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曾国藩的友人与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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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雷霆雨露皆春风——曾国藩与李元度(1)

曾国藩平生,宁人负我,我不负人。唯对一人,心存歉疚,认为“余平生于朋友中负人甚少,惟负次青实甚”。这个次青,便是平江才子——李元度。

因此,同治三年(1864)八月十三日,曾国藩给清廷上了一道意味深长的奏折:

今幸金陵克复,大功粗成,臣兄弟叨窃异数,前后文武各员无不仰荷殊恩;追思昔日患难与共之人,其存者惟李元度抱向隅之感,其没者尚有数人怀不瞑之恨,臣均对之有愧,不得不略陈一二。

曾国藩在写这篇奏折时,眼前一定会浮现出当年自己与李元度从最初相识、诗文唱和,到携手练兵、患难与共,后来却公开决裂、分道扬镳的一幕幕情景……想当年,曾国藩练兵之初,处境颇为艰难窘迫,就连郭嵩焘、刘蓉等老友都避而不见,唯有李元度不离左右,共度危局。兵败靖港时,清廷革了曾国藩的职,李元度冒死上奏,为曾大帅申请到“专奏权”,继续保持了同最高层的联系,日子才好过起来。为此,曾国藩曾发誓“三不忘”,并欲两家“缔姻而申永好,以明不敢负义之心”。

然而,白云苍狗,世事难料,谁能想到,若干年后曾国藩回报给这位当年共历时艰、生死相托的朋友的,却是两次重重的弹劾:

第一参,李元度被撤职返乡;第二参,他更是险些被贬到大漠边关……是曾国藩薄情寡义,还是李元度咎由自取?

曾李之间一波三折

的关系至今仍是史学界争论不休的热门话题之一。

但正如台湾近代史专家王尔敏先生所说,“人物关系之变化,为历史发展隐面之重要线索,往往只见表面史实转乘之突兀,无以明其因由。实则其复杂之隐面线索,在随时发生支配力量,以左右其表面之结果。此史家必须作深一层发掘之一方向也。”

因此,要想弄清楚曾国藩与李元度之间盘根错节的复杂关系,还得追本溯源,从曾李二人最初的来往交集入手。

(第一节)京师初相见,练兵再聚首

李元度,字次青,又字笏庭,道光元年(1821)出生于湖南平江县爽口乡沙塅村,四岁丧父,家境贫寒,靠寡母纺纱织布为生。值得庆幸的是,元度的母亲是一位私塾先生的女儿,识得一些诗书,所以他很小就开始跟着母亲识字,接受了启蒙教育。

少年时的李元度天资聪慧,过目能诵,且慷慨任侠,勤奋向学,十八岁即考上了秀才,二十三岁成为举人,做过黔阳县教儒(教育局长)。但以后六次参加礼部考试,均未中第。

二十九岁那年,李元度获得了一次难得的机遇,被调到京城出任内阁中书。虽然这只是个从七品(相当于副处级)官阶,但毕竟从湖南的一座小县城,来到了人文荟萃的京畿重地,不仅可以学到很多东西,还极大地开阔了眼界。

李元度曾随上司有过一次东北之行,来到了清朝的“龙兴之地”奉天(今沈阳)。初到塞外,元度感到气象万新,奉天那朴实而不失强劲、豪爽而信义的民风给他以无限感慨,他似乎看到了清王朝所以勃兴的根源;他饱览北国风光,登临山海关,探寻“一片石”,凭吊古战场,吴三桂、陈圆圆的故事更让这位三湘才子遐想当年,唏嘘不已……广袤的北国风光,崔嵬的边关形胜,使李元度的心胸陡然开阔,顿时立下澄清天下志。

清朝承继明朝的体制,实行“两京”制度,即以北京为首都,以盛京(即沈阳)为陪都,除吏部等不设外,官员设置几同首都。乾嘉以来,清王朝经过长达百年的康乾盛世,现已步入衰象累累的晚年。而此时的“龙兴之地”,因为清初的“封禁”政策,开发较晚,仍然生机盎然。李元度似乎找到了自古以来,北方民族铁骑南下,几度取中原王朝而代之,而南方的众多少数民族“迄无建树”的奥秘所在。

