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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吴棫《韵补》与宋代语音史问题(4)

《韵会》元韵唇音字也是如此。其平声三个小韵“藩翻烦”,其字母韵皆为“干”,与寒同韵;上声三个小韵“反輽晚”,其字母韵皆为“笥”,与旱同韵;去声四个小韵“贩嬔饭萬”,其字母韵皆为“旰”,与翰同韵;入声三个小韵“髮伐韈”,其字母韵均为“怛”,与曷同韵。周德清《中原音韵·正语作词起例》也谈到了元韵牙喉音与唇音的区别,其批评《广韵》分韵立部不当说:“元暄鸳言褰焉,俱不协先,却与魂痕同押;烦翻不协寒山,亦与魂痕同押。……如此呼吸,非鴂舌而何!”《中原音韵》上述牙喉音字即在先天韵,唇音字在寒山韵。

《集韵》元韵唇音字没有作移并处理,可能有两种情况,一是元韵字虽然在宋时已与先仙混并,但唇音字仍停留在仙韵状态,所以还是维持现状;二是元韵与魂痕同用仍然是兼顾旧韵体系和科举考试,不宜作移位处理。这是《集韵》编撰者改革不彻底的表现。今按《韵镜》和《七音略》韵图编纂,元韵与山仙二韵同图,元韵在北宋时合并于仙韵中无疑。在《四声等子》和《切韵指掌图》里,元韵字已经与仙韵字混列。虽然唇音字的变化难以从中反映出来,可能是韵图编撰格式问题,或韵图编撰在《韵补》之前,其语音变化未能完全显现。以前人们一般认为《指掌图》是南宋时代的作品,但忽略了一个基本事实:《韵补》内部七音三十六字母排列顺序与《指掌图》一致,始见终日,其中喉音影晓匣喻与《指掌图》一致。吴棫生活于两宋之间,他一定见过类似的韵图。遗憾的是,人们在谈及《指掌图》的时代问题时,于此未能充分关注。

四、《韵补》咸摄凡韵唇音叶韵与《集韵》同用

独用的编撰问题

《广韵》咸摄除覃谈外,其后六韵盐添衔咸严凡及其上去入三声的排列次序本如此,在同用关系上为两两同用,《集韵》则移凡在衔咸前,改成盐添严同用,衔咸凡同用,其上去入三声亦如此。今泽存堂《宋本广韵》上去二声移并与同用关系与《集韵》同。即琰忝俨同用,赚槛范同用;去声艳酽同用,陷鉴梵同用。清人认为,此后来刊刻《广韵》者改从《集韵》之故。如曰:“惟新旧《广韵》皆在《集韵》之前,而上去二声乃皆用《集韵》移并之部分,平入二声又不从《集韵》移并,疑贾昌朝奏并十三部以后,校刻《广韵》者以俨赚槛酽陷鉴六部字数太窄,改从《集韵》以便用;咸衔严业洽狎六部字数稍宽,则仍其旧而未改。”今《钜宋广韵》上声六韵次序与平声同,可惜此书去声缺卷,其去声六韵次序当如平声。又《韵补》上声六韵排列与《钜宋广韵》同,但去声排列却与《集韵》同,不知何故。

现在我们要讨论的是,《集韵》编撰者为何要移并凡韵次序(举平赅上去入)并改动其同用关系?有学者认为,这可能是读音不规范或方音所致,然而提不出任何根据,令人费思。

《韵补》的叶韵关系可以回答这个问题。其根本原因就是凡韵字音发生了变化,凡韵为三等韵,以唇音为主,其合口性质的介音消失后,从而与二等韵合流,《广韵》凡小韵反切注音符咸切,已经是一个信号,决不是一个“借韵”的问题(邵先生有此说)。另外,夏竦《古文四声韵》平声韵目凡字亦为符咸切(北图藏宋刻本)。又郭忠恕《佩觿》卷中辨析“仉”二字音义不同时,注“上符咸翻,轻也”。“”属《广韵》凡小韵字。按《宋史·文苑传》,郭忠恕卒于太宗太平兴国二年(977),其时《广韵》尚未编撰。可见“借韵”之说不能成立。退一步言之,如果是“借韵”的话,《集韵》编者为何不改正过来?况且,与《集韵》“相副施行”的《类篇》,那些符咸切的小韵字诸如“凡盕柉杋帆颿渢”等注音均为“符咸切”。应该说,咸摄凡韵唇音字的语音变化与臻摄文韵和山摄元韵的唇音变化是同步平行的,没有什么值得怀疑。语音发展有它的系统性及其规律,研究汉语语音史如果不从系统上考虑,就会迷惑其中而不得要领。

