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云捧月。一个多么动人的意象。它是一种热情的表达,一种慷慨的赠与,也是一种真诚的呼唤。
赣中腹地的一片丘陵上,横亘着已经发现的十一处新石器时代遗址。它们的被发现是个奇迹,它们的存在同样也是奇迹。
从上世纪四十年代初开始,樟树中学的美术教师饶惠元先生,就常常带领学生到县城附近大桥乡洪塘村的筑卫城去写生。我想,那是春天,吸引他和学生们的是一座芳草的城池、鲜花的城池,眼前是蜂鸣蝶舞,紫燕翻飞;或者,是在秋天,土城变成了金色田野上的五彩城池、梦幻城池。是的,一定有什么灵物企图诱人入梦。要不,一位美术教师怎么会醉心于考古调查,并由此摇身一变而成为江西文物考古调查的先驱?
那座生长花草灌木的城池,也生长繁茂的陶片。陶片是草木的一种,要不就是草木的果实。陶片有着美丽的纹饰。圆圈纹、漩涡纹、绳纹、曲折纹、回字纹、方格纹、米字纹,四十多种纹饰仿佛冥冥中的神示,抑或来自远古的呼唤。饶先生是有心人,他把那些有别于中原文化的陶片纹饰用画笔画在纸上和心上。他的人生循着陶片纹饰而出现重大转折。此后,他毕生致力于江南地区新石器时期考古学研究,在印纹陶研究等学术领域成绩斐然。从1947年到1955年,饶惠元先生踏遍樟树市及其附近的山山水水,考古调查发现了四十余处古代文化遗址,揭开了江西田野考古工作序幕。因为他,不仅筑卫城有幸完整地保留下来,樟树一带众多的古代文化遗址也躲过了诸多的人为破坏,奇迹般地留存至今。
樟树博物馆的专家屡次为我讲述过发现筑卫城的故事。每每听得,我都觉着陌生、新奇,觉着其中蕴含有耐人寻味的人生哲理。我情不自禁地想象一枝画笔和一片古陶遇合的瞬间,该是多么奇诡玄妙!画笔端详着古陶的质地和肌理,能感受到古陶的体温和气息吗?若可,其中的某些陶片,比如陶鬶的碎片,会散发酒的遗香吗?
那么多原始村落布局在樟树的大地上,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对了,在樟树市境,至今发现商周遗址就有六十余处。据五十多年来的文物调查与发掘资料,江西全省范围内已发现商周遗址六百余处,其中属吴城文化系统的遗存有近三百处之多,主要分布在赣江中、下游及今鄱阳湖西岸一带,以赣中的樟树、新干、新余和赣北的九江、瑞昌、德安两地区最为密集,而新干和新余正是樟树的左邻右舍。
那些樊城堆人、筑卫城人以及吴城人,应该会有先来后到之别,却是不约而同地麇集于这里定居,并且长久在此繁衍生息,足见这片土地是富庶的,慷慨的。
关于它的慷慨,有一个发生在新时代的传奇。众所周知,盐不仅是人的生活必需品,也是重要的工业基础原料,有“化工之母”之誉。一向贫盐的江西,对盐有着刻骨铭心的历史记忆。
历史上,江西的食盐靠输入。唐、宋、元三代,江西一直以行销淮盐为主、广盐为辅。清代,食盐成为江西输入的一宗为数巨大的商品。据史料记载,自北宋元丰三年(1080年)以后的八百余年间,樟树一直是淮盐、广盐争夺的市场,担负着赣中、赣西北各军、路、府的食盐中转任务。在划界行销政策指导下,江西境内被分为淮盐、广盐和浙盐三个食盐行销区划,而其推行的运销方式,则是被称为“专商引岸制度”的官督商销。商人想要取得食盐专卖特权,“必先向有窝之家,出价买单,然后赴司纳课”,取得了盐引之后,方能承担食盐的运销,这些盐商也就被称为“运商”或“引商”。政府对官府以外的食盐贩运要进行盘查,除采用专商引岸制度外,还对各种行销的食盐运送的路线作了具体规定。如此受到官方政策制约和监督而运销的食盐,统称为“官盐”。官盐的运销体制,导致了私盐泛滥。于是,为防范和打击私盐的销售,各级官府采取了种种措施,或官盐“减价敌私”,“则私贩无利可图;其侵越之弊自可不禁而止”,或于水陆要口增设关卡、添派兵员,加紧巡查以缉私,甚至有在水上缉私卡造备炮船来对付贩运私盐的。
