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噶的赛马大会开始了。
岭噶各部落扎下的帐幕把黄河滩上的草原变成了一个不夜城。
达绒首领晁通,他的儿子东郭和东赞与部落的勇士们来了,他们头颅高昂,目光向上。晁通的玉佳马更是天下无双。在他们看来,这不是赛马,而是达绒部称雄岭噶的盛大庆典。
长系九兄弟为首的勇士们来了,他们一律身着黄色锦袍,金子的鞍鞯,在金色阳光照耀下显得气度非凡。在他们眼中,岭噶的王位就该氏族长房的子孙来坐,自然个个跃跃欲试,自信非凡。
仲系以八大英雄为首的人们出现时,全部白盔白甲,白袍白鞍,驱马奔到会场时,犹如天降白雪一般。
幼系的勇士们也来了,一律蓝盔蓝袍,摆成方阵,仿佛一座琉璃的高台。他们把老总管绒察查根簇拥在中间。他早就知道,这次赛马大会,就是要让觉如登上岭噶的王位。他不像狂妄的晁通,相信什么马头明王的预言,也不像长系与仲系那样因为王位跃跃欲试,摩拳擦掌。他们很早就勒马在起跑线上,空耗精力,激越难安。老总管知道,王位一定会由出身于幼系的觉如夺得,幼系的另一个英雄嘉察协噶也是众望所归。他把嘉察协噶叫到跟前:“我看你并不像他们一样慌忙?”
嘉察协噶说:“我是心中焦急,弟弟觉如到了此时还不现身!”
“你心里就没有一点称王的意思?”
“我想肯定有人比我能给岭噶人众带来更多的福祉。”
老总管长叹一声:“岭噶就要成为一个国了,等觉如称了王,若众英雄都像你一样想法,那岭噶就真是得到上天眷顾,福祉无边了!”
“可是,弟弟为什么还不出现?”
老总管也心中焦急,但他口中还是淡淡的:“到时候,他自会出现!”
这里话音未落,便有人喊道:“觉如来了!”
人们不禁精神大振,晁通的真正对手来了,玉佳马真正的对手来了!珠牡姑娘也高兴地置身于十二姐妹中间。她兴奋地想,今天出现在大家面前的不再是那个古灵精怪的觉如,他将骑着剽悍的天马出现,天马身上配着她父亲奉献给未来国王的全副鞍鞯。这样名贵的鞍鞯也只有江噶佩布这样的神马才能般配。那马出现时,果然引得众人一片喝彩。珠牡只觉得身子轻盈得仿佛就要飞升到云端。可是,接下来,又是众人一片的叹息声。因为牵着骏马的觉如,又换上了他被放逐前那一身臭烘烘的行头。他不像那匹天马的主人,而是一个令人作呕的小丑!
幼系的勇士和百姓感到深深的失望,他们都把脸转到了别的方向。前往阿玉底山下起跑线上的勇士们都不愿跟他并肩而行。只有晁通对他显得分外亲热,心里更加相信自己会在比赛中稳操胜券。珠牡虽然知道这肯定是觉如故意要如此这般,心里还是很不舒服。姐妹们都知道自己已属意于他,而他这么一副不堪的模样使得自己尽失脸面。这时,觉如的真身化作一只蜜蜂飞到她耳边嗡嗡歌唱,生气的珠牡伸出手,差点把那蜜蜂拍到了地上。蜜蜂讨了个没趣,耷拉着翅膀做出被拍伤的样子,歪歪斜斜地飞走了。
此时,所有参加赛马的骑手都在阿玉底山下一字排开了。螺号声声,僧人和法师在祭坛煨起了桑烟。保佑此次赛马的护法神与山神已经下降。不是人间,是云端上一阵鼓响,一支箭从空中射下,着地时霹雳似的一声响,正是赛马开始的信号。岭噶勇士们一松马缰,身后立即卷起一阵尘土的黄云。尘土尚未散尽,马群已经转过巨大的山弯,消失不见了!
