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安徒生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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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影子(2)

“那儿一切都有,”影子说,“我没有完全走进里面去,只是站在阴暗的前房里,不过我在那儿的地位站得非常好。我看到一切,我知道一切。我曾经到前房诗之宫里去过。”

“不过您到底看到了什么呢?在那些大厅里面是不是有远古的神祗走过?是不是有古代的英雄在那儿比武?是不是有美丽的孩子们在那儿嬉戏,在那儿讲他们所做过的梦?”

“我告诉您,找到那儿去过,因此您懂得我在那儿看到了我所能看到的一切!如果您到那儿去过,您不会成为另外一个人;但是我却成了一个人了,同时我还学到了理解我内在的天性,我的本质和我与诗的关系。是的,当我以前和您在一起的时候,我不曾想到过这些东西。不过您知道,在太阳上升或落下去的时候,我就变得分外地高大。在月光里面,我看起来比您更真实。那时我不认识我内在的本质;我只有到了那个前房里才认出来。我变成一个人了!

“我完全成形了。您已经不再在那些温暖的国度里。作为一个人,我就觉得以原来的形态出现是羞耻的:我需要皮鞋、衣服和一个具体的人所应当有的各种修饰,——我自己藏起来;是的,我把这都告诉您了——请您不要把它写进任何书里去。我跑到卖糕饼女人的裙子下面去,在那里面藏起来。这个女人一点也不知道她藏着一件多么大的东西。起初我只有在晚上才走出来,我在街上的月光下面走来走去。我在墙上伸得很长,这使得我背上发痒,怪舒服的啦!我跑上跑下,我通过最高的窗子向客厅里面望去;我通过屋顶向谁也望不见的地方望去;我看到谁也没有见过和谁也不应该见到的东西。整个地说来,这是一个卑鄙肮脏的世界!要不是大家认为做一个人是件了不起的事情,我决不愿意做一个人。

“我看到一些在男人、女人、父母和‘亲爱无比的’孩子们中间发生的最不可思议的事情。我看到谁也不知道、但是大家却非常想知道的事情——他们的邻居做的坏事。如果我把这些事情写出来在报纸上发表的话,那么看的人可就多了!但是我只直接写给一些有关的人看,因此我到哪个城市,哪个城市就起了一阵恐怖。人们那么害怕我,结果他们都变得非常喜欢我。教授推选我为教授;裁缝送给我新衣服穿,我什么也不缺少。造币厂长为我造钱;女人们说找长得漂亮!——这么一来,我就成为现在这样的一个人了。咳,现在我要告别了。这是我的名片;我住在有太阳的那一边。下雨的时候我总在家里。”

影子告别了。

“这真是稀奇。”学者说。

许多岁月过去了。影子又来拜访。

“您好吗?”他问。

“哎呀!”学者说,“我正在写关于真、关于善、关于美的文章。但是谁也不愿意听这类的事儿;我简直有些失望,因为这使我难过。”

“但是我却不这样,”影子说。“我正长得心宽体胖——一个人应该这样才成。你不了解这个世界,因此你快要病了。你应该去旅行一下。这个夏天我将要到外面去跑跑;你也来吗?我倒很希望有一位旅伴呢。您愿不愿作为我的影子,跟我一道来?有您在一起,对我说来将是一桩很大的愉快。我愿意担负您的一切旅行费用。”

“这未免有点太过分了,”学者说。

“这要看您对这个问题取一种什么态度,”影子回答说,“旅行一次会对您有很大的好处。如果您愿意做我的影子,那么您将得到一切旅行的利益,而却没有旅行的负担。”

“这未免有点太那个了!”学者说。

“世事就是如此呀!”影子说,“而且将来也会是如此!”