《韵补》咸摄六韵的叶韵关系是这样的:盐添严合用,不与二等韵衔咸及凡韵叶韵;入声也是如此,叶帖业一韵,不与洽狎乏同用。但盐添严三韵混并于-n韵尾先仙元(牙喉音)中,所以衔咸凡三韵字都在叶读之列,上去人三声韵字也是如此。

先观察咸摄一二等韵的叶韵情况。

平声先韵:[监](古嫌)言。[谗](组炎)唌(音涎)。

上声铣韵:[坎](丘检)险敛。[萏](待畎)俨。

去声霰韵:[谏](经电)献畔(音弁),[鉴]艳,[鑑]酽。[乱](龙眷),[缆]椠,[滥]艳。[晏](伊甸)贱,[暗]滟。[翰](形甸)宴,[槛]渐。

入声月韵:[甲](吉协)接,[黠]绝。[霅](直颊)月。[阖](胡颊)嶪,[洽]接。[鸭](乙颊)节。

以上可见咸摄一二等韵(坎萏缆滥暗一等韵,余为二等韵)与三四等韵的叶韵关系,并可见-m韵尾与-n韵尾的混淆情况。其中“言(元)涎(仙)、畎(铣)、电甸(霰)弁宴贱(线)献(愿)”并-n尾(另外,叶读字“翰谏晏乱”亦是),它们与“炎(盐)嫌(添)、检险敛(琰)俨(俨)、艳滟椠(艳)酽(酽)”同在一组叶韵群里。入声也是如此,“甲霅鸭”狎韵字,“洽”洽韵字,“阖”盍韵字,均在叶读之列,而“接(葉)协颊(帖)嶪(业)”与-t韵尾“绝月节”同叶。从中也可见严/业与盐添/葉帖是合用的。

凡韵字很少,一般很难入诗韵。虽然如此,但仍然有四个字见于《韵补》叶韵中。这些字都夹杂在元韵唇音字的叶读系列中。如:

去声霰韵:[汜](孚绚)艳。[饭](皮变)面,[犯]艳。

入声月韵:[髮](方月)设屑,[發]末(音篾),[法]脅。[伐](房月)节哲,[罚]裔(入声)席,[乏]业。

“汜”梵韵,“犯”《广韵》范韵防毁切,吴棫时可能浊上变去。“法乏”并入声乏韵字,它们并夹杂在月韵唇音叶读系列中。

由此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凡韵唇音字的变化与山摄元韵唇音字的变化同步平行。

咸摄严凡二韵的音读变化在后来的《韵会》中表现无遗。例如严韵的字母韵与盐添的字母韵相同,都是“篏”字母韵,凡韵与覃谈字母韵同,都是“甘”字。上去入三声也都是如此,对应非常整齐。《切韵指掌图》盐严凡都列在三等韵的位置上,盐韵有时也列在四等位置上,虽然看不出凡韵唇音字的读音变化,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凡韵牙喉音与盐严二韵的读音已经没有区别,三等四等之间此时已经没有多大的意义,只是一个音节的位置符号,一个很明显的地方就是去声牙音一栏,三等位置是“验”,《广韵》在琰韵,《集韵》移置在酽韵,而四等位置则是“酽”字。《四声等子》盐严凡三韵排列也是如此,实际上我们很难看出盐严凡之间及盐添之间的界限了。

也由此可知,《中原音韵》寒山部元韵唇音与凡韵字同系列(阳平:烦繁膰矾蠜帆樊凡,去声:饭贩畈範泛范犯),入声“乏伐筏罚”在家麻部(入声作平声),决不是一朝一夕语音变化的结果。

再来看《集韵》的安排。

《集韵》不仅将严俨酽业的韵次作了改变,而且在其内部也作了一些小韵的移并工作。改变韵次的理由是严与盐添音近同用,凡与衔咸音近合韵。

1.《集韵》对严盐上去二声韵部字的移并处理

《广韵》上声俨韵只有三个小韵:俨鱼掩切,钦丘广切,埯於广切,而《集韵》则增加到六个小韵,其中贬悲检切,拈章贬切,险希埯切,都是增加的小韵。这些增加的小韵均来自琰韵,且反切下字检为琰韵。《集韵》牙喉音俨琰二韵实际上已互用,俨鱼检切,俭巨险切,即如此。又按《类篇》,此数字的反切注音也是如此,如俨鱼检切,埯倚广切,险虚检切又希掩切。这似乎可以说明,《集韵》时代俨琰二韵已经合并。《广韵》俨鱼掩切,已开俨琰合并之兆。有人认为“掩”为“埯”字之讹,恐非如此,因为“埯”又音在敢韵,乌敢切,当选用“掩”字为好。尽管宋跋本《王韵》广纽作虞埯反,但现存所有的《广韵》刊本“俨”均作鱼掩切,《广韵》修撰者肯定有审音上的考虑。还有一个重要的旁证材料就是《礼部韵略》上声广韵广小韵鱼掩切。不仅是《广韵》,在项跋本《王韵》中,上声广韵(俨韵)的收字情况就如同《集韵》,除了有广鱼俭反,欦丘广反等小韵外,尚有险希广反,俭巨险反,检居俨反,奄应险反,贬彼检反等几个小韵,而这些小韵宋跋本《王韵》均在琰韵。由此看来,闭口韵上声俨琰合并问题至少在中唐以后就已经发生。