明隆庆年间的临江知府管大勋,“政尚循良,好儒术,以表章经籍兴复古学为己任……临江之能以文事饬吏治者,必以大勋为首称云。”管大勋的政绩之一,就跟盐有关。他到任时,正值淮盐与广盐、闽盐在江西争夺市场。广、闽两省来的私盐盛行,而广盐则以樟树为集散地。官府批准行销的淮盐由三十九万引降至十六万引,严重影响官库收入。巡抚马森接受淮盐盐商的请求,在峡江建关桥,拦截私盐,设关征税。未久桥毁,又准备在樟树建桥。管大勋作《樟镇关桥议》一文,从四个方面痛陈建桥之弊端:一是地理不宜,峡江故无桥。樟树镇水“汪洋湍急,视峡为倍。当峡关之坏也,狂飚暴涨,食顷耳,列舰长桥,摇瞬不得顾”;二是樟镇的繁荣是因宁王朱宸濠叛乱,在南昌横征暴敛,商贾“趋市樟镇”,“而樟镇之名遂起”。现若在樟镇设卡,则会使商旅裹足,市场冷落;三是当时税法规定“居货税,行货不得税”,川广诸商只能“取盈额税而止”;四是对匿税私盐要靠国法惩处,不在于设桥置卡。管大勋此文,针贬“自隆庆以来,凡桥梁、道路、关津私擅抽税,罔利病民”的弊害,使樟树关桥未能设立,对于当时樟树经济的繁荣起了很大作用。管大勋特将此文收入他主纂的《临江府志》,“俾足国筹边者择焉”,可谓用意深远。
如此这般,大致可品味出盐的滋味不仅仅是咸,还有令人蹙眉的酸涩。
甚至苦不堪言。在艰苦卓绝的革命战争年代,由于国民党军队对井冈山革命根据地和中央苏区的反复围剿和重重封锁,盐成了关系战争大局、关系红军与人民群众生存的重要战略物资。利用墙基的灰土熬制硝盐,冒死设法从敌人眼皮下偷运盐,开采钨矿用钨砂从白区换取盐……谋得盐,恍若谋得一座城市、一场大胜,让人们绞尽脑汁,费尽心机。一部可歌可泣的红色历史,其中白花花的盐,总是伴有血淋淋的故事。新中国成立后,人民政府对食盐实行计划专营,统购统销。江西省盐务局(盐业公司)下设近五十家地市县的相应部门和一批盐业专营批发部,每年有计划地从福建、浙江、广东等沿海省份调入海盐二十多万吨,以满足江西食盐市场的供应。
所以,1970年9月2日,在庐山,在中国共产党的九届二中全会上,当毛泽东主席看到《人民日报》登载江西找到盐矿、并在会昌生产出第一锅盐的消息时,欣然命笔,在报纸上批示:“江西找到了盐矿,是件大好事!请转与会诸同志。”这一年的3月30日,江西省地质局首先在赣南会昌发现盐矿,紧接着,于6月8日又意外地在清江盆地找到了面积逾一百三十三平方公里、储量超一百零三亿吨的特大型盐矿。为了纪念毛泽东主席题词,会昌盐矿被命名为“九二盐矿”,清江盐矿被命名为“六八盐矿”。当时,毛泽东主席情不自禁地将报纸和自己的批示转与会诸同志,其内心的惊喜溢于言表,无疑,这条消息也同样会让出席全会的所有在江西红土地上战斗过的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激动不已。
果不其然,1972年下半年,毛泽东主席有意让在江西新建县劳动的邓小平同志复出工作,在周恩来总理的安排下,邓小平可以在江西境内作一些调查研究。邓小平调研的第一站,就是去樟树的已更名的江西盐矿。11月12日。一个晴朗的星期天。六十八岁的邓小平来到盐矿,在简易的会议室里听取汇报后,他高兴地说:“江西过去没有盐,老百姓吃够了没有盐的苦,现在可好了,有盐了,江西老表至少几代人可以不再为吃盐发愁了。”随后,他走进平锅熬盐车间。那车间不过是用毛竹和油毛毡搭成的窑棚,里面弥漫着熬盐平锅散发出来的腾腾蒸汽,他毫不在乎,专注地看着工人们在平锅边操作。他还接过工人手里的工具去耙耙盐,并勉励大家“要想办法把生产搞上去”。当日中午,邓小平同志在当地的县革委会招待所用餐,当时他交伙食费的那张收据,分明记录了春天正在行走的步履。要知道,邓小平正是翌年春天复出的。
