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犹太人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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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父亲与宿命”(5)

最初那几年中,只有一件事情,我至今还记忆犹新。有一天夜里我呜呜咽咽,吵着要水喝,当然并非真的因为口渴,多半是为了怄气,部分是为了解闷·您声色俱厉,几番呵斥未能奏效,之后,您就将我从被窝里拽出来,挟到阳台上,关了房门让我一个人穿着背心在那里站了很久。……后来,我大概也就驯顺听话了,可是我的心灵却因此带上了创伤。要水喝这个毫无意义的举动,我觉得理所当然·被挟到外面去,我大受惊吓。……这二者我怎么也联系不到一块儿去。那个身影庞大的人,我的父亲,他会几乎毫无道理地走来,半夜三更将我从床上揪起来,挟到阳台上。他视我如草芥。在那以后好几年,我一想到这,内心就遭受着痛苦的折磨。

卡夫卡通过这样一类证据说明,他羸弱而敏感的天性因而饱受压抑,导致心理上的严重扭曲,并造成可怕的后果:今天他36岁了,情况应该说己经大有改善,但他一听到父亲说话的声调还是会情不自禁地“发抖得厉害”。在他的主诉中,父亲的形象的确有点令人毛骨悚然喋噪不休的指责脾气急躁使用威力、大叫大嚷和发脾气”,“暴躁声色俱厉,几番呵斥……从被窝里拽出来,挟到阳台上,关了房门……”,“百般责骂、俳谤、凌辱”,“完全麻木不仁”,“当时不留情,事后不同情”,“大声嚷嚷专横”,“横加指责辱骂”,“骂,威吓,讽刺,狞笑”,“骂人的话不绝于我耳边……骂起人来毫无顾忌”,“用威胁助长骂人”,“狂喊着绕着桌子转”,“挂着冷笑,露出恼怒的神色”,“指桑骂槐”,“威吓不绝于耳”,“咆哮、咒骂和发怒”,“别的蛮横行径”,“专制暴君式的专横态度”,等等。面对这样一位父亲,幼小的他只能是“畏惧”、“胆怯”、“不安”、“羞怯”、“惊吓”、“恐惧”、“自悲”、“耻辱”、“内疚”、“吓呆”、“毛骨悚然”、“罪责”、“疲软”……

熟悉卡夫卡一生的人不会对这封信中的“仇父”情感感到奇怪,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卡夫卡在这封信中把他的锋芒明确指向了母亲:

母亲对我无限宠爱,这是真的,然而对我来说,这一切都是跟我与您的关系,即那并不算好的关系相关的。母亲不自觉扮演着围猎时驱赶鸟兽以供人射击的角色。如果说您用制造执物、厌恶或者憎恨的感情来教育人,在某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情况下还有可能会将我培养为一个能够自立的人的话,那么,母亲用宠爱、理智的谈话(在纷乱的童年,她是理智的典范)、说情把这又给抵消掉了·……我们之间没有取得真正意义上的和解,[因为]母亲只是在暗地里保护我免遭你伤害,暗地里对我有所给予,有所允诺,结果我在您面前又畏首畏尾起来,又成为……自知有罪的人··

卡夫卡的意思很明显,摆在大家面前的问题不只是简单的“父-子”双边关系,而是复杂的“父-母-子”三角关系。这种三角关系的轴心是“父-母”同盟,其权威涵盖了整个家庭,而包括他在内的孩子们则是受害者:

我要逃避您,那我也得逃避家庭,甚至还得逃避母亲。虽然她总能给我们提供保护,但她也颇受您的掣肘。她太爱您了,她对您太忠贞、太顺从了,致使在孩子们的这场斗争中,她不可能成为一种经久独立的精神力量。……随着岁月的移动,母亲与您曰益情笃。一方面,当事情涉及到她自身时,她总是温良恭谦地维护住她的最低限度的独立性,而并不怎么过分伤害您的感情;可另一方面,随着岁月的增长,您对孩子们所作的判断和批判,她却愈来愈全盘接受,盲目附和……·

事实上,《致父亲》一开始,卡夫卡就把矛头指向了母亲的血缘,即“洛维家族”的遗传素质:

我当然不是说,单单由于受了您的影响我才变成今天这个样子,这样说未免太夸大了(我甚至倾向于这样夸大其词)·即使《父亲》写于11月初,据勃罗德记载,卡夫卡曾声称他要通过母亲向父亲转交此信。

迟至11月下旬,信终于到了母亲手里,然而母亲并未转交,相反,她把信退还了卡夫卡。不难想象,母亲这样的做法应该在情理之中,连勃罗德站在外人的立场上都很清楚:“此信若卡夫卡双亲最后面片果真送去,效果必然适得其反:

通过此信使父亲理解自己的意图根本不可能实现。”卡夫卡大概不会看不到这一点。事实上,信被母亲退回后’卡夫卡也就不了了之了。有人认为,卡夫卡没有直面父亲的勇气。然而更重要的一个因素显然是,他内心一定明了他这封信的真正目的:它锋芒所向,绝非单纯针对父亲,而是“父-母”双边同盟。他知道,只要这封信交到母亲手里,他就达到了基本目的。

