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萨尔一行在暗无天日的伽国行走时,白天是浅一点的灰色,夜晚是更浓重一点的灰色。他们遇到了重重屏障,都用从木雅取得的法物一一破解了。
越到伽国腹心地带,光线越微弱,最后一次他们宿营在一片茂盛的竹林中,那黑夜已是比所有黑夜更深重的夜色。
丹玛说:“就像这个国家被装在了几个箱子里面。”
格萨尔说:“因为那妖尸害怕光芒。”
当他们刚刚扎下营帐,宫中的妖尸异常振动,营地四周的竹子都变成了毒蛇,将岭国君臣包围得严严实实。格萨尔拿出从木雅宝库中取得的林麝护心油,在一苗灯火上慢慢熔化。那些熔化的油脂散发出异香,蛇群退去了。
当瘴厉之气迷雾一样席卷而来,格萨尔又拿出了蛇心檀香木,那瘴气就消散了。
格萨尔说:“这下大家放心休息吧,明天就要进入伽国的王城了。”
丹玛要大家放心安睡:“天亮后,我先起来给大家准备早饭。”
格萨尔说:“从今天开始,就没有天亮,直到我们除掉了妖后,这个世界才会重见天光。”
“那么我们怎么判定就是早上?”
“鸟开始寻食,花朵张开花瓣,我们自然醒来,就是早上。”
秦恩说:“没有光,花怎么会展开?”
格萨尔没有回答。
第二天重新上路的时候,他们在道路两边看见了一些星星点点的微弱光亮,仔细看去,原来是绽开的花朵所放射出来的。浓重的夜色中,他们看到了一座汉白玉的桥,那些石头以自身微弱的光亮让这群远行人看到了它。在这座桥的拱顶上,他们遇到了前来迎接的伽国公主。公主手持着一盏照路的灯笼,侍女们围成一圈,用黑布把那团光芒围在中间。当听到岭国君臣上桥的脚步声,黑色的布幔对他们敞开了。公主袅娜趋步到格萨尔面前:“小女子在此天天迎候,望眼欲穿,只差一天,就是整整三百天了!”
格萨尔说:“要知道你请我来,是对付你生身的母亲!”
“我还是皇帝的女儿,更要以天下的苍生百姓为念!”
格萨尔想这女子身体柔弱,内心却比一个男人还要坚强。公主引他们往城里去时,他们所见的情形真如梦境一般。这城市的那些房屋、道路、水井和市集上陈列的物品,适应了长久暗无天光的日子,学会了以幽微的光亮勾勒出自身模糊的轮廓,让人们看见。而移动着空洞一样的更黑更暗的影子是人,因为他们都像公主一样用厚厚的黑布遮住照路的灯光。人们在那一圈圈外人不能窥见的灯影里交易,谈话,接吻,看书,哺乳……整个城市沉浸于一种偷偷摸摸的气氛中,好像这种隐匿的行为带给人们一种特别的快感。公主带他们进驻了王城里最好的行馆。公主说,过去,好多臣属之国前来王城进贡宝物和等待国王赏赐时就住在这个地方。说话的时候,他们四周一团团黑影来来去去,看不见人,但他们面前很快摆上了热茶和美味的饭食。
格萨尔说:“我需要见到皇帝。”
公主离开了,去把岭国君臣来到伽国的消息报告给皇帝。
皇帝却说:“他没有得到朕的恩准,为什么擅自前来?”
公主进退两难时想出一个主意,她假借皇帝的名义发出一封书信,要格萨尔先派几个大臣进宫拜见。格萨尔为灭妖而来,并不在乎伽国皇帝无礼,就派秦恩带两个人进宫觐见。伽国皇帝得报岭国大臣前来拜见,只好派几位名声显赫的大臣出宫迎接。秦恩听见了皇帝的声音,却看不清人,只见到那把金色的龙椅,那椅子的中央发出慵懒的声音:“那么,我就跟你家国王在王宫前的广场上相见吧。”
“为什么不在宫里,伽国难道没有一个宽敞气派的大殿?”
