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家马与野马刚刚分开。
历史学家说,家马与野马未曾分开是前蒙昧时代,家马与野马分开不久是后蒙昧时代。
历史学家还说,在绝大多数情形下,“后”时代的人们往往都比“前”时代的人们更感到自己处于恐怖与迷茫之中。
的确是这样,后蒙昧时代,人与魔住在下界,神却已经住在天上去了。尽管他们还常常以各种方式降临人间,也只是偶一为之罢了。在人与魔的争斗中,人总是失败的一方。神不忍心看人长久而悲惨的失败。不忍的结果,也就是偶尔派个代表下界帮上一把。大多数时候,忙都能帮上。有时也会越帮越忙。据说,蒙昧时代结束后一百年或者两百多年后,神就不经常下界了。说来也怪,神不下界,魔也就消失了。也许魔折腾人,只是为了向神挑衅,如果只是欺负软弱的人,自己都觉得没什么劲头。更通常的说法是,魔从来就没有离开这个世界。所有人都知道,魔是富于变化的,想变成什么就能变成什么。可以变成一个漂亮无比的女人,也可以变成一根正在朽腐,散发着物质腐败时那种特殊气息的木桩。
魔既然想变成什么就能成为什么,久而久之,就对种种变化本身感到厌倦了。如此一来,魔就想为什么一定要变化成那些凶恶的形象呢?于是索性就变成了人的形象。魔变成了人自己。魔与人变成一体。当初,在人神合力的追击下,魔差一点就无处可逃,就在这关键的时候,魔找到了一个好去处,那就是人的内心,藏在那暖烘烘的地方,人就没有办法了,魔却随时随地可以拱出头来作弄人一下。这时的人,就以为自己在跟自己斗争。迄今为止,历史学家都对人跟自己斗争的结果与未来感到相当悲观。他们已经写的书,将要写的书,如果并未说出什么真相,至少持之以恒地传达出来这么一种悲观的态度。俗谚说,牲口跑得太远,就会失去天赐给自己的牧场;话头不能扯得太远,否则就回不到故事出发的地方。
让我们来到故事出发的地方。
一个叫做岭的地方。
这个名叫岭,或者叫做岭噶的地方,如今叫做康巴。更准确地说,过去的“岭”如今是被一片更为广大的叫做康巴的大地所环绕。康巴,每一片草原都犹如一只大鼓,四周平坦如砥,腹部微微隆起,那中央的里面,仿佛涌动着鼓点的节奏,也仿佛有一颗巨大的心脏在咚咚跳动。而草原四周,被说唱人形容为栅栏的参差雪山,像猛兽列队奔驰在天边。
格萨尔大王从上天下界就降临在这样一个适于骏马驱驰的地方。
那时,后蒙昧时代已经持续好长时间了。那时,地球上还分成好多不同的世界——不是不同的国,而是不同的世界。那时不是现在,人们不会动不动就说地球是一个村落,到处宣讲所有人都在同一个世界。那时的人觉得大地无比广阔,可以容纳下很多个不同的世界。人们并不确切知道除了自己的世界之外,还有没有别的世界,但总是望着天边猜想,是不是在天尽头有另外的世界。这另外的世界要么更加邪恶,要么更加富庶。有很多传说讲述或者猜想着那些邻近或者遥远的世界。叫做岭的那个世界在被人传说,而岭也在猜度着别的世界。那时的岭是一个小小的世界,但人们还是愿意把族人的聚集地叫做国。其实,那还不是真正的国。当智慧初启的人们用石头、木棒、绳索驱使家马与野马分开的时候,别的世界已经走出蒙昧世界很久很久了。在那些世界,哲人一边教诲众多弟子,一边进行幽深抽象的思考。他们培育了很多种类的植物种子,他们冶炼金、银、铜、铁,以及轻盈的汞和沉重的铅。那些世界已经是真正的国。从低到高,自上而下,他们把人分出细致的等级和相应的礼仪。他们树起雕像,他们纺织麻和丝绸。他们已经把外部的魔都消灭了,也就是说,在另外世界的那些国度中,如果有魔,也已经都潜藏到人内心里去了。它们让人们自己跟自己搏斗。那时,它们就在人的血液里奔窜,发出狺狺的笑声。
但在岭噶,一场人、神、魔大战的序幕才要拉开。
也有人说,世界上本来没有魔。群魔乱舞,魔都是从人内心里跑出来的。上古之时,本来没有魔。因为人们想要一个国,于是就要产生首领,首领的大权下还要分出很多小权,所以人有了尊卑;因为人们都想过上富足的日子,于是有了财富的追逐:田地、牧场、宫殿、金钱、珍宝,男人们还想要很多美女,于是就产生了争斗,更因为争斗的胜负而分出了贵贱。所有这些都是心魔所致。
岭噶的情形也是这样。河流想要溢出本来的河道,冲击泥土与岩石混杂的河岸,结果是使自己浑浊了。这是一个比方,说岭噶的人们内心被欲望燃烧时,他们明亮的眼睛就蒙上了不祥的阴影。
人们认为是一股风把魔鬼从什么角落里吹到世间来的,是这股妖风破坏了岭噶的和平安宁。
那么,妖风又是谁吹出来的呢?谁如果提出这样的问题,人们会感到奇怪。人不能提出那么多问题,你要是老这么提出问题,再智慧的圣贤也会变成一个傻瓜。可以问:魔是从哪里来的?也可以答:妖风吹出来的。但不能再问妖风是谁吹出来的。也就是说,你要看清楚“果”,也可以问问“果”之“因”,但不能因此没完没了。总之,妖风一吹起来,晴朗的天空就布满了阴云,牧场上的青草在风中枯黄。更可怕的是,善良的人们露出邪恶的面目,再也不能平和友爱。于是,刀兵四起,呼唤征战与死亡的角号响彻了草原与雪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