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如又开始向来往商队收石头税了。
岭噶迁来的各部落人众看到商队的马背上又驮上了石头,知道觉如要建一座叫做“庙”的大房子,好让僧人与俗人分开,都自动地加入到了送石头的队伍中间。其实,两个僧人并不在所有俗人中间,他们只是跟贵族们待在一起,在他们中间传播教法。两个僧人一个来自东方伽地,一个来自南方印度。僧人说,他们跟已被岭噶人当成神来尊崇的莲花生大师,遵从的是同一教法,但岭噶人不大相信。莲花生大师四处降妖伏魔,却没人知道他神秘的行踪。传说他来去都是御光飞行。降妖伏魔的间隙,他都在偏僻的山洞中面壁修行,很少接受人们的布施供养。但是,这两个人背着经卷,扶杖而行,来到岭噶时,人已经形销骨立,一身麻衣褪尽了当初的颜色。他们来到岭噶,整天教人诵读经卷。他们既然说跟莲花生大师一样遵从同一教法,大部分跟他们诵读经卷的人其实就盼着他们早日传授镇妖伏魔的教法。
僧人却说,更多的妖魔生于人心,他们弘传的是调伏心魔之法。
什么是心魔呢?搜罗财宝,渴求权力,野有贫寒而锦衣美食,都是心魔所致。但是,来到岭噶没几年,人们即拜伏于他们带来的神像,口诵能够持明净心的六字真言。僧人便住进了部落首领的城堡,穿上了闪闪发光的绸缎,法器金包银裹,每说一句话,人们都要俯首称是,他们还常常为部落首领出谋划策,甚至直接出面行使职权。
老总管绒察查根把觉如筹建庙宇的消息告诉身边的两个僧人,询问他们的意见。僧人之一说:“我们是救度众生的人,就应该在众生中间。”
另一僧人说:“牧羊人怎么能够不在羊群中间?”
老总管不大高兴听到这样的说法,他说:“照此说来,我也是一只羊了?”
“老总管不要动气,人人在无上教法前都是羊,不是我们出家人的羊。”
深感受到冒犯的老总管说:“无论如何,我们都借住在觉如开辟的领地上,还是听从他的安排吧。”
两个僧人还要辩驳,总管举起手让他们住口。他对嘉察协噶说:“到你弟弟那儿去一趟吧,为什么他行事的道理,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明白?”
嘉察协噶得令非常高兴,立即就跨上马背出发了。
他算过,路上起码要走五天。途中,他遇到成群奔跑的羚羊,他想,说不定喜欢恶作剧的觉如就化身在他们中间。于是,他勒住急驰的马,说:“我亲爱的兄弟,要是你化身在它们中间,就请你站到我面前来吧。”
羚羊群看见他背在背上的弓和悬在马鞍边的箭袋,都惊惶地逃散了。
他还在路上遇见了成群的鹿、野牛、野马,常常化身无数的觉如都不在它们中间。他来到了梅朵娜泽妈妈的面前。梅朵娜泽妈妈含笑指指水流曲折宽阔的黄河湾。成群的天鹅在碧水中漫游。嘉察协噶驱马奔驰到河边,一只天鹅飞起来,直扑到他肩上,然后,他听到水禽的鸣声变成了觉如的欢笑。天鹅的翅膀变成了弟弟的手臂,抱住了他的肩膀:“哥哥看我来了!”
哥哥把自己的额头紧贴住弟弟的额头,好半晌都没有分开。然后,他说:“带我去看看你修的庙吧。”他说“庙”这个词时,很陌生,很不习惯。此前岭噶没有这个东西,只有石头堆砌的祭坛。
觉如笑了:“你不会说那个词。我也有点不会。”
这时,那座用新的石头税建起的庙宇已经接近完工了。大殿里将要供奉两个僧人分别从伽地与印度带来的佛像,漂亮的阁楼用来储藏他们携来的经卷。嘉察协噶告诉弟弟,僧人不大愿意离开城堡。觉如说:“他们本来就是从庙里来的。”
“你怎么知道?”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知道,但我就是知道。”觉如说,“他们会来的,庙是他们的家。”
那是嘉察协噶一生中最为快乐的几天。兄弟俩驱马奔下山冈,又奔下山冈,到了一个岩洞很多、寸草不生的岩石山冈,把一头五百多岁的熊杀死在山洞跟前。这头成精的熊已经杀死了太多的羊和它们的牧人了。嘉察协噶是凡间英雄,他杀死过很多岭噶的敌人,这是他杀死的第一个妖魔。他说:“其实我也可以杀死妖魔!”