按照清朝的制度,每位皇帝死后即设实录馆撰修《实录》。往往由大学士充任总纂官,国家的优秀人才充任修纂。

修纂结束后,实录馆即撤销。修成的实录以汉、蒙、满三种文字缮写五份,分别贮藏于皇史宬、乾清宫、内阁实录库和沈阳清宫等处。虽然《实录》自雍正以后多少有些“不实”,但仍集中了一代朝章国故,尤其是臣下的奏章与皇帝的谕旨记载最多,因而也可见一朝一代之兴衰。

李元度是个勤奋好学的读书人,也是一个才华出众的有心人。他在沈阳看到了当时人们极少能看到的《列朝实录》

,使得他对本朝兴衰、政事国章得以通晓。这样的经历,既是一种弥足珍贵的生命机缘,也是殊为难得的文学历练,为其日后赢得曾国藩的赏识,进入曾府署理文案、着书立说,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三年的京师生活,不仅是李元度积蓄才智和力量的关键时期,更重要的是,在这里,他遇到了影响他一生的人——曾国藩。

曾国藩比李元度大十岁,虽然他们同为湖南老乡,但初次见面,以及建立所谓的“师生关系”,却都发生在北京。

据王尔敏先生考证,当初曾国藩任职京师时,元度还在湖南就读,道光十八年(1838)进学,二十三年(1843)中举,俱不出湖南境内。及道光三十年至咸丰二年(1850—1852)这三年间,元度客居京师,得以从曾国藩游,请益诗文,也就形成了“师生关系”。

对此,李元度在《天岳山馆文钞》一书中也有记载:

庚戌辛亥壬子间,元度旅食京师。闲从曾文正、邵位西(懿辰)、孙芝房(鼎臣)、吴南屏(敏树)、杨性农(彝珍)诸公游。时执事与性丈同选馆职,诸君子相唱和,元度获窃闻绪论,心向往之,以未修士相见礼为憾。

可见,当时曾国藩与李元度关系并未走得很近,远没到“师生关系”,仅仅是“从游唱和”、“请益诗文”而已。否则,后来李元度也不会匿名给曾国藩上书言兵了。

咸丰二年(1852)秋,曾国藩丁母忧回籍,二人的初次交往即告一段落。

这期间,洪秀全的太平军以咄咄逼人之势,进军湖南、湖北、安徽等地。为了镇压太平军,曾国藩奉旨,于十二月十七日赴长沙帮办团练,并即招募湘乡乡勇千人,组军操演,为其生平治军之始。

次年,曾国藩移师衡阳,继续编练湘军,准备东征。这时,李元度也被调到湖南郴州任州学训导,掌管一个地区的教育。虽然二人同在一省,但时逢乱世,各忙各自,始终未有再次见面的机会,直到李元度托名“罗江布衣”,给曾国藩写了一封建言时局、纵谈兵略的千言长信。

当时,太平军的气势更加高扬,内忧外患的清廷束手无策,战火很快就蔓延到湖南的大部分地区。值此“三千年未有之变局”,眼见生灵涂炭、人人自危,忧国忧民的“书生意气”使得李元度几乎变成了一个“愤青”,根本没有心思去学政衙门署理公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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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年轻人,李元度没有像多数官员士绅那样忙着转移财产、逃离危地,也没有如个别投机钻营、骑墙观望的知识分子那样,试图投靠太平军或者外国列强以寻求保护和发展,而是选择拍案而起,“以天下为分内之忧,以桑梓为切肤之痛”,投笔从戎,为国担当。他隐约感到,自己指点江山、纵横捭阖的时机到了。同样的阶级立场和政治抱负,使得曾国藩与李元度再次走到了一起。

曾国藩练兵之初,事事草创,不断碰壁,客军虚悬,无位无权,兵微将寡,屡遭挫败。因此,他迫切希望招募那些志同道合、以天下为己任的饱学之士来辅佐自己,成就一番惊天伟业。

但对当时的知识分子来说,曾国藩仅为在籍侍郎,未授实职,人微言轻,四处受气。充任其幕僚,不但风险极大,而且并无看得见的实际利益和诱人前途可言,因此主动投靠者寥寥无几。这一时期曾国藩的幕僚多为至亲好友、亲朋子弟和降革人员。

所以我们不难想象,当曾国藩展读李元度这封千言长信时的欣喜之情了。据《清史稿·李元度传》记载:“国藩壮之”,当即要求召见这位上书人。可是,人海茫茫,“罗江布衣”究竟是谁?又上哪儿去找呢?