话说在清江盆地找到大盐矿是个意外,它果真是个令上下喜出望外、奔走相告的大收获。四十多年后,我在由江西盐矿改制而成的晶昊盐化有限公司追索历史,那份惊喜仍荡漾在人们的眼角眉梢。据说,当时省里成立的是一个石油会战指挥部,就是说,苦战在清江盆地的井队是来找石油的,勘探井的设计目的也是找石油。不承想,钻至深达八百多米时,却见到了厚度达一百多米的盐岩。
当年,毛泽东的批示就是最高指示,就是战斗动员令。江西省迅速成立了“9268”会战指挥部,把盐矿大会战当做全省头等大事,调集三百名民工、两百名共大学生以及一批公社干部投入会战,他们的任务是要在一百天内拿出盐来。可是,谁也不知道盐是怎么生产出来的,最后有人想起抗战时期所见,便如此那般地加以仿效,硬是用大锅、土灶熬出了白花花的盐。
樟树大地的馈赠,让贫盐的江西一跃而成为产盐大省。被捧在赣中腹地的清江盆地,从来就是一只巨大的聚宝盆吗?
百度百科的词条“清江盆地”作如下解:“清江盆地位于南昌市的西南,东到丰城市,西到新余市,面积约3600平方公里。清江盆地处于水路交错带的大河流域或湖网地区,生态系统结构复杂而稳定,物种丰富,生物多样性高,水系发达,土壤肥沃,气温适宜,宜耕宜渔宜牧,是人类农业生产的天然理想场所,孕育和繁衍了人类最初的文明。上古时期清江盆地人与自然关系的展开,是在赣鄱境内独特地理空间的基础上实现的。人们活动空间的开拓,奠定了上古时期清江盆地生态文化存在的地理基础。”
樟树市的前身叫“清江县”。1988年10月26日清江县撤县改市,才有了“樟树市”的命名。翻开它的历史沿革,却是耐人寻味。岁月漫漫,自秦朝立郡县制到南唐昇元年间以“清江”命名建县前的一千一百五十八年间,樟树竟然是“有其地而无其名”。尽管如此,在这一千多平方公里的境地上,先后有新淦、吴平、始平三个县在此建立县城。到南唐昇元二年(938年),在萧滩镇建清江县后,仅五十四年,萧滩镇又一跃而为北宋的临江军,其后便为元、明、清时的路、府郡城,其时长达九百二十余年。
这块风水宝地,几乎成了各个时代的宠儿。我想,我们一辈又一辈的老祖宗之所以如此珍视它、迷恋它,其中最重要的缘由,莫过于这般优越的地理条件了。
流贯南北的江西第一大河赣江,在樟树境内与主要支流袁河合流后,来水大增,江流浩荡澄澈,此段江流故得名“清江”,南唐建县时则以水名县。我以为,冠名“清江”,恐怕也表达出了樟树人置身于山明水秀的膏腴之地的那番欣慰和自豪。因为,山明水秀不仅昭示着这里土肥水美,能为人们的生计提供可靠的保障,更重要的是,山明水秀恰好是生气的表征,是可以化成万物的希望所在。不错,清江两岸,远延岚翠,近挹波光,美色天成。在这里,既有土肥水美的踏实无忧,又有通达四方的舟楫之利;既有独赏晚翠的优美闲适,又有对饮听渔的安然恬静;既有关乎休养生息、安居乐业的自然条件,又有维系性情学养、气质精神的生态环境。在樟树的土地上,自古便有“临江八景”之说概括当地名胜。