“在我伽国这种奇妙的情境中,难道贵大臣不觉得在里面在外面都是一样?”
秦恩想想倒是这个道理。他也知道,皇帝不想在宫中会见生人,是怕对妖后的尸体不利。
约定见面是木曜、鬼宿两吉星相聚的五月十五日。
为了这一天,伽国皇帝特别允许上天打开一道缝隙,漏下一点天光,好让百姓们见识一下盛大的场面。他说:“这样,他们像牛反刍一样回味这盛大场景,他们会安安心心地在暗夜里过上好多年,直到我的王后死而复生那一天!”为此,他还命人给停着妖后尸身的房间加裹了九重黑色的布幔。
格萨尔终于在伽国王宫前的广场上和伽国皇帝相见了。
这时,从云缝里漏下的一点天光照亮了广场。拥挤在广场上的伽国百姓因此发出了震天的欢呼。伽国皇帝说:“我的百姓这么狂热地爱戴我,我不常出宫,就是怕接受这样的欢呼。”
“难道他们欢呼就不是为了天气的原因?”
“我的百姓总是乐于接受我安排的天气,这样他们就省得操心了。”
“天气太暗了。”
“但是,因此也就没有了狂风、冰雹和洪水,太阳也不会把地上的水分烤干。”
被欢呼声惊飞的鸟群不断撞在高高的宫墙上。马把车拉进了池塘。
格萨尔说:“久不见光,它们的眼睛都瞎了。”
“但人看得见。”
“因为他们偷偷用灯。”
伽国皇帝不高兴了:“你还是用一点摆在你面前的果子与香茶吧。”
“没有阳光,果子与茶叶都没有香味了。”
伽国皇帝一下站起身来:“原来你不是来接受我的款待,而是专程来冒犯我的威严!”
“我领受天命,来帮助你的国家重见天日。”
伽国皇帝的手按在了腰间的剑上,城头上立即出现了许多预先埋伏的弓弩手,张弓搭箭。
“你是见我只有君臣一十二人吗?你错了。”立即,格萨尔就用幻变之术在城里城外布下了千军万马。人们一阵惊慌,格萨尔朗声说道,“大家不必害怕,今天这个吉祥的日子只是岭国与伽国的勇士们演武比赛!”
骚动的人群随即安静下来。
伽国皇帝说:“那么,我们不得不比试一番了。”
双方商定先从赛马开始。出发地是眼前这广场,终点是佛家胜地五台山。于是,伽国将军跨上了追风马,岭国将军跨上了铁青玉鸟马,闪电一般驰出了广场。这边国王和皇帝继续饮酒喝茶,说些闲话。不一会儿,一串蹄声传来,岭国将军手持一枝开在五台山上的桫椤花回来了,伽国将军却久久不见回返。后来经过驿站传来消息,那追风马本来跑在前面,但在天朗气清、阳光明亮的五台山下,它久处昏暗的眼睛受不了明亮光线的照耀,失足跌下深沟,把自己跟将军都摔伤了。那个将军耻于失败,饮剑自刎了。
格萨尔说:“看来一个国度长久暧昧不明,并不一定是好事啊!”
伽国皇帝生气了,他一挥宽大的衣袖,刚刚打开的一角天空就关闭了,大地迅速地沉入了黑暗。伽国一百名神箭手出场。每一箭都射灭了百姓手中用黑布围裹的灯笼。他说:“我的人不必远远跋涉到阳光刺眼的地方去与敌人作战!”
丹玛穿好了黄金甲,持弓出场。那黄金甲胄吸引了所有人的眼光,那些自惭微弱的光亮会聚起来,让他通身闪闪发光。他张弓放箭,箭锋过处,像掠过一道闪电。箭矢射中了人们不能看见的黑色魔法之门。聚集在人们四周的灰色像雾气一样消散。天空变成了蓝色,阳光照亮了河山。因为光的突然照临,躺在水面上的鱼群惊惶地潜入了深渊。鸟把翅膀搭在眼睛上面。伽国皇帝和他的臣民们一样,因为习惯了长久黑暗而在光明重新降临时蒙上了双眼。大地一片死寂,只有光带着蜜蜂飞舞一样的声音,传遍了每一个地方。
伽国皇帝还听到格萨尔问他:“你为什么要让你的国家没有光明呢?”