但功夫不负有心人——当然,也不排除是李元度故意留下了线索——总之,曾国藩几经周折,最后终于找到了李元度。

故人重逢,不禁令曾国藩大喜过望,他称赞元度:“非君之才,何以能写出这样的文章!”于是,曾李之间开始了他们相识以来第一次推心置腹的交流。曾国藩这才知晓李元度博通古今,满腹经纶,非寻常辈可比,遂热情相邀,“引与规划军事”。可是,相比曾国藩的求贤若渴,李元度此时的态度还颇为犹豫。后来有人分析,这是元度仿效诸葛、期盼三顾的谋略,其实不然。

从客观上而言,以元度之才,在当时依傍诸侯、赢取功名绝非难事。事实上,李元度之前就充任过奉天学政、张之洞老兄张之万的幕僚。但良禽择木而栖,自视甚高、有“澄清天下之志”的李元度同样在寻找自己心目中的“明主”,他的千言长书极有可能不止投给过曾国藩一人,这或许也预示了他们日后分道扬镳的结局。因此才有了咸丰三年(1853)九月,元度途经衡阳过曾门而不入之事,弄得曾国藩在书信中有“良不可解”之语,深感:“此必鄙人平日立身无似,无以取信于君子,故相弃如遗乎?”

从主观上而言,李元度虽系文人出身,但向来慷慨任侠,直来直去,并没有那些所谓文人“好名而性复诡诈”的通病,这从他追随曾国藩之后忠心耿耿、不离不弃的表现中可见一斑。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放心不下家中的高堂老母。元度是家中独子,当年寡母含辛茹苦,“抚鞠教诲,得至于成人”。如今投笔从戎,置身沙场,一旦自己有个三长两短,家中老母谁来养老送终?

但曾国藩的恳切罗致,可谓披肝沥胆,我们可以从咸丰三年十二月他致李元度的一封信中深切地感受出来:

执别数月,相思饥渴,以仆之拳拳于左右,知阁下亦必不能忘情于仆。感应通神之理,自古无或爽也。自田家镇失防以来,吾楚局势益不可问。此闻黄州亦为贼踞,长江之险,非复我有。中夜以思,但有痛苦。顷奉谕旨,饬国藩筹备船炮,前往皖中会剿。当此艰难呼吸之际,尚复何辞。惟才力短浅,枉耗神智,无益毫末。阁下前所条陈数事,自托于罗江布衣之辞云:愿执鞭镫,│.

以效驰驱,断不思纸上空谈,置身事外。想阁下必不忍背无形之盟也。尤望阁下仗邓氏之剑,着祖生之鞭,幡然一出,导我机宜。

为了解除李元度的后顾之忧,曾国藩甚至私下里做通了李母的工作。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咸丰三年腊月,三十三岁的李元度终于为曾国藩的诚意所感动,做出了自己人生的一次重大抉择——他辞官回到老家平江,在本地征集五百名乡勇,稍加训练,就率部直奔衡阳曾氏大营,成为曾国藩身边一位重要的谋士,开始了自己十余年的戎马生涯,曾李二人之间的关系也由此掀开了崭新的一页。

(第二节)追随忧患日,生死笑谈中

对于李元度这样一位慷慨高歌、文采飞扬的“血性书生”,爱才如命的曾国藩自然大为欣赏,依任有加。自此元度即追随国藩左右,司奏折笺牍等件。他们共住一舟,朝夕相处,亦师亦友,情谊日深。

那时,曾国藩正严格训练他最初的五千湘军。每天黎明演早操,午刻点名,日落西山后演晚操。从早到晚,演武场上尘土飞扬,杀声震天。李元度初涉军旅,对周围的一切都感到新鲜与兴奋,虽然军营内政务繁杂,生活清苦,但他始终恪尽职守,乐此不疲,更加赢得了曾国藩的信任与好感。

曾国藩虽创立了湘军,但他并不是一个成功的指挥官。王闿运在《湘军志》中说,曾国藩“以惧教士,以惧行军,用将则胜,自将则败”。意思是说曾国藩虽然以戒惧的心情领导湘军从事训练及作战,但他自己并不适于直接领兵打仗,他的成功,完全得力于善于识拔将才并给予充分的信任。