“只要你觉得自己可以战胜他们!”
他们又驱驰到一片河滩地,在那里射杀了驱使着大群属下、能把大地全部掏空、使牧草全部死亡的地鼠之王。三天后,他们再回到这片河滩时,就看见雨后的大地恢复了生机,青青的草芽罩在地上,像一片轻烟。很快就会有流落无地的牧人来这里扎营生根了。嘉察协噶因此知道,岭噶新的生存之地就是弟弟觉如如此这般开辟出来的。他由衷地说:“弟弟,你真的应该做我们的王。”
觉如在地上打一个滚,又变幻出一种丑陋而又可笑的形象:“我不是谁的王。”
嘉察协噶从马上下来,摘下头盔,屈膝在弟弟面前:“我怎么配做你的兄长!”
弟弟恢复真身,扶直了哥哥的身子,把额头紧贴在哥哥的额头上。觉如说:“我们就在这里告别吧。”
嘉察协噶问:“真要让僧人来吗?”
“马上就来。”
“可是你的庙还没有修完……”
觉如指了指远处的山口,说:“哥哥你到了那里的时候,再回头看看吧。”
嘉察协噶上了马,向远处驱驰而去。觉如知道有天兵天将在天上护佑着他,但他假装没有发现。因为凡人不能看见的,他却能看见。他想,该让他们现身了:“你们藏在云后的兵马,下降到我的面前来吧!”
那些天兵天将应声显形,亮闪闪的盔甲,亮闪闪的刀矛,整齐地排列在他面前。他说:“人们很劳累了,既然是天上菩萨的意思要修庙,那你们就显示神力,让那庙马上完工吧。”天兵天神再次升上了天空,不一会儿,天上就乌云密布,把正在修筑寺庙的那个小山冈笼罩住了。云层中雷鸣电闪,如箭的急雨和沉重的雹子降落下来,把众多的石匠和木匠都驱离了山冈。
身后有着那么大的动静,嘉察协噶都没有回头。直到来到那个已经可以眺望到另一片富饶河滩的山口,他才回过身来。他跟那些木匠和石匠一起,看到云开雾散,一弯彩虹显现在蓝天下面。那座寺院已经完工了。厚实的赭红墙体庄重,金色塔尖直指蓝天。觉如又一次让奇迹在兄长面前显现,让他更加坚定地相信,弟弟一定能做岭噶的王,只有他才配得上做未来岭国的王。
未来岭国的王要让僧人们住到庙里去,那他就一定要让僧人住到庙里来。但是怎么才能让他们离开争权夺利的城堡,这个战场上勇猛却生性善良的人心中着实犯难。这个心思弄得他一路上惴惴不安。没想到,走到半路,却见两个僧人带着几个新收的弟子匆匆地迎面而来,带着他们的佛像和经卷。两个僧人已经脱去了丝绸的衣裳,几个新弟子剃去了纷披的长发,光洁的头皮上细密的汗珠反射着阳光。
天兵天将帮助觉如建成寺庙的消息闪电一样传遍四面八方,跑在了飞快赶路的嘉察协噶前面。
“佛法显示了无边的力量!”僧人对嘉察协噶说,“这不只是要让僧人回到庙里,更向世人昭示,寺庙将要在岭噶星罗棋布,寺院金顶将在岭噶所有吉祥的山冈上闪烁光芒!”
然后,他们就急匆匆地奔向他们的寺庙去了。
[说唱人:病]
一个高大威武的神人,眨眼之间就站在了面前。一身金甲金盔的光芒把他照亮。他认出了这个神人就是格萨尔:“是你?”
金甲神人点头说:“是我。”
“格萨尔大王。”
晋美的反应是要翻身起来匍匐在地,大王的神力却让他不得动弹。大王发话了,身在近处,声音却来自天空深处,带着遥远的回响:“我知道你想歌唱。”
“我想歌唱。”
“可是你嗓子嘶哑。”金甲神人一弹指,一粒仙丹飞入了他口中。沁凉,柔润,一股奇香闪电一般走遍了他身体的里面。那奇香是一种光芒,在身体里那么多自己未曾意识过的通道中飞蹿。晋美叫一声:“大王啊!”同时听见自己的声音变得洪亮,从胸腔,从脑门都发出了共鸣。大王说:“牧羊人,从此你将把我的故事向众生传唱!”
