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学洒脱斋夜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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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苦骡

人小的时候特别傻,光知道往兜里捡各色果儿,却顾不上去嚼一嚼,回味回味。这吃多大的亏!及至有些年纪方才醒过神来,急巴巴地翻兜一看,早坏事了:大部分玩意儿都漏得无影无踪,幸存下来的呢,干的干了,瘪的瘪了,霉的霉了,硬挑个像样儿的填进嘴里一吧唧,又哪能找回当初的新鲜真味儿?早掺和上几十年的酸甜苦辣,变得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了。

不过,也许人生稀罕的就是这种东西?

据说,我曾经有过一个哥哥,他早我14年来到这个世界,还没轮上捡一枚五色果儿,便又返回他的来处。因此,当我猛不丁喷薄而出时,在周家内外引起的轰动效应可想而知,他们几乎是在大举庆贺的同时,便为我找到一个姓刘的干大(西安称干爸为干大)。刘家人丁兴旺,五男二女七子团圆;刘家操着“贱业”——磨面的;刘家二老双全,身体壮实……据说这都是富家子弟寻找干亲的必备条件,于是给我起名叫刘锁,千万替周家锁住这个单苗儿宝贝。

我“念书能行”,这是后来回到山西老家的事儿,在西安城里启蒙那会儿才5岁,整个儿一个逃学冠军。好在玩而不滥:不是去书摊租小人书看,便是去干大的磨房里消磨时光。如今40年过去,当时在磨房里捡到的鲜果儿已然大都漏掉,唯剩一颗似乎干而不瘪,尚可填嘴一嚼。

便是那匹可怜的骡,更确切说,是它那双被捂得严严实实的眼睛。我一走进粉尘弥漫、声音嘈杂的磨房,不干别的,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个圆木墩上,双手托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盯着不断转圈的小灰骡,盯着它那难见光明的双眼,盯着盯着,便会冷不丁地发出一声严厉的质询。孩童们全是善于重复的老手,对自己感兴趣的地方不惜聒噪千百遍,记得我追究的重点,便是围绕着为啥要捂着小灰骡的眼睛而层层展开。出面作答的老是干妈,她矮矮胖胖,高颧骨,一双老大不小的小脚总在磨房里走动不停,肉乎乎的圆鼻头上总沁出三五滴小汗珠儿。我们的对话常常如下:

“咋要捂住小灰骡的眼睛?”

“捂住跑得快。”

“那它不急吗?”

“牲口不知道急。”

“那它不疼吗?”

“牲口不知道疼。”

“那它咋不知道?”

“它是牲口呀。”

“那它咋是牲口?”

“天生的呗。”

“那天咋是蓝的?它是灰的?”

一旦进入“死胡同”,干妈就粗声大笑,扭头对干大喊道:“瞧咱锁儿,真是个灵性娃!”

干大是瞎子,他高高瘦瘦,老也不说话,在我印象中总是俯身在一根横木上,双脚一上一下地踩动机关,带动着大面罗一伸一缩,发出“咣当,咣当”的巨响,不止不歇,不言不语,对干妈的感慨,往往顶多咧咧嘴,露出一口结实的白牙。有一天,我与干妈舌战已久,焦点集中在小灰骡的眼睛疼还是不疼。我忽然发现了新论据,尖叫起来:“它不疼咋会哭?”

干妈一下楞住了。

我说,你快看,小灰骡正在流眼泪呢。

干妈一看急了,惊叫着扑向小灰骡就往下解眼罩,可眨眼功夫她又轻松地说:“没事,那是眼罩松了,磨它的眼——你这小憨娃,牲口咋会哭呀!”

我对干妈不顾事实的狡辩感到又气又委屈,立刻认为这里不是说理的地方,正要拂袖而去,忽被一种又陌生又威严的声音震住在那里:“牲口咋不会哭?心里苦了照样会哭!跟人是一样样的!”

这是瞎子干大。我看见他那双瞎眼一个劲地眨动着,艰难地挤出几滴眼泪,没等落地,便拿一张粗硬的大手抹去。

几年前,成了所谓作家的我,曾专程赴西安探望干大干妈,可他们已然作古,什么磨坊,什么小灰骡及其眼泪,也已化作一场清梦。我站在早已扩展成繁华大街的刘家故地,在无数彩灯明灭中,头脑一片空白,唯有瞎子干大的几滴苦泪没有失落。

(199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