比赛一开始,晁通和他的玉佳马就跑在了最前面。
嘉察协噶一边扬鞭催马,一边在风驰电掣的马队中寻找弟弟的身影,却见他落在马队的最后面,正在若无其事地张望天空中的一块绵羊大小的乌云。这片乌云越来越大,马队跑出三箭之地,乌云就已经布满了天空,云层中雷声隆隆,闪电像巨蛇蜿蜒。眼看着一场冰雹就要降下来,使赛马中断。原来是那些在山上作法的僧人,只求正神护佑,而没有对本地的妖魔有所奉献,这一下就惹恼了阿玉底山里的虎头、豹头和熊头三妖魔。虎头妖愤然道:“岭噶人在我们的地盘上举行赛马大会,人人腿往后蹬,膝盖拼命往前突,一心要夺彩注,弄得满山尘土飞扬,却不给一点贡献!”
“对,不能任他们胡闹!”
“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于是一起作法,要用一场巨大的冰雹来驱散赛马的人群。觉如早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就在满天的冰雹将落未落之际,将神索抛向身后的山顶,把三个妖魔缚到了马前。三妖见了觉如,知是天降神子也来参加赛马,赶紧认错忏悔,绝口不提贡奉的事情。倒是觉如说:“这个大喜日子,我不取你们性命,赶紧收回乌云与雹子吧!”
三妖诺诺称是,天空中乌云顿消,阳光更加明亮灿烂。说话间,有山上的女山神飘然而来,送给他一把钥匙。觉如嬉笑道:“等我赛马夺冠,就有了王位与妃子,怎么能拿钥匙来开你的后门!”
女仙道:“称王需要许多钱财,看你身无长物,才来把这打开神山珍宝库的钥匙奉献!”
觉如这才正色道谢。
女仙道:“你也不可过于散漫,我看你已经落后有十箭之遥了!”
觉如并未扬鞭,只拍拍江噶佩布的脖子,这天马就奋力奔跑,片刻之间,就置身于如雷霆滚动的马队之中了。他看见部落的大卦师也驱马奔驰在争夺王位的队伍中间。他放慢了速度,与卦师并马而行:“咦?莫非卦师你也替自己卜了一卦,不然怎么如此卖力地驱驰,莫非那金座也向你发出了召唤?”
卦师非但没有放慢速度,反而又在马身上加了两鞭,气喘吁吁地回答:“替自己算卦的人会双眼变瞎,不然,我真想替自己算上一卦。”
“莫非你以为卜卦的人也能像英雄一样征讨四方,治理国家?”
卦师笑了:“你也奔跑在这马队中间,莫非不是为了那诱人的金座?”
觉如提高了声音,把当时天母授计时没有出口的疑问说出口来:“据我所知,印度法王的宝座,伽地皇帝的龙椅,以及那许多国家的王位,都不是靠赛马所得,而在我们这里,马快者为王,马慢者为臣,你不觉得这件事有些奇怪吗?”
“听过伽地一句话吗?马上虽然未必能治天下,但从马上可以得到天下!”
“你也想得到天下?你不能为自己卜卦,那能不能为我卜上一卦?”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闲心问事?!”卦师已经很不耐烦了。
“问我能不能赛马称王!”
卦师大笑:“箭没有射出的时候,你可以问我能不能中靶,可现在箭已经射出去了,再神的卦师也无从算起了!”说完,卦师打马跑到前面去了。觉如笑笑,看他跑出去约有一箭之地,一提缰绳,江噶佩布就飞一般地超过了他。超过的时候,他扔下一句话,“你这个神算子,关键时候没有说谎,要是我得了胜,就封你还做卦师吧!”
这时,他看见有名的医生也骑在马上向前奔驰,但他的马眼看着就要不行了。觉如就喊一声:“医生啊,你的药囊掉了!”
医生立即勒住了马缰,看药囊还牢牢系在马鞍之上,面上便浮起了恼怒之色。觉如却一脸笑容,说:“我是看你的马要累倒了,还是让它缓口气吧。”医生也笑笑,缓下马来,和觉如并辔而行。觉如说,“我看你病了。”
医生说:“说无病的人生病,等于下了恶毒的咒语。”
“那就是我病了。”
“你虽然打扮得稀奇古怪,但我看你眼清目明,你没有病。”
“我有病。”
医生认真起来,好像全然忘了争夺王位的事情,打开了话匣子:“觉如啊,人的病分风、胆、痰,病因却是贪、嗔、痴,三者相互交织,让人生出四百二十四种疾病,你无病因,也无病相,快快打马,去夺你应得的宝座吧!”
