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庚午先生出了一本书,叫《我的人生足迹》。送给我一本,已经一个多月了。洋洋70多万言,上中下三大单元,捧在手里蛮有分量。不过,说老实话,我没有全看,只挑自己喜欢的看。我喜欢看什么呢?
前年,我为马烽先生作传《栎树年轮》。书中我发过一个疑问:“翻遍《马烽文集》、《西戎文集》、《孙谦文集》、《胡正文集》、《束为作品选》……的所有篇目,看不到一篇以自己父母家人为题的作品,以他们为创作原型和创作依据的作品几乎也没有。”之后,我着意全文引用了毛主席的《祭母文》,然后大发感慨地说道:“革命统帅毛泽东敢于并善于公开书写亲情,一生将人性美挥洒得淋漓尽致。但奇怪的是,他麾下无数革命文艺战士,特别是成长于解放区的‘党员作家’,在这方面却都惊人的不越雷池,惜墨如金,在创作生命力最旺盛的革命年代里,很少有谁以自己的伟大领袖为榜样,给自己的父母家人公开写过什么文章,更别说像《游子吟》、《祭母文》这样的传世名篇了。”“这不能不说是‘革命文学史’的一种大遗憾!”孙庚午先生也是党的高级干部,更是一位资深文化人,那么他的大作《我的人生足迹》,有没有这种老革命们的传统遗憾呢?他为自己父母家人有没有写点什么呢?
令人惊喜的是,目录中赫然出现了《父母亲的恩德》、《贤明的老伴》……这样的条目,还配以十多幅老父老母妻子儿女的老照片,尤其一篇为过世父母手撰的功德碑碑文,情从中来,感人至深……这太难能可贵了!
这就是我最喜欢看的!
世界上什么最美?要我说,人与人之间真诚热烈的感情最美,高贵善良的人性最美,珍藏并赞美这种感情和人性的文学艺术最美。令人痛心的是,在我们既往的“革命纪录”里,这种美备受疑忌和冷落,而独以所谓“革命”的感情、“革命”的人道主义、“革命”的文学艺术为最美,为最高标榜。这是非常狭隘和偏颇的。须知“革命”并非人类社会的常态,它绝对是一种异态,当人类社会的真善美受到曲解、压制、戕害而急需恢复常态时,革命才会出现。它往往具有短暂性、阶段性和矫枉过正性,天生缺乏永恒元素。所以,它永远代表不了,也代替不了人类社会常态的真善美,就像暴风骤雨代表不了,也代替不了春夏秋冬一样。我们痴迷于异态的革命的小美而舍弃了常态的人类的大美,不是一种天大的遗憾吗?
可喜的是,改革开放以来,最大的进步莫过于一种人性的回归,一种终极审美能力的回归。富裕、快乐、幸福、和谐,已经成为全社会追求的生活目标;知耻、诚信、气节、感恩,已经成为每一位国民做人的道德支撑;和平与发展已经成为中国人与全球人一体认同的人类理想……还有什么比这样的价值系统更具有普遍而伟大的意义呢?更值得去珍惜去赞美呢?
《我的人生足迹》体现了一点人性的回归,体现了一点人类终极审美能力的回归,因而获得了同类着作难以获得的意义和价值。
当然,体现得还不够,理应还要丰富而深刻。比如恪尽孝道,书中写道:“孝敬父母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是传统的道德规范。如果孝道淡薄,那真是道德沦丧,披着人皮不如禽兽。”话虽有力,不免流于一般。父亲孙直亭的童年如何?购买那辆自行车的详情如何?一首父亲教读的“自小读书不用心,不知书内有黄金。早知书内黄金贵,夜点明灯下苦心。”他又是如何懂得的?母亲乔月香夜夜纺纱、集集卖布的甘苦若何?无私助人的详情若何?艰难寂寞抚养两个孙儿的日日夜夜又若何?……书中却是一笔带过,没有尽情挥洒,600多页中只占区区20页,不足三十分之一,不能不给人以舍本求末的感觉。也可以看出,革命者将一生交给了党,交给了革命工作,却忽略了对父母双亲的了解与理解,及到老来思亲,哪里还有亲近和采访的机会!人生若此,不亦悲乎?
作者自序开头一句:“现阶段写书出书已成为一种时尚。”确是事实。君不见“着作等身”的作家多如过江之鲫,君不见政府官员、经理老板、体坛歌坛明星现身文坛玩命笔耕,君不见书市爆棚售书签名,大小书商肥厚得膘一层油一层……确乎自古罕见。对此,这里不作研判。笔者只想呼吁一声:谁写书都可以,千万再别端出“革命”架势;什么书都可以写,务必都来书写尘世间最可宝贵的人性与亲情!
(200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