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更写信来了,他说自己要到很远的地方去。信中写道:“我实在是非常喜欢你的《向日葵》,那无疑是伟大的作品。我在阿尔的某些举动或许就是在这种巨大的感染力下所产生的紊乱(紊乱(wěn):杂乱,纷乱。),我很难想象再呆下去我不会发疯。
“如果你同意,我用两幅画换你一幅如何?”
梵高的心境出奇地好了起来。他重新开始在太阳下画画,画一些小花小草。
但他的情况并没有根本好转。出院不到两个月,意外的情况又发生了。那天早晨,他清醒地产生了一种不详预感,一种想吵架的欲望,强烈地在心中萌(ménɡ)动。
梵高背着画箱在外游荡了一整天,什么也没有做,然后到一家小饭馆吃饭。侍者把他的食物端上桌以后,他瞪着恐惧的眼睛再三审视着盘子。突然,他怒吼着扑向侍者,揪(jiū)住他的衣领。“你在汤里放了毒!你为什么要毒死我!”
人们七手八脚地把他抬到医院里。
两个星期以后,梵高又恢复了正常。但是,阿尔人从此对他采取了一种防范态度。他的行为超出了阿尔人能够理解的范围,他们认为他发疯是因为喜欢画画。
八十多个阿尔居民联名向市长写了一封请愿书。于是,梵高被警察局监禁了起来。
几天后,雷伊大夫和罗林把梵高接出了警察局,关入了疗养院。罗林非常关心梵高的病情,他对梵高说,“我们都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但不管怎么样,你一定要想着我!”
梵高从罗林的话语中感到一种怜悯。他觉得,生与死并不可怕,但如果一个人神志不清,面对美丽的大自然而无动于衷,那才是最可怕的事。
梵高住进了圣雷米疗养院,其实他心里清楚这是一个疯人院。他奇怪住在里面的人怎么这么安静:他们不读书,不玩,也不讲话。他们只是倚着自己的手杖,凝视着炉子。
“你每周必须洗两次以上的热水澡,每次在热水中浸泡两小时,这会使人镇定。”大夫说,“此外,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xù),不让自己激动。”
梵高答应了大夫的所有要求。
他每天早晨和傍晚到花园里画画。为了更好地治病,病房和花园是相通的。病人都围过来看着他画,但从不干扰他,好像都是一些很懂事的孩子。这种气氛(fēn)让梵高感到温暖,因为他忽然觉得,这些可爱的疯子比阿尔城的正常人更加懂礼貌,更有教养。
两个月以后,梵高被获准到外面画画。他背着画架去寻找美丽的景色,整日都在精神病院后面的山中度过。
大夫对梵高很友好,并且不反对他作画。大夫认为,如果禁止他作画,只能加速下一次病情的来临。
这段时间,温森特画了《蝴蝶花》《圣雷米医院的风景》《橄榄树》和一些关于麦田与丝柏树的油画。
三个月以后,经温森特再三要求,他获得了一次到阿尔去的机会,他带着提奥寄来的钱,由一个看护陪同,去房东那里取他的画。
从阿尔一回来,他又发了一次病。佩龙医生对此深深懊悔,温森特的阿尔之行使他三个月的努力成了竹篮打水。
已经是1889年的9月了,温森特在圣雷米呆了四个月。有一天他从窗口看到了郊外一些农民在麦田里收割,人们正在犁着留在黄色麦茬的一片土地。他立即想到发病前他看到的农民收割的情景。
他迅速进入角色,用了一个上午的时间把这幅画画完了。一个轮廓模糊的人物,在弯腰收割着金黄的麦子。整一个画面上堆砌着金黄色,人物简单。画上的农民好像是一个大炎热的太阳下拼命要把活干完的魔鬼。温森特从自已画笔的尖端看到了一个死神的形象。对!那不是农民,而是死神,他在收割着人类!但是在这个死神的身上没有一点悲哀的色彩,相反地他却看到了一种类似欢乐的东西,明朗的太阳光以一种钝金的色彩普照万物,驱(qū)除悲哀。
温森特感觉到心头所有郁闷忧愁在这一瞬(shùn)被自己作品中的太阳光驱走了。
他还画了一幅自己的肖像,他把自己画得像鬼一样苍白而消瘦。整幅画的色彩呈深蓝色调子,头发黄中带白。这幅画毕竟使他感到哀伤,由此他又画了一幅自画像,把背景画得明亮些,好像光明从身后袭(xí)来。
圣雷米有永远画不完的景色,大自然像温森特的心情一样生机勃勃(bó)。
上次去阿尔病情复发,温森特认为完全是因为那个疯狂的城市所造成的,现在各种迹象表明,苦难的日子终于过去了。他的身体强壮得比发病前好上十倍,疯狂与死亡的意念不再出现。
但是,医生肯定地说,他的病每隔三个月一定复发,而假如患者受到某种强烈刺激,则可能提前发作,但决不会延后。这是医生在治疗失败后对温森特讲的话,他认为让温森特知道自己症状的周期性,好提前有个思想准备,以协助医院使他安全渡过难关。
温森特认为这是无稽(jī)之谈,他坚信如果不再受刺激,置身于大自然中,努力作画,心情畅(chànɡ)快,一定可以防止复发。他没有生病的时候,很多人照样把他当作疯子,真正患过病以后,有人不相信他是疯子。
1890年1月29日,病情又一次复发,间隔还不到两个月。温森特完全失去了康复的信心,但他很快认为发疯与生别的病一样,都是一种病,没什么可以值得忧郁(忧郁:忧伤,愁闷。)的,把它作为一种慢性病承受下来就行了。
虽然这样想,他还是厌恶那些幸灾乐祸(幸灾乐祸:别人遭到灾祸时自已,心里高兴。)的、在这个疯人院里被看作是正常人的医生们,或者大多数漠无表情的看护,他们总是以一种审度疯子的目光看他,以一种维护自身利益的小心防备他。
他像个极端的胆小鬼一样害怕某种危险突然来临。
这些杂乱的思绪并没有影响他的创作,相反因为发病使他对创作更加努力,有一种巨大的恐惧不时袭击着他:也许有一天突然发生超前的大病,可能永远破坏他作画的能力!