于是影子就走了。

这位学者并不完全是很舒服的。忧愁和顾虑紧跟着他。他所谈的真、善、美对于大多数的人说来,正如玫瑰花之对于一头母牛一样,引不起兴趣。——最后他病了。

“你看起来真像一个影子,”大家对他说。他想到这句话时,身上就冷了半截。

“您应该到一个温泉去疗养!”影子来拜访他的时候说。“再没有别的办法。看在我们老交情的分上,我可以把您带去。我来付出一切旅行的费用,您可以把这次旅行描写一番,同时也可以使我在路上消消遣。我要到一个温泉去住住。我的胡子长得不正常,而这是一种病态。但是我必须有胡子,现在请您放聪明一些,接受我的提议吧:我们可以作为好朋友去旅行一番。”

这么着,他们就去旅行了。影子现在成为主人了,而主人却成了影子。他们一起坐着车子,一起骑着马,一起并肩走着路;他们彼此有时在前,有时在后,完全依太阳的位置而定。影子总是很当心地要显出主人的身份。这位学者却没有想到这一点,因为他有一颗很善良的心,而且是一个特别温和和友爱的人。因此有一天主人对影子说:“我们现在成为旅伴了——这一点也不用怀疑;同时我们也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我们结拜为兄弟好不好?这样我们就可以变得更亲密些。”

“您说得对!”影子说——他现在事实上是主人,“您这句话非常直率,而且用意很好。我现在也要以诚相见,想什么就说什么。您是一个有学问的人;我想您知道得很清楚,人性是多么古怪。有些人不能摸一下灰纸——他们一看到灰纸就讨厌。有些人看到一个人用钉子在玻璃窗上划一下就全身发抖。我听到您把我称为‘你’,也有同样的感觉。像我跟您当初的关系一样,我觉得好像我是被睬到地上。您要知道,这是一种感觉,并不是自高自大的问题。我不能让您对我说‘你’,但是我倒很愿意把您称为‘你’呢。这样我们就两不吃亏了。”

从这时起,影子就把他从前的主人称为“你”。

“这未免有点太过火了,”后者想,“我得喊‘您’,而他却把我称为‘你’。”但是他也只好忍受了。

他们来到一个温泉。这儿住着许多外国人;他们之中有一位美丽的公主。她得了一种病,那就是她的眼睛看东西非常锐利——这可以使人感到极端地不安。

她马上就注意到,新来的这位人物跟其他的人不同。

“大家都说他到这儿来为的是要使他的胡子生长。不过我却能看出真正的原由——他不能投射出一个影子来。”

她有些好奇,因此她马上就在散步场上跟这位陌生的绅士聊起天来。作为一个公主,她没有什么客气的必要,因此她就直截了当地对他说:“你的毛病就是不能投射出影子。”

“公主殿下的身体现在好多了,”影子说;“我知道您的毛病是:您看事情过于尖锐。不过这毛病已经没有了,您已经治好了。我恰恰有一个相当不平常的影子!您没有看到老跟我在一起的这个人么?别的人都有一个普通的影子,但是我却不喜欢普通的东西。有人喜欢把比自己衣服质料还要好的料子给仆人做制服穿;同样,我要让我的影子打扮得像一个独立的人。您看我还让他有一个自己的影子。这笔费用可是不小,但是我喜欢与众不同一点。”

“怎么!”公主想。“我的病已经真正治好了吗?这是世界上一个最好的温泉。它的水现在有一种奇异的力量。不过我现在还不打算离开这里,因为这地方开始使我很感兴趣。这个陌生人非常逗我的喜爱。我只希望他的胡须不要长起来,因为如果他长好了的话,那么他就要走了。”

这天晚上公主和影子在一个宽广的大厅里跳舞。她的体态轻盈,但是他的身体更轻。她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一个跳舞的人。她告诉他,她是从哪一个国家来的,而他恰恰知道这个国家——他到那儿去过,但是那时她已经离开了。他曾经从窗口向她宫殿的内部看过——上上下下地看过。他看到了这,也看到了那。因此他可以回答公主的问题,同时暗示一些事情——这使得她非常惊奇。他一定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了!因此她对于他的知识的渊博起了无限的敬意。当她再次和他跳舞的时候,她不禁对他发生了爱情。影子特别注意到了这一点,因为她的眼睛一直在盯着他。