这八景,显然有着浓重的风水意味。一曰慧刹青松。慧力寺昔时有古松数百株夹道,直接城南门,号称接引松。其间并有万松关、松风亭。步出喧闹的府城,穿行古松掩映的登山小径,游憩于寺院亭台间,竹树清森,禅堂幽静,松涛和佛号,翠嶂绝嚣尘,自有一番超凡脱俗、神游仙境之感。慧力寺“后岗从府治迢迢发脉,山门望长江滚滚朝揖。閤皂远峙其前,雁宕横列其北;洗心清泉,汇归寺下;凤洲龙石,绕环水浒。内有盘阿陆涧之宽,外无邱林城屋之障。登高而望远,无有快于是者。”二曰龟石春涛。清乾隆《清江县志》载:“清江有龟龙二石,龟石在布政司前濒江,旧谶云:‘金凤洲圆丞相出,乌龟石啭状元生。’宋咸淳甲戍正月朔夜,有声如雷。黎明视之,中有白气熏蒸,肤理初软,久乃坚。”该志又引《江西通志》云:“龟石在郡南门。前辈云:‘石有声则状元出。’黎先生立武登第时,石为之啭,故谢李守重建状元坊云:‘波光峙金凤而欲飞、里巷拟龟石之再啭。’正指此也。然南宋偏安不足当天下之半。黎为宋末龙首,虽大魁非全盛时也,且元人亦目为蛮子状元云。嘉靖丙午,郡大水,石有声如雷。丁未,张殿读先生春举廷试第二,乡里异焉。然竟与谶所云少爽,岂山川之气犹有未尽完者欤?”三曰金凤朝阳。金凤洲形似凤,其首北向,故称“金凤朝阳”。古谶云“金凤洲圆丞相出”,乃取其展翼飞举之意。明崇祯年间的清江知县秦镛有诗称:“中舟插竹又编篱,路似桃源境最奇。我欲卜居偕凤隐,楚狂休道德衰时。”知县视之为奇境,知府却未必。传说古时曾有人发现金凤洲上有一只母金鸡领着十只小金鸡,竟被当时的临江知府视为不祥之兆,他在面对金凤洲的城墙上开一道门,叫“狐狸门”。此后,洲上的金鸡就不见了。结果,临江地区在北宋王钦若之后,再也没出过宰相;四曰萧江渔乐。萧江绕临江府城郊,迂回于闹市之外,卧流于旷野之中,给人一种古雅幽静之感。渔人下江捕鱼,入市沽酒,闲时怡然举杯,颇为世路劳劳者所羡,文人高士则以渔隐为乐。相传,南朝梁武帝封从弟萧景为吴平侯,萧景的儿子萧励继位,食邑千户,辖此水滨,故萧江得此名;五曰芦汀落雁。芦汀即芦洲,洲侧河湾是商船云集之所,秋冬之际,北雁南飞,常栖息于此。骚人墨客过往其间,诗情油然而生;六曰蛟溪夜月。蛟溪近城垣,迫河湾,泛清流,映绿树,恬淡幽静,旧时府县官吏、过往士人,常于月明星稀之夜,来此散心赏月;七曰樟镇归帆。樟树河面千帆竟驶的壮丽图景,吸引临江城中文人骚客纷纷登高远眺;八曰閤峰晴雪。“临江山水,閤皂为最有名。”道教胜地閤皂山,望之形如閤、色如皂,故名。南宋诗人范成大,曾在临江府任职,他这样描写閤皂晴雪,“残雪未尽,萦青缭白,远目增明”。
上述有关金凤洲的传说读来颇有趣,母金鸡领着小金鸡出现在金凤洲,无疑是大吉大利之兆,乃发达的旺象。可惜,那位建狐狸门的临江知府糊涂至极,硬是断了好些有志之士的宰相梦。
不过,历代众多文人墨客是识得形胜之地的。他们流连在樟树的山水间,吟咏不绝,或叹“层层碧嶂来无尽,滚滚清江远莫追”,或云“平川汹汹经南国,匹练横拖半天碧”,或赞“夹岸桃花燕子飞,一江春水鳜鱼肥”。而范成大在诗中描绘的则是一幅令人赏心悦目的风水佳构,“南来福寿冈,形胜此蟠结”,“萧滩曳长烟,閤皂炯残雪。江流当带横,白练浮木末。天风来五乡,万里吹醉缬”。其中的福寿冈,又称章山,其山有袁水环流山南,有萧江绕过山北,被县志称为县之镇山。北宋文学家、与子苏轼和苏辙齐名而世称“三苏”的苏洵,有诗《送任师中任清江》云,“君今始得县,翱翔大江干。大江多风波,渺然天欲翻。浩荡吞九野,开阖壮士肝”,“未尝见大物,不识天地宽”,“又当适南土,大浪泛目前。胸中芥蒂心,吹尽为平田”,如此等等。他居然为一位四川老乡任清江主簿而喜形于色,因为,在苏洵眼里,这里有“浩荡吞九野”的大风水!所以,“吾想君至彼,胸胆当豁然”。
赣江曾在樟树境内绕成一个巨大的“s”形,将樟树境域分成河东、河西两部分,旧志称:“清江如太阴半月之形,閤峰抱之,如祥云捧月。”那半月之形被视为“灵秀所钟,迭产名贤”之象。
祥云捧月。一个多么动人的意象。它是一种热情的表达,一种慷慨的赠与,也是一种真诚的呼唤。