“可是……”
“可是你脑子不好。但从今之时,这种情形已经改观了。”
神人倏然消失,声音却近在身前。他立即就觉得天朗气清,但见云彩飘散,蓝天洞开,重楼高阁中,众神纷立。
他赶着羊群从草滩上回家,眼前的情景却在时时幻化。那些羊有时变成雄狮,有时变成雪豹,有时变成难以描述形状的妖魔,他挥动手中的鞭子时看到电光闪耀,然后,瞬息之间,不知是现实的世界还是脑海之中就布满了千军万马,或者静止不动,凛然的气息让人心惊;或者像被狂风驱动的潮水,带着雷鸣般的声音,互相吞没互相席卷。好在头羊自己识路,把羊群带回到畜栏,也把跟在羊群后面的瞎眼牧人带回到村庄。
他在黄昏的光线中摸索着把羊栏门关上,自己就昏迷了。
牧人一倒下,温顺的羊群惊慌地叫唤,公羊们用坚硬的犄角去撞击羊栏。
羊是沉默的动物,平时回到羊栏,口里空空如也不断地咀嚼,好像它们沉默,是因为有太多的东西需要这样咕咕叽叽地错动着牙床来回味,好像它们是一群内心丰富敏感的家伙。但这天不一样,所有的羊都一惊一乍。村庄里最见多识广的老人也没有见过这么多羊同时叫唤。这样的异象出现,总是意味着什么不寻常的事件。
人们往羊栏奔跑时还在问:“他被狼咬伤了吗?”
“他昏过去了!”
“被公羊撞了?”
“他烫得像块燃烧的炭!”
人们一赶到,羊群立马就安静下来了。
人们把抬回家的晋美放在床上,虽然身上什么都没盖,身下的熊皮褥子却使他体温更高了。两骑快马冲出了村庄。一骑去几十里外的乡卫生院请医生。一骑去寺院请活佛。看他高烧的样子,怕是挨不到活佛和医生到来。但是除了等待,人们并没有什么办法。但高烧的病人自己醒了过来。
“你很热吗?”
他不说热,他说:“我很闷,我要到外面去。”
“外面。”
牧羊人不说要到院子里或者什么地方,而是说:“我要到星光下面。”
他说星光下面!大家把病人抬起来要往院子里去,他说:“不是院子里,是屋顶上。”
大家恍然大悟,是啊,院子里哪里看得到最多的星光?他被抬上了屋顶平台。瞎子示意让自己躺在石板上。那块光滑的石板,本是他揉制皮革的案子。天上的星星出齐了。星宿们各自闪烁在各自的位置上。他在那石板上放平了身子,感到了石板的沁凉,他满意地叹了口气:“我看见了。”
他又说:“水。”
然后又昏过去了。有人端来了热水。但马上有人意识到,不是热水,而是刚从泉眼处打来的最清凉最洁净的水。
泉水来了。他虽然昏迷着,还是大口吞咽,真像是胸腔里有一大团火,需要很多水去扑灭一样,以至于要人奔跑着去泉边取了第二趟水。这次,他没有喝下去多少。剩下的都由人用一段柏树枝蘸着,一点点洒在他脸上和剧烈起伏的胸膛之上。
他又说:“我看见了!”
人们以为他醒来了,但他并没有真正清醒过来。
没有人问他看见了什么,而是说:“他看见了!”更没有人说这个一只眼的家伙,平常就看不见什么,更不要说在昏睡之中了。瞎子在满天星光照耀之下,在梦中的确看见了千百年来,由一代又一代艺人演唱着的史诗故事,在他眼前一幕幕上演。他浑身灼热,心中却是一派清凉。看见了很多很多年前,黑头藏民所处的这片高原,从金沙江两岸危崖高耸的山谷,到黄河蜿蜒穿过的无垠草原,都是史诗上演的宽广舞台。半夜了,星光如水倾泻,从村外传来了马蹄声。
庙上的活佛先到了。
昏睡中的人自己坐了起来,只见他眼中焕发出从未有过的光亮,使他那张平常黯然无光的脸都放出了奇异的光彩。而且,他开口就唱:
“鲁阿拉拉穆阿拉,鲁塔拉拉穆塔拉!”
这回,没有人发出讥笑之声,因为人们听到他那喑哑的声音,已经大变,从他嘴里发出的声音,有了一种摄人心魄的力量!
他马上就想歌唱,但持续的高热使他身体非常虚弱,以至于刚一张口就显出了又要昏迷的模样。他苍白的脸上挂着笑意:“故事,我的胸中全是格萨尔王的故事。”
活佛说:“你心中一直有着格萨尔的故事!”