她跟他又跳了一次舞。她几乎把心中的话说出来了,不过她是一个很懂得分寸的人:她想到了她的国家。她的王国和她将要统治的那些人民。

“他是一个聪明人,”她对自己说。“这是很好的;而且他跳舞也很出色——这也是很好的。但是我不知道他的学问是不是根底很深?这也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必须把他考察一下才是。”

于是她马上问了他一个非常困难、连她自己也回答不出来的问题。影子做了一个鬼脸。

“你回答不了,”公主说。

“我小时候就知道了,”影子说,“而且我相信,连站在门那儿的我的影子都能回答得出来。”

“你的影子!”公主叫了一声,“那倒真是了不起。”

“我并不是肯定地说他能回答,”影子说,“不过我相信他能够回答。这许多年来,他一直跟着我,听我谈话。不过请殿下原谅,我要提醒您注意,他认为自己是一个人,而且以此自豪;所以如果您要使他的心情好、使他能正确地回答问题,那末您得把他当做一个真正的人来看待。”

“我可以这样办,”公主说。

于是她走到那位站在门旁的学者身边去。她跟他谈到太阳和月亮,谈到人类的内心和外表;这位学者回答得既聪明,又正确。

“有这样一个聪明的影子的人,一定不是普通人,”她想。“如果我把他选做我的丈夫的话,那对于我的国家和人民一定是一桩莫大的幸事。——我要这样办!”

于是他们——公主和影子——马上就达到了一个谅解。不过在她没有回到自己的王国去以前,谁也不能知道这件事情。

“谁也不会知道——即使我的影子也不会知道的,”影子说。他说这句话有他自己的理由。

他们一起回到公主在家时所统治的那个国家里去。

“请听着,我的好朋友,”影子对学者说。“现在一个人所能希望得到的幸运和权力,我都有了。我现在也要为你做点特别的事情。你将永远跟我一起住在我的宫殿里,跟我一起乘坐我的皇家御车,而且每年还能领十万块钱的俸禄。不过你得让大家把你叫做影子,同时永远不准你说你曾经是一个人。一年一度,当我坐在阳台上太阳光里让大家看我的时候,你得像一个影子的样儿,乖乖地躺在我的脚下。我可以告诉你,我快要跟公主结婚了;婚礼就在今天晚上举行。”

“哎,这未免做得太过火了!”学者说。“我不能接受,我决不干这类的事儿。这简直是欺骗公主和全国的人民。我要把一切事情讲出来——我是人,你是影子,你不过打扮得像一个人一样罢了!”

“决没有人会相信你的话!”影子说。“请你放聪明一点吧,否则我就要喊警卫来了!”

“我将直接去告诉公主!”学者说。

“但是我会比你先去,”影子说;“你将走进监牢。”

事实上,结果也就是如此,因为警卫知道他要跟公主结婚,所以就服从了他的指挥。

“你在发抖,”当影子走进房里去的时候,公主说。“出了什么事情吗?我们快要结婚,你今晚不能生病呀!”

“我遇见世上一件最骇人听闻的事情!”影子说。“请想想吧!——当然,一个可怜的影子的头脑是经不起抬举的——请想想吧!我的影子疯了:他幻想他变成了一个人;他以为——请想想吧——他以为我是他的影子!”

“这真可怕!”公主说。“我想他已经被关起来了吧?”

“当然啦。我恐怕他永远也恢复不了理智了。”

“可怜的影子!”公主说,“他真是不幸。把他从他渺小的生命中解脱出来,我想也算是一桩善行吧。当我把这事情仔细思量一番以后,我觉得把他不声不响处置掉是必要的。”

“这当然未免有点过火,因为他一直是一个很忠实的仆人,”影子说,同时假装叹了一口气。

“你真是一个品质高贵的人,”公主说,在他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天晚上,整个城市大放光明;礼炮在一齐放射——轰轰!兵士们都在举枪致敬。这是举行婚礼!公主和影子在阳台上向百姓露面,再次接受群众的欢呼。

那位学者对于这个盛大的庆祝一点也没有听到,因为他已经被处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