一个优美的比喻,击活了樟树的山形地势。我不由地怦然心动。仅凭走马观花得来的印象,我也能体悟到樟树的好风水、大风水。其实,咀嚼历代留下的诗篇,不难时时品味到诗人们对樟树风水的感慨。所谓“层层碧嶂来无尽,滚滚清江远莫追”,便道出了它的来龙之远、去脉之长。
有意思的是,早在三千多年前,先民就有了风水意识。如若不信,请看吴城遗址。那个商代遗址整个面积达四平方公里。围绕吴城村而堆筑起的祟墉——商代土城,是遗址的中心区。巍峨壮观的土城,前有萧江作护卫,浩渺回环;隔江对面又有律坪作案山,秀列如屏;后有三岭作主心,翠耸如画;左有马鞍山,循环拱抱;右有木鱼山,关锁水口,其形势真是人类筑城的绝好选择。由此可以看出,先民定居择址在这风水胜地,安全稳定无疑是首选条件。以青山为障,安全无虞;有竹木成林,衣食无忧。随萧江蜿蜒流去的一河叶影花容,终于也把吴城人安居乐业的梦想裹挟了去。听说,考古人员两次解剖西城墙时,仅十五平方米的城壕底部就出土人头颅骨二十一个,据对出土部分颅骨的鉴定结果,年龄大都为二十至四十岁的青壮年,有的头颅顶骨和下颌底部有明显刀砍或锐器击伤痕。据发掘者分析,当时可能发生过较大规模的攻守战,吴城城址的废弃应和那次战争有关。
我无从追问他们去向何方。但是,我刻骨铭心地记得他们来过。不,一直生长于此的他们才是这块土地上的主人,他们把这座宜耕宜渔宜牧、宜于蓄养生气的盆地当作母亲。我想,当年在铸铜和酿酒的闲暇之际,他们一定也会远眺那祥云捧月般的半月之形。
樟树东南隅的閤皂山,把澄澈的赣江捧在怀里。閤皂山在赣江东岸绵延二百余里,其东南与海拔一千一百多米的樟树最高峰玉华山相连。那一座座好山仿佛是飘然而至的天仙,她们不仅有着眉清目秀的容颜,婀娜多姿的体态,凝脂滴露的肌肤,而且裙裾飘飘,含情脉脉,捧着关于月亮的心灵影像。在樟树,这个心灵影像也是美丽预言,它投映在众多的杯中和心中,成为一方土地的吉祥符号,凝聚了人们的共同情感指向,共同精神寄寓。
赣江在清江盆地的山水间为此地描绘出一幅动人的“灵秀所钟,迭产名贤”之象,而枝干壮硕遒劲、树冠蓬勃如云的樟树,一定是根扎在大地人心深处的吉祥之物。
樟树,一种广布长江以南的常绿乔木,喜好酸性土壤。在江西,无论深山、丘陵,还是盆地、平畴,樟树随处可见,或者茂密成林,或者三两结伴,也有特立独行的。在我们寻寻觅觅的视野里,那亭亭如盖的绿就是樟树了,那巍巍如屏的绿就是樟树了。
村庄、城镇都乐于以樟树为邻。江西颇可以遍指团团簇簇的绿,自诩为“无樟不村”、“无樟不城”。不错,樟树的确是最亲近人的树。它可以用它巨大的树冠,荫护一个地名,像老母鸡温暖的羽翼;它可以用它壮硕的躯干,把一个地方的历史刻录于年轮,像一位高寿的亲历者。当然,它更多地体现出一种平易的亲切。日日站在码头上、古道边,眺望季节的来路,哪怕自己已经老态龙钟;或者,厮守着千年的诺言,一棵棵枝叶相挽,根系相连,环绕村庄或落户城中,就为了让耕牛有个反刍生活的去处,让行人有个遮阴歇凉的去处。即便树的内心腐朽蚀空,它的枝叶风华依然。
但是,樟树与江西大地的亲密关系,想来不会仅仅出于大自然恩赐的渊源,一定还有着精神上的勾连。它根系发达,根基茁壮,多像一部族谱所炫耀的家道;它枝繁叶茂,浓荫蔽日,多像一座祠堂所寄寓的祈愿;它四季常青,百年不老,几乎就是宗族观念、生命意识的核心要义了。还有什么树,能够替代樟树,成为民间理想的精神对应物呢?考察民间禁忌,我们还会发现,大部分禁忌的形成,要么与事物谐音的意义不祥有关,要么与事物的某些特性有关。比如庭植的诸多禁忌中,北方许多地方忌栽桑、桃,因其与“丧”、“逃”谐音,忌栽柳、楝,因柳不结子而楝为苦果。凭此,不妨作一番主观臆想:在“家家生计只琴书,一郡清风似鲁儒”的古代江西,人们对樟树的那般钟情,大约也寄托了人们期冀“文章铺路”、“文章立身”那蓬蓬勃勃的人生理想吧?