提奥给温森特来了一封信,声称找到了一个理想的医生:距巴黎市郊不远的奥佛,有一个叫加歇的医生,曾照料过很多画家病人,在精神病治疗和绘画艺术方面都具有非凡的才能。如果温森特愿意去的话,提奥马上到圣雷米来接他。
温森特给提奥回了一封信,拒绝提奥来接他,他要独立完成这次旅行,以证明离开南方到北方去是一个战胜病魔的良好开端。否则,被监护的痛苦会远远超过疾病本身给他带来的痛苦。
提奥在巴黎利翁车站见到温森特跨着大步走过来的时候,心里的石头才掉下去。
提奥把梵高送到了加歇大夫那里。
“把他留给我,我知道怎样对付画家们。我一个月之内就可以使他成为一个健康人。我要让他工作,这可以治好他的病。我要让他给我画像,下午就开始!”大夫说。于是,梵高当天下午就投入了工作。他很快就画出了两幅画。而大夫就站在他旁边喋喋不休(喋喋不休(dié):没完没了的说话,不停止。)。
几天后,梵高为大夫画了一幅肖像——《加歇大夫》。大夫对这幅画像简直喜欢得发了疯,并且坚持要梵高再画一幅送给他。梵高只好答应了。
时间很快流逝。梵高感到活力已经从画中消失了。他作画只是出于习惯。十年繁重劳动的强大的惯性继续把他往前带动了一点儿。但过去曾经使他为之兴奋为之战栗(lì)的自然景象,如今只让他觉得平淡无奇。
而出人意料的是,提奥的孩子病了;公司也威胁(xié)提奥要把他解雇(ɡù)。这让梵高魂不守舍,全身乏力。
但加歇大夫却还让他拼命地画画,他完全不了解梵高的内心世界,反而以为这样有利于梵高的康复。梵高的心情非常烦躁。
一天,他拿上画架和画布,爬到了山上,在墓园对面黄色的麦田里坐下来。
中午,火热的太阳晒到了头顶时,天空中突然出现一大片乌鸦。它们哇哇叫着,遮暗了太阳,像厚厚的夜幕把梵高盖住,逼得他透不过气来。
梵高继续画下去。他画了黄色麦田上的乌鸦。他不知道自己画了多久,但是当他明白自己已经画完时,他在画布的角上写了《麦田里的乌鸦》几个字。
之后,他背起画架和油画,回到旅馆,倒头就睡。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就要结束了。
醒来后,他提笔给提奥写了一封信,信中这么写道:
我在努力作画,但我几乎不敢相信我始终有着现在这么清醒的头脑。
从巴黎一回来,我感到很凄凉和极端的孤独,并且越来越觉得我在威胁着你,十年如一日。
我仍然十分热爱艺术和生活,正像我强烈地需要一个妻子和孩子。
画家们愈来愈走投无路。我的作品是冒着生命危险画出来的,我的理智已经垮(kuǎ)掉了一半。
可惜你不是一个有实力的大画商。亲爱的提奥,你可以继续走你自己的路,怀着对艺术的爱与仁慈的心,继续走下去。
而我,该向这个世界告别了。
这是他对这个世界最后的表白!
梵高抬起头,仰面对着太阳。他用左轮手枪压住自己的腹部,扣动扳机。
几个小时以后,梵高又醒过来,返回人间做最后的告别。1890年7月29日,梵高在伤心欲绝的提奥的怀中安详地离去。一位艺术巨匠走完了他的生命历程,一个孤独而躁动的灵魂从此获得了永恒的安息。
加歇大夫在他的坟墓周围种满了向日葵。
梵高的逝世让提奥终日沉浸在无法减轻的巨大哀痛之中,精神崩溃了。六个月后,他追随哥哥去了天国。
随着时间的流逝,梵高逐渐地被人们认识,他的画越来越成为艺术巅峰的奇葩(pā)(奇葩(pā):奇特而美丽的花。),在他去世一个世纪以后,他的画已达到了几千万美元的天价。
提奥的妻子乔安娜对圣经中《撒母耳记》的一句话深有感触:“他们死时也不分离”。
乔安娜花了比与提奥一起生活的时间长得多的时间,来翻译和编辑梵高写给提奥的信件,并使它们得以出版,成为一部长达1670页的三卷本和巨著。人们视它为梵高的书信体自传。
梵高曾在一幅油画上题诗:
“不要以为死去的死了/只要活着的还活着/死去的人总还是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