是出于偶然。他蹒跚着上路了,去往那个英雄诞生的地方。因为行走艰难,他在草原上露宿了一个晚上。听着那条叫做雅砻的江水在耳边奔腾,看着满天闪烁的星斗,他想,也许这个夜晚,梦境中会有人出现。他想,会是哪一个呢?是天上的神,还是那个人间的国王?早上,他醒来,知道自己什么都未曾梦见。当他重新迈步,摸不着看不见的箭还别在他身上,让他难受,让他步履维艰。
就这样,他在夕阳西下时来到了阿须草原。寺院旁的草地上,喇嘛们在活佛指导下排演藏戏格萨尔王。年轻喇嘛们换上了华丽的装束,用彩笔描过了脸面,在有节奏的鼓声中络绎上场。一些扮作神仙的人翩翩起舞,格萨尔金盔金甲,被簇拥在中央。晋美问:“这是哪一出,国王归天?”
活佛说:“这是英雄的诞生之地,人们最爱看英雄降生。格萨尔从天上看见下界苦难,准备降临人间。不过,如果你要演唱国王升天,我可以替你做些安排。”
“活佛怎么知道……”
活佛没有摘下深色的眼镜,但他还是感到锐利目光落在身上:“仲肯啊,你的身上散发出来了一种味道。”
“一种味道?”
“终结的味道。”
“我要死了吗?”
“我感到了故事的终结。你愿意在这里演唱英雄故事的终结篇章吗?”
“看来就是这个地方了。”
直到太阳落山,最初的星星跳上天幕,戏还没有演完。
晚上,活佛吩咐人照顾了他的饮食,又请他去喝茶说话。晋美告诉活佛,在另一个地方,因为他演唱了故事里阿达娜姆临终时对僧人不敬的话,他就被那里的喇嘛们驱逐了。活佛笑笑,没有说话。活佛说:“你真的准备要演唱那终结的篇章了吗?”
晋美说:“我走不动路了。”
两人又交谈了一些时候,谈到好多仲肯都不会轻易演唱英雄故事的最后一出。因为好多仲肯演唱完最后一出,故事就会离开他们,好像是因为神授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活佛纠正说:“不应该说完成,而应该说圆满。”
这时,晋美又犹豫了。他告诉活佛,如果他现在不演唱,把故事带到城里去,全部录了音,国家就让他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活佛有一种力量,让他说出心里埋藏的话。他对活佛讲了那个女说唱人的故事。讲他们在广播电台的相识,讲不久前的相遇,他甚至讲到了她的金牙,讲告别的时候,老太婆如何要他亲吻。这时,他笑了:“她在录音带里的故事也不完全,猫把一盘带子搞坏了,她却不能回头补录那缺失的一段了。”
后来,两人陷入了沉默,只是坐在宽大的露台上看东方天空中破云而出的月亮。
活佛起身送他时,说,明天的天气,既适合继续演戏,也适合他演唱。
这天晚上,他还是什么都没有梦见。
第二天都快中午了,他还没有拿定主意是不是要演唱。喇嘛们继续排演戏剧的时候,活佛又来邀他去看庙中新修的格萨尔殿。活佛带着他从楼上开始,里面陈列着许多格萨尔像:画在画布上的,刻在石头上的,骑马驰骋的,张弓射箭的,挥刀劈妖的,与美人嬉游的。然后是一些实物,马鞍,盔甲,箭袋,铁弓,铜刀,法器。这些都是活佛从各处搜集的。活佛声称这些都是格萨尔在人间用过的实物。活佛再次纠正了他的用词:“不是搜集,是掘藏。这些宝物,都是格萨尔有意留下,让有缘人作为宝藏来开掘的。”晋美眼睛不好,他请求活佛允许他抚摸这些东西。活佛应允了。那些东西冰凉坚硬,没有任何信息传导出来让他判定真伪。
两人又来到楼下,那是一个大殿。
这个大殿光线昏暗,但晋美却看见了,正面中央,是格萨尔的金身塑像,辅佐他成就大业的手下,岭国众英雄排列两厢。晋美一个一个叫出了他们的名字,绒察查根、王子扎拉、大将丹玛、老将辛巴……姜国王子玉拉托琚、魔国公主阿达娜姆……还有英年早逝的嘉察协噶……念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晋美好像感到大殿震动了一下。他又叫了一声这个名字,却又什么动静都没有了。
最后,他来到格萨尔面前。他看到,这个形象不是他梦中所见的那个人间国王,而是他在天上的那种形象。那样的威严,那样居高临下。这个金光闪闪的塑像是神,是他故事的主角,更是他的命运。面对这个塑像,他心情复杂,便叫了一声:“雄狮大王啊!”
这时正是格萨尔骑着江噶佩布回到王城的路上。他好像听到这声呼唤。于是,他在马背上挺直了身子。这回他听得更真切了:“我的命运我的王!”
他知道,这是说唱他故事的那个人。他凝神谛听时,身子已经悬空而起,江噶佩布却毫无知觉,继续向前。格萨尔听到晋美说:“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故事最后的结局吗?这个时刻来到了。”
他不只听到了说唱人的声音,还感到了他的泪水。这一分神,他就来到了千余年后的阿须草原,来到了他的未来。虚空中不会分出任何一条岔路,所以神通广大的国王也不知道如何就来到了这个陌生的时间节点。但他看到了熟悉的河山,看到了出生之地,也是岭国创下最初基业的阿须草原。他在这里看到了草地上红衣的喇嘛们奋力鼓吹着铜号,搬演他从上天下界的篇章。然后,他在新建的庙宇里看到了自己的塑像。他想那可能是回到天上后的形象。他看到了,那个说唱人正用额头碰触着那塑像脚上的靴子。
晋美正在发问:“你要我结束掉故事了吗?那么,请你把放在我身上的东西拿掉吧。我老了,背不动如此神物了。”
他忍不住问了:“什么东西?”
“神啊,你把别在我身上的箭忘记了吗?”
“箭?”
“箭。”
活佛感到了异样:“你说什么,我没有听清。”
晋美转过脸来笑笑:“我在求神的怜惜。”
后来,活佛对人说,他亲眼看到神像抬起手来,在晋美仲肯的颈背上轻拂了一下,这时,就听得当啷一声,一支铁箭掉在了地上。后来,这支箭成了他楼上那个房间里陈列的最最重要的宝物。这时,晋美感到故事开始离开。那是一阵风在吹,像风吹沙尘,故事就这样飞到天上。他知道自己必须抓紧演唱。草地上英雄降生的故事还没有演完,他却抓起了六弦琴,穿戴上整齐的行头,步入场中开始演唱英雄归天。演戏的人们退下去,加入到听众之中,屏息聆听传奇故事的最后一幕:英雄归天。
晋美终于在故事全部飘走之前,把那个最终的结局演唱出来了。活佛命人录下了他最后的唱段。当唱完最后一句,他的脑子就已空空如也,都忘记了望望天上,看那人间的国王是否还在附近盘桓。
失去故事的仲肯从此留在了这个地方。他经常去摸索着打扫那个陈列着岭国君臣塑像的大殿,就这样一天天老去。有人参观时,庙里会播放他那最后的唱段。这时,他会仰起脸来凝神倾听,脸上浮现出茫然的笑颜。没人的时候,他会抚摸那支箭,那真是一支铁箭,有着铁的冰凉,有着铁粗重的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