于是,樟树终于成为一个地名。这是一个蓊蓊郁郁的地名,一个醉卧在赣江、袁水汇合处的地名。樟树,好大的一棵树!它的根系发达健旺,深扎在数以千年计的时间远方;它的枝干苍劲多姿,一根根彼此砥砺相互扶持,恍若结构着一座恢弘的建筑;它的树冠繁茂阔大,荫佑着一千二百多平方公里的土地。
作为地名,樟树古老而年轻。这一矛盾,是它曾经“有其地而无其名”的历史造成的。可是,樟树果真曾经“有其地而无其名”吗?其实不然。一个大大的樟树镇,早就赫赫然出现在古人的诗词里。南宋大诗人杨万里有诗《明发新淦晴快风顺约泊樟镇》,云——
雨到中宵歇,心知逗晓晴。排云数峰出,漏日半江明。风借轻帆便,天催懒客行。不应樟镇酒,无意待人倾。
宋代理学的集大成者朱熹有诗题为《樟树镇晚眺》。南宋初的宰相周必大所著《南归录》中两次写到樟树称之为“樟树镇”。元初四大家之一的著名诗人、清江人范德机有诗题为《得樟树镇便,寄家书》,另一元人叫何中的,则以《樟树镇五公寺》为题作诗。明代理学家吴与弼留有《宿樟树镇灵锋寺》一诗,清人以樟树为题的诗作更多,其中,清康熙四十二年进士、官至翰林院编修的查慎行,索性以《樟树镇》为题,赞曰——
萧滩流下棹歌声,一曲清江见底清。老树不知生意尽,尚凭古社占村名。
此诗大致透露出樟树作为地名的缘由。樟树,古称淦阳,别称鹿江或鹿渚,再称清江,至于使用樟树作镇名的确切年代尚无正史可考。清道光《清江县志》记载:“木之属有樟,诸材独此为最,故古称豫章地,以材著也。”就是说,樟树镇得名于樟树多。
民间传说索性把得名的由来具体化了。相传,古时淦阳的此地有彭、刘、喻、杜四个大村庄,附近樟树成林,其中有九棵最大的,依次生长在渡口及附近的江岸上。人们在渡口的两棵樟树下卖茶摆摊,而过往行人也多憩息此处。长此以往,渡口热闹起来,摊点随之发展成为店面和街市,樟树人称这里为“土街仔”。土街仔把四个大村庄连成一片,成为古樟树的雏形,所以,土街仔渡口也是樟树镇“起根发苗”的地方。由于没有特殊的地形地貌,故以树为名,称此镇为“樟树”。传说,渡口的两棵古樟作古后,人们遂将它俩的一位近邻,视为樟树镇命名的证据和证人,甚至言之凿凿地称其乃查慎行诗中所写的“老树”。那棵老树活到解放初期,那时尚存五六米高、四五人合抱的树身。
关于地名来历,另有两则民间传说。其中一则为《聂友射鹿》。聂友乃东吴大将、古新凎人氏。某日,聂友带兵路过淦阳,适逢中秋之夜,他独自到江边赏月,忽见一只白鹿从林中窜出,奔到距他百丈远处居然停下来,一动不动。聂友自是惊喜,张弓搭箭射向白鹿。可是,近前一看,明明应声倒地的白鹿却不见了踪影。翌日清晨,他发现射鹿的箭矢竟插在大樟树上,便命令兵士砍伐那棵怪树。岂料,斧落树出血,斧起伤愈合,总也砍不倒树。聂友大怒,遂夺过斧头亲自砍伐,顿时,血止树倒。他索性把那棵樟树锯开,监造了一条木帆船,送给当地作为义渡。后来,遭遇一次风暴,赣江中的木帆船都被吹翻或撞破,惟有聂友监造的那条樟木船毫发未伤。于是,人们拜聂友为神,在义渡口立聂公庙,从此樟树渡口平安无事,故有民谚赞道:“走遍天下路,樟树好过渡。”