他坐起身来,争辩道:“这次不一样了,我的脑子已经装满了。”
活佛说:“我们有缘,我的渡船让你少走了一天冤枉路。”
晋美认出眼前果然是让他同船而渡的活佛。
“我让你到庙里来看我,你没有来。”活佛的语气里有责备的意味,“我说过,你的心里有宝藏,我要帮你开掘出来。”
的确,脑海中一下塞进那么多东西,身体内部经受着神、魔、人混战于远古时那种种杀伐之力的冲击。一时间,真是理不出什么头绪来了。
活佛问:“你需要我帮忙吗?”
“请你给我念个让脑子清楚的经吧。”
活佛笑了,抬手叫来一个面相端正的妇女,请她把纺锤与羊毛拿来。活佛拿过一团羊毛,说:“你脑子里的故事,现在就这样纠缠不清。”
情形的确如此。那团羊毛重新回到女人手上,她一手捻动毛团,一手旋转着纺锤,立时,一根细线从羊毛团中牵引出来,拉长拉长,绞紧绞紧,一圈圈整齐有致地缠绕在了纺锤之上,很快,那团羊毛就成为一个规整的线团。晋美觉得自己脑子里那一大团纠缠不清的东西也有了线索,有了头尾,以一种清晰的面目在头脑中显现。活佛再来牵引线头,那个线团就规整地散开了。他说:“就这样从头到尾,你可以讲述那个故事了。”
他直起的身子又无力地躺下,“只是……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力量会回到你身上的。”
现在,他盖着一张柔软的羊毛毯子,仰望着星空,等待着身体里的力气重新生长。面对着那看起来慈爱有加,实则威仪逼人的活佛,他不敢说自己作为一个将来的歌者已经什么都不需要了。
于是,他闭上了双眼。
但是,活佛却命令他:“睁开眼,看着我。”
他睁开眼,看见活佛一只手掣住另一只手腕上悬垂的宽大衣袖,另一只手五指张开,在距他脸有两三寸的虚空中一遍遍拂过。同时,喇嘛用浊重无比却又字字清晰的声音念出了道道咒语。
他就这样不厌其烦地施行着法术,这让瞎子都有些不耐烦了。
活佛终于说:“好了,你试试,现在你的脑子清凉了。”
晋美确已清凉的脑袋又有些糊涂了。糊涂之处在于,他不知道怎么来试脑袋是不是清凉。
活佛对环立于四周的众人说:“他还不知道怎么试呢。”这话很有幽默感,把大家都逗笑了。
月亮升起来时,乡卫生院的年轻女医生到了。量体温,量血压,一切都正常,就是心跳慢了一些。晋美开口了:“怎么会不慢,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医生给他推了一大针管的葡萄糖,晋美说:“感觉到力气在从很远的地方很慢很慢地回来了。”
这回是医生笑了:“那就让力气回来得快一点吧。”
医生说搬回屋子里再打吊瓶,但他坚持就在屋顶,于是,人们就在楼顶上给打起了吊针。活佛被人引领着往富裕人家的佛堂里安歇去了。医生守在病人身边,看那月亮下闪着微光的明净药液滴滴点点,潜入了晋美的血管。
大家都以为他睡去了,他却突然笑出声来:“活佛手上尽是热气,这些药水流在身体里真是清凉。”
女医生不想把话题引到活佛身上:“力气还在很远的地方吗?”
“跑得快的已经回来了。”
“那我们就再等等吧。”
在这等待中,众人都倚着墙角,缩在袍子里睡去了。女医生披了一条毯子,把头缩进竖起来的大衣领子里,也睡着了。晋美安安静静地躺着,那只独眼可以看到村子北面,绵亘于河滩之上的起伏丘岗。月亮穿行在薄薄的云彩中间,投下的阴影在那丘岗上幻化不已。他又看见了故事当中的众多兵马,像波涛般席卷掩杀。
他大多数的力气还在远处,但总算回来一些,于是,他轻轻翕动嘴唇,开始歌唱……在他,这不只是歌唱,而是一种崭新的生涯。明天,他还是一个牧羊人,但与昨天那个牧羊人已经截然不同了。
活佛会说:“我开启了那个人的智门。”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故事在他胸中壅塞不堪,众多头绪相互夹缠,但经他一捋,那些纷乱的线索就扯出了一个头绪,牵扯出来,那人就会像一个女人纺线时的线轴一样,滴溜溜地转个不停了。就这样,一个神授的格萨尔传奇说唱者,又在草原上诞生了。他将歌唱,是因为受了英雄的托付,在一个日益庸常的世间,英雄的故事需要传扬。就在那个夜晚,整个故事的缘起,在他眼前历历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