“那你知道自己不能称王,为什么也鞭马奔跑?”
“我也算岭国的一个人物,不跑个名次,将来在岭国怎么安身?”
觉如催马前去,扔下一句话:“要是我做了国王,你就是岭国的御医了!”好一个江噶佩布,只要主人一提缰绳,立即四蹄生风,快如闪电,很快就来到了老总管跟前。觉如按辈分叫一声:“叔叔。”
老总管是个中规中矩的人,马上跟他理论:“从血亲上讲,我是你叔叔,但只能在私下里称呼,现在这种公事场合,你要叫我总管。”
觉如放慢了速度,说:“我也有道理要讲,从赛马一开始,岭噶旧的秩序已经打破,要等有人争得了金宝座,才能重新排定尊卑,所以,我就只好叫你叔叔了。”
老总管绒察查根不禁点头微笑:“到底是天降神子,说出这样的道理,那你还不赶快打马前去,争得王位,遂了天意民心!”
觉如想说自己要坐了王位,仍然要请他做自己的首席大臣。但绒察查根在他马屁股上抽了一鞭,江噶佩布就如离弦之箭一般射出去了,使他轻而易举就跑到了晁通的玉佳马前。晁通这时早把岭噶的众英雄抛在了后面。他的玉佳马跑起来四蹄生风,平常人坐上去只会头晕目眩,但他运用神通,悠闲自在,仿佛坐在地上一般安稳如山。赛马的终点古热山,好像一顶圆圆的头盔浮现在眼前。晁通这一路都一马当先,此时此刻,好像看到了预先安置好的黄金座就在眼前。本来,他还把觉如当成自己有力的对手。可是,除了起跑时见他打扮得古灵精怪,然后就杳无踪迹了。现在,自己一骑绝尘,安置于山半腰的金座就在眼前,马头明王的预言就要实现,绝色的珠牡将为自己所拥有,古热山中的宝藏之门也将对自己打开……他觉得自己身子轻飘飘地飞至半空中,就像那些来去无踪的仙人一般。他的心意飞得更远,飞到了未来,看到自己称王后种种威武的行状。就在这时,他听见背后有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转身却见觉如气喘吁吁地赶了上来,看那样子,只要再奔跑几步,他就要从马背上栽下来了。
晁通笑了:“纵然你使出了全部力量,但金座离你还很遥远。不过,我的好侄儿啊,你已经把那些平时不可一世的家伙们都甩在身后了!将来上朝,我要让你走在所有人前面!”
觉如知道,假装出来的样子再次作弄了野心勃勃的叔叔,于是马上换上了一副轻松的神态,手中鞭子一挥,晁通就见一道光影从身旁掠过,眨眼之间,觉如和他的神马就跑到了前面!晁通得意的心情顿时荡然无存,绝望的他气得差点就喷出一口血来。
他定定神,施起障碍之法,可那天马自己化成一道强光,穿透了他瞬间布下的障眼的黑墙。反倒是他自己被那道强光晃得眼前一黑,摇晃着身子,差点一头栽下马来。这一来,他只好抽打着座下的玉佳马,拼命往前。等他跑上山腰,那金座已近在眼前,只要再往前冲十几步,只消从马背上轻轻一跃,屁股就会安坐在那金座之上了。奇怪的是,已经跑到他前面的觉如却不见踪影,也许是那小子骑术不精,到了地方收拾不住座下的牲口,让跑疯了的马驮到山那边去了。
他咽了口唾沫,双腿一夹马肚,要向前冲,但玉佳马腾空起来,身子却往后退去。晁通见本该越来越近的金座越来越远,不禁惊叫起来。但他怎么勒紧缰绳也无法制止玉佳马往后倒退,于是,他滚鞍下马,想徒步跑向金座。玉佳马在身后哀哀鸣叫,听得晁通十分不忍,回过头来,说:“玉佳啊,没有办法了,等我夺了王位,回头再来看顾你吧!”