“这样,人就不会在地上投下影子了。”
格萨尔没有回答。
他在伽国君臣和百姓都蒙上眼睛之时,化作一只金色的大鹏鸟,驮着秦恩与米琼飞进了伽国宫城。他看到了用黑色布幔重重包裹的宫殿。那宫殿幽深曲折,他们在十八进院落的最后一重的密室里找到了妖后的尸体。
格萨尔吩咐:“把她装进铁匣之中,不到地方绝不能打开!”
秦恩和米琼把尸身搬进铁匣时,那妖后竟然发出了“啧啧”的怕冷之声。他们拿出从阿赛罗刹处取来的松耳石辫子在那尸身上缠绕三圈,那尸体便又冷冰冰地陷入了沉寂。格萨尔载着他们飞向天地相接处,在这个世界的尽头,把铁匣放置在最逼仄的三角形空间中,举火把妖后的尸身与铁匣一起焚化了。
妖尸被焚化的那一刻,在伽国,皇帝和他的人民都听到起风了。
风吹动了草与树,吹动了湖泊静止的水,风振动了他们的衣衫。人们睁开了双眼,看见鸟又飞上了天空,看见花朵旋转着要把脸盘朝向太阳。潮湿的土地散发出馨香。人们又能彼此看见了,奔回家中梳洗打扮,换上了五颜六色的鲜艳衣裳。
伽国皇帝仿佛听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声。他惊叫一声:“王后!”这时,一只大鹏在他面前敛翅,格萨尔笑吟吟地站在他面前:“王后是妖怪,我领天命前来,消灭妖后,让伽国重见天光。”
伽国皇帝昏过去了。
醒来后已是黄昏,他躺在寝宫的床上,他发布命令:“抓住格萨尔,将他碎尸万段!”
睁眼却见格萨尔笑吟吟地俯视着他:“你想对我干什么,我都不会反抗,我要让你相信上天的意志,让你觉悟,做一个顾念众生的好皇帝。”
“吊死他!”
格萨尔被高吊在王城的城楼之上,三天后,大臣来报说,那格萨尔有奇异的飞鸟日夜喂他玉液琼浆,三天过去容颜不改,精神健旺。国王又下令把格萨尔投入放满了毒蝎的地牢,谁知那些毒蝎非但不伤害他,反倒对他顶礼膜拜。国王令人把格萨尔从万仞悬崖上抛下,结果,从大海飞起的鸟群将他在空中接住,送回了王城。烧他,大火燃了七天七夜,那大火燃烧的地方变出了一个美丽的湖泊。湖中央长出一株如意宝树,格萨尔就坐在云团一样的高大树冠上,聆听仙乐。这样,伽国皇帝才终于觉悟了,率领众大臣前来赔罪。酒宴排开,格萨尔说:“伽国妖氛已经荡尽,愿皇帝与众百姓永享安乐!”
妖后的魔力解除,伽国皇帝彻底醒悟过来了,他对格萨尔说:“想你那国家高旷苦寒,而我的国家物产丰饶,我已经年迈,膝下无子,公主柔弱不能执掌国政,你就留下与我共掌国政吧。”
格萨尔拒绝了伽国皇帝,告诉她公主柔中有刚,而且足智多谋,更以社稷苍生为念,虽是女流之辈,未必就不是一个好皇帝。伽国皇帝只好挽留格萨尔君臣多留些日子,并在其国内风景秀丽之地四处游玩。终于,又一个正月十五日到来时,格萨尔告诉伽国皇帝,他从岭国出发时,给王子和大臣们就约定好三年之期,一定回返,所以,明天就得起程上路了。伽国君臣依依不舍,与岭国君臣话别后,又让公主带人马直送到伽国边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