流传较为久远和广泛的传说是《胡惠超除樟妖》。《南昌郡乘》记载,“胡惠超,唐初隐西山之洪井”;《榆溪逸稿》记载更为详细:“胡惠超西山人……世谓之胡长仙……祈雨祷晴,能同时分界……豫章古郡治有大豫章为祟,岁取民女一人为祭,乃免灾疫……自秦时而苦之,后汉改郡治为庙,则怪益肆。至唐,值惠超过庙前,为风雨所挠,惠超大怒,遂命雷伐之,其树逆而上,止于清江之界,由此地受樟树之名。超即树之立僧果观以镇之,宋复改为元妙观也。”
我之所以穷究并玩味樟树这个地名,是因为其中藏匿着不少弥足珍贵的历史信息,从而或可窥见一个地域的民俗心理。比如,在上述传说里,原本为怪为祟的樟树,因下水为舟或“逆而上,止于清江之界”而恍若神圣。这一说法,与江西各地流传的关于从水上漂来傩面具和各种神像的传说何其相似乃尔。来自水上的圣物,还有蕴有神示的木头。在农耕时代,江河是丰年的来路,也是天灾的来路;当工商兴起,江河是财富的来路,也是人祸的来路。也许正因为如此,在人们的意识里,既造福于百姓又潜藏着灾祸和凶险的江河,便成为神明的重要来路。樟树,一定是樟树镇的保护神;樟树,一定是樟树人的吉祥物。
树木的形象只有被文人赋予了某种品格,成为寄托着文人精神的象征物,才可以进入诗词歌赋中的,比如最常见的松柏、桃李、梅竹。所以,在古代诗文的经典里少有樟树的踪影,尽管历代江西文学大家璨若群星。不过,凡俗的樟树在《樟树历代诗词选》中,却是枝叶摇荡,气势凌云。如清初官至刑部尚书的龚鼎孳在《樟树行》中这般歌吟道——
古樟轮囷与枯柏,植根江岸无水石。风霜盤互不计年,枝干扶疎讵论尺。望中转柁愁易过,道旁掉臂真可惜。其下萧瑟枫林青,其侧参差茅宇白。十年跃马桑乾东,双松诘曲慈仁宫。紫鸽翔舞避偃蹇,苍龙蜒蜿回虚空。今来荒野忽有此,数亩阴雪争天风。当时万幕驻金甲,大树飒沓开神功。勿言将压烦榱栋,傲睨高原川谷重。寒翠宁因晚岁凋,孤撑不畏狂澜送。地近军城耀水犀,天开阿閤巢云凰。自古全生贵不材,樟乎匠石忧终用。
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把这首长诗抄录于此,原因在于,我被这棵古樟“数亩阴雪争天风”、“大树飒沓开神功”的气势震撼了,被它“寒翠宁因晚岁凋,孤撑不畏狂澜送”的风骨感动了。古樟的品格和精神会化作某种基因,遗传在它所荫佑的人们的血脉里吗?
知县秦镛登临江府治圃中的一览台不禁慨叹:“台基荒落今非昔,古树婆娑尚有灵。地势融流称水国,天然重镇得金星。试占云物当为端,却望炊烟几处青。最喜章山春雨后,流泉处处入农轻。”
古树尚有灵,章山为镇山,更有地势融流,樟树真乃上佳风水宝地也。要知道,水是大地的血脉,水是大地的气场,水才是真正可以显灵的神圣。融流于樟树、汇注成水国的源源活水,正是化成万物的生气所在。
清江,被閤皂山抱在怀里;樟树,被祥云捧在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