玉佳马四腿一软,倒在地上了。
晁通四肢并用,向近在咫尺的金座爬去,但是,他稍微前进一点,那金座就后退一点,永远触手可及,又永远不能抵达。正在徒然挣扎之时,他听到了觉如的笑声,这使他恼羞成怒:“下贱的臭叫花子,你是在取笑我吗?”
“身份尊贵的叔叔,你是在跟我说话?”
“你为什么在赛马中滥施法术?”
“是叔叔对我施了障碍之法,但我没有对你施法!”
“那我为何如此拼命奔跑却到不了金座跟前?!”
“那是天神对你降下了惩罚!叔叔,我和江噶佩布已经围着那金座跑了两圈了,却不敢坐上去!”
晁通大松了一口气,他想:“这个乳臭未干的叫花子,叫那黄金宝座给吓住了。”他眼珠一阵错动,嘴里却吐出甜蜜的话来:“侄儿你真是个聪明人啊!权力只是让你负起担忧万民的责任,背在身上真是痛苦难当!”
“那么,我还要请教叔叔,那设为彩注的姑娘又该怎么讲?”
“你看过山上的野果子,那样红艳诱人,甜如蜜糖,可真要吃下肚去,却让你命丧黄泉!”
“那么人间珍宝呢?肯定也是让叔叔寝食难安的东西了!”觉如得到天母授意时,赛马的彩注只是王位,到了晁通提出倡议时,他又加了一个艳冠岭噶的珠牡姑娘,和古热山中的宝库。但现在,那宝库钥匙已经揣在觉如怀中了。
晁通听出了觉如话中明显的讥讽,但他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好侄儿请让开道路,让我坐上王座替众人受苦,你还是过你那无忧无虑、无拘无束的日子吧!”
觉如笑了:“那么难坐的位子,叔叔还是让我去坐吧。我流浪在黄河滩上整八年,什么苦不能吃啊!叔叔,还是好生看顾一下你的玉佳宝马吧。”觉如往上举了举鞭子,跌倒在地的玉佳马腾一下就站起身来。晁通又看到了通往金座的希望,挽住缰绳就想翻上马背。那马前肢一软,又趴在地上了。
“叔叔再生非分之想,只能折杀了你的宝马!”
晁通搂着玉佳马的脖子,呜呜地哭了:“好侄儿,求你让我的玉佳马好起来吧。”
伤恸的哭声让觉如也有些动容:“只要你不再惦记着不该你得的王位,玉佳马就会重新健步如飞!”
晁通心有不甘,喊道:“可马头明王预言过,说这金座该我达绒家来坐!”
觉如脱下头上那滑稽的帽子,扔到一边,擦汗一样抹抹脸,立即就变出了马头明王那愤怒威猛的形象,晁通擦擦眼,想看得更清楚一些,却见觉如又变回了原来的模样。不!不再是原来的模样了。更准确地说,是他的模样正在变化!他窄小的额头变得宽阔,鼻梁变得高耸,眉弓变得清晰有力,脸上那些被高原太阳灼伤的焦黑纷纷脱落,新生的皮肤仿佛幼嫩的玉石一般!
晁通只有在心里呼喊:“老天既然让我神通广大,计谋多端,为何又天降神子,来坐岭国尊贵的王位啊!”
变化中的觉如来到了金座面前,并不急着坐上去,而是对它细细打量。他想,为什么坐上了这个宝座,才有权力、财富和美女,惹得人人眼馋,但这金座仅仅就意味着这些东西吗?他望望天,天还是蓝蓝的,沉默无言。他望望地,无边的草原无际铺展,犹如长途驱驰的人们到达目的地后那一声惬意的长叹。雪峰晶莹,岩石高耸,雄鹰展翅把他的目光引向辽远。顷刻之间,天地之间的一切都停顿下来,屏息等待着这个天定的得胜者迈出最后的一步。虽然一切都是天定,但到达这一步,他也整整走了一十二年。也许,他真的能把这民心初定的草原变成岭噶人幸福的家园。
怀着这样的心意,觉如安坐到了宝座之上。
集中在拉底山上观看赛马的人们都看呆了。当他们明白过来,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时,又看到了奇异的景象出现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