卡夫卡关于家庭内部关系的观念是否正确,我们姑且不讨论。

我在成长过程中丝毫不受您的影响,我也很可能不会变成您心目中[希望我成为的]那样的人。八成我会变成一个赢弱、胆怯、迟疑不决、惴惴不安的人。……我,说得简单一点,是一个洛维,身上有着某种卡夫卡式的气质,而推动这个洛维前进的却并不是卡夫卡式的生命力、事业心、进取心,而是一种洛维式的刺激,它较为隐蔽、羞怯,它从另一个方向施加影响,且常常会猝然中止。

此外,卡夫卡在人生绝境中写下这样一封信,在某种意义和程度上是否是自我宣泄、自我保护和“自救”?这也并非我们所要关心的主要问题。m父亲》之所以令人如此感兴趣,是因为它用独特的“卡夫卡逻辑”引出了卡夫卡的心理事实:他是父亲的受害者,是“父-母”同盟统治下的家庭牺牲品。

让我们站在“卡夫卡问题”之外对这里讨论的问题作一个简单的讨论和总结。应该说,单从主观上讲,或者从某种角度讲,赫尔曼·卡夫卡并不失为理想的父亲,他清楚自ui肩负着三重压力:自己是犹太人,也是家长和父亲。在作为犹太人的前提下,他既要为振兴家庭而拼搏,又要为教育孩子而尽力,因而丝毫不敢马虎。卡夫卡在《致父亲》中承认,父亲经常不失时机地给他各种鼓励,为了教他游泳,反复给他做游泳示范动作,等等,不一而足。

然而,犹太人赫尔曼·卡夫卡深知他的世界法则: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而一个犹太人要想做一个“适者”,更是难上加难。由于特别知道生活的艰难,也由于身为人父的责任感,这位“业余教育家”、昔曰的中士,一方面以己度人,一厢情愿地向儿子提出过高的要求,甚至用士兵的标准训练他,希望他像士兵那样坚强、严明而粗犷;另一方面,当儿子达不到要求一点也模仿不了”,或是显示出其他问题时,他便怒不可遏,竭尽辱骂、恐吓、挖苦、抱怨之能事。即便对于正常儿童,这种方式都会导致心理的扭曲,遑论天生“羸弱、胆怯、迟疑不决、惴惴不安”的卡夫卡。父亲是“卡夫卡家族”的传人,是个富有顽强生命力的强者,正像卡夫卡自己的总结——“坚强、健康、食欲旺盛、声音洪亮、能言善辩、自满自足、高人一等、坚忍不拔、沉着镇定、通晓人情世故、有某种豪爽的气度”,同时也有自以为是、性格粗暴的缺点。本来,商海的沉浮足以让人心力交瘁,白天成天泡在商号里,对外要应付繁复的业务往来,对内摆脱不了讨厌的“劳资纠纷”,正所谓内外交困;晚上回到家里己是精疲力竭,在情绪上自然容易失控,在言行举止上都容易失之检点,暴露出性格急躁、自以为是、唯我独尊、缺乏信任、喜怒无常、严于律人等弱点。即便不涉及儿子的教育,他都会在儿子心理上投下难以承受的阴影,如果再要面对一位“洛维家族”的后代,面对儿子那副“羸弱、胆怯、迟疑不决、惴惴不安”的样子,就更容易走火入魔,从而走向“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恨铁不成钢”的极端,在客观上造成严重的不良后果。其实,卡夫卡并非完全无视这一点,他知道他身上的许多问题不应该全部归咎于父亲。在某种程度上,这些问题不是结果,而是原因:

我有您这样的人做朋友、做上司、做叔父、做祖父,哦,甚至(即便已经有妍踌躇)做岳父,我会感到幸运的。可是您偏偏是父亲,而就我而言,您做父亲太坚强有力了,特别是由于我的兄弟们幼年夭折,妹妹们又是多年以后才出世,于是我一个人就首当其冲,而我又太虚弱,大有不堪消受之势。

他又反过来站在父亲的角度、设身处地作了这样的考虑:

无论如何我也得承认,要是我有一个这样沉默寡言、抑郁不欢、枯燥无味、神色憔悴的儿子,我也会觉得无法忍受的。要是没有别的办法的话,那我大概也会避开他,逃之天夭·······

卡夫卡的父亲逃之夭夭了吗?这个问题不好说。总而言之,卡夫卡父子之间的能量对比对卡夫卡极为不利,由此形成“卡夫卡气质”。这一气质“放大”了父亲的作用和形象,不仅包括反面的放大,也包括勃罗德曾经指出过的正面放大。后面我们还将谈到这一点。

4·受害清单

卡夫卡在《致父亲》中列出了他受害项目的清单,我们先略作浏览,随后再作分析。

第一,恐惧。

本书导言己经指出,卡夫卡是恐惧的化身,恐惧是他的生命密码,是他一生不幸的结果,也是引导我们进入卡夫卡迷宫的钥匙。在心理学上,恐惧又称为焦虑,是压抑的结果,会导致心理分裂,如刚才的分析,还会引起各类神经症,这一点后面将有专门分析。在《致父亲》中,如前所见,卡夫卡大量使用了如下这样一类词汇恐惧”、“畏惧”、“胆怯”、“不安”、“惊吓”、“吓呆”、“毛骨悚然”等,足以表明恐惧是这份“受害清单”中的最大项目。关于这一点,本书导言己有充分展示,在那里我们还了解了卡夫卡明确无误的自我总结,他说:他整个人就由恐惧组成,他的本质就是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