这些话确是事实。湘军在镇压太平天国之初所打的几次败仗,如咸丰四年(1854)正月的靖港之败,同年十二月水师湖口之败,以及咸丰十年(1860)六月祁门之困等,都是曾国藩自己担任指挥官时的“杰作”。

由此可见,李元度当初对曾国藩的犹豫并不是没有道理的。但既已成为幕友与人臣,元度便义无反顾地恪守儒家的忠义之道,在那段动荡不堪的岁月,给了曾国藩以无穷的慰藉和帮助。

咸丰三年(1853)十一月,安徽、湖北两路告急,清廷屡次诏令曾国藩出兵援助,但他当时正因“长江千里,战船实为急务”,大练其水师,故拒不应命,直至拖到十二月,曾国藩这才奏陈鄂、湘、皖、赣四省合防之道,兼筹以堵为剿之策。为此,咸丰皇帝大为恼火,发下一纸朱批,将他狠狠地骂了一顿:

……朕知汝尚能激发天良,故特命汝赴援,以济燃眉。今观汝奏,直以数省军务,一身克当。试问汝之才力,能乎?否乎?平日漫自矜诩,以为无出己之左右者。及至临事,果能尽符其言甚好。若稍涉张皇,岂不贻笑天下?言既出诸汝口,必须尽如所言,办与朕看!

曾国藩于咸丰四年(1854)正月中旬接到这道圣旨后,凛于“天威可畏”,二十六日便带着几乎全部湘军——陆师十五营,带走了十三个;水师十营中的全部船只,包括战船二百四十艘、坐船二百三十艘,合计四百七十艘,官兵夫役在内共一万七千余人——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经过将近两年的严格训练,曾国藩踌躇满志,意气风发,期望自己能够一鸣惊人,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却不想几天之后,就在靖港遭到惨败,挨了当头的一棒。

当时,太平军攻占岳州、湘潭后,兵锋正直指省城长沙。曾国藩若进入长沙无疑是自困城中。于是有人认为应先攻靖港,夺取太平军屯驻地;但也有人反对说,“若靖港失败,退还城下,即入死地。”应该攻湘潭。曾国藩见众人你一句我一语地争论不休,也没了主意。这时水师十营将官,公推彭玉麟决定攻守战略,彭取上策,定先攻湘潭并亲率五营先期出发,约定次日曾国藩率五营殿后。

但到了夜晚,长沙乡团来请师,称“靖港之敌只有几百人,没有防备,可一战而驱之。团丁只是借大帅旗鼓作威势,吓退敌军,而且已经架好浮桥接纳大帅,机不可失”。闻者无不踊跃,唯有李元度尚保持清醒的头脑,他对曾国藩说:“我们的精锐部队已调往湘潭,现在最好按照当初的约定,坚守不动,静候捷音。”

曾国藩并非想借侥幸取胜,但考虑到彭玉麟攻湘潭,这边攻靖港,可取夹击之势,牵引敌军,于是仍决定亲率留守之水陆营进剿,改攻靖港。元度再谏,国藩不许;请从行,亦不许。临行“以遗疏稿暨遗属二千余言”交元度保存,并嘱他断后处理余船辎重。

次日晨,水急风利,曾国藩率五营水师如离弦之箭,乘风而发,不到几个时辰即达太平军屯驻的靖港。太平军见湘军来到,即发炮攻,乡团勇先溃,曾国藩的营船随后也招架不住,向回退又逆风而行,只有挨炮打。好不容易退到浮桥处,又因浮桥是临时用门扉床板搭成的,人多桥坏,死伤了几百人。曾国藩见势不妙,便亲执长剑喝令士兵不退,并立令旗杆上,说:“过旗者斩!”但士兵仍从旗旁相拥而过,于是全军大败。

要不是撤离得快,曾国藩本人也当了太平军的俘虏。曾国藩沮丧到极点,觉得无颜见人,准备自杀以谢罪,一死了之。幸亏李元度早有预见,事先偷偷地让幕僚章寿麟“潜往匿后舱”,以备不虞。果然,曾国藩行到靖港对岸的铜官渚时,便支开左右,一头扎入了水中。章寿麟见状,跃身入水将其救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