去声方面,《广韵》酽韵只有四个小韵:酽鱼欠切,胁许欠切,钦丘酽切,亡剑切,而《集韵》则增加到十三个,并以“验”做韵目字,诸如窆陂验切,黏女验切,敛力验切,欠去剑切,巨欠切,剑居欠切,猃力剑切,佥七剑切,式剑切,都是新增加的小韵。它们或来自艳韵,或来自梵韵,其中欠去剑切和剑居欠切两个小韵来自梵韵,其他则来自艳韵。此外,梵韵中还将俺於剑切小韵移入艳韵,改为於赡切;又将酽韵中的唇音字菱亡剑切移入梵韵而改成亡梵切,这样梵韵只剩下了三个小韵:梵扶泛切,泛孚梵切,亡梵切,全都是唇音字。又按项跋本《王韵》,也只有“梵”“泛”两个小韵,后一个小韵字该书未见收载。

《集韵》编撰者为什么要如此改动,一方面是为了调整《广韵》分韵立部上的失误,因为“欠”“剑”二字在梵韵,却作为酽韵的反切下字;另一方面,主要还是从语音上去考虑的:一是酽艳已经合流,所以验酽不分,《集韵》编撰者因此直接用“验”取代“酽”而作小韵的韵纽字;二是随着轻唇音从重唇音的分离,其韵母开始洪音化,与牙喉音的韵母读音有别,所以必须把它们分开。

《广韵》酽艳二韵混用在《礼部韵略》中也有反映。艳韵奄纽於验切,窆纽陂验切,而切下字“验”却收在五十七酽韵酽纽鱼欠切之下。不管今传《礼部韵略》是否出于陈彭年《景德韵略》还是出于丁度《景柘韵略》,总而言之,酽艳二韵合流已是事实,这是贾昌朝奏并“窄韵十三处”的语音依据。

《广韵》酽梵二韵混置本是历史遗留问题。酽梵二韵在陆法言《切韵》中本为一韵(上声俨范二韵亦如此),《切韵》时代,轻唇音尚未完全脱离重唇音,所以酽梵离异现象还不是那么明显。而到了中唐以后,随着轻唇音的分化独立,酽梵二韵中的牙喉音与唇音的离异已趋明显,到了非分开不可的地步,所以到了王仁昫编撰《刊谬补缺切韵》和李舟改编《切韵》时,原来梵韵即被分成酽梵二韵(《王韵》酽作严,李韵作酸)。但是由于个人审音上的差异,此二类韵字分开的时候,仍存在缺陷,例如牙音“欠”“剑”二纽在李舟《切韵》以及敦煌本、宋跋本《王韵》中还留在梵韵,只有项跋本《王韵》才将此二纽归正于严(酽)韵中。

2.《集韵》对凡韵系的处理

关于凡韵,也许有人会提出疑问:为什么《集韵》平上入三韵牙喉音不作移并上的处理,如平声凡韵,《广韵》只有两个唇音小韵:凡符咸切和芝匹凡切(《集韵》改甫凡切),而《集韵》反而增加了两个牙喉音小韵:顩丘凡切和炎于凡切,此又如何解释?又入声乏韵一些非唇音字如猖起法切和女法切等小韵仍留在本韵,且增加饁下法切一喉音字,是又为何?

答曰:此非编撰上的疏漏草率而为。《集韵》对凡韵的处理原则是:《广韵》原有的牙喉音字只要是唇音作反切下字的,一般保留下来,凡范乏三韵就是如此。如凡韵增加的小韵其反切下字仍为“凡”,“凡”字《广韵》就已经是非三等韵字,而与二等字“咸”同韵,所以增加的小韵顩丘凡切,不应看成是三等韵k‘iuam,应当为k‘am(中间可能经过k‘iam这一过渡阶段),这样,我们才不至于被这表象迷惑。上声范韵和入声乏韵的情况也是如此,读者可以玩味。如范韵牙喉音,切下字均为唇音字:槏胡犯切,凵口犯切,冂五犯切,拑扱范切。

于是我们得到一个重要的发现:

《集韵》咸摄凡韵系小韵,凡是《广韵》用唇音字作反切下字的,其小韵则被《集韵》保留下来,否则,则被剔除出去,如去声梵韵欠去剑切和剑居欠切两个小韵就是如此;其增加的小韵,其音读亦随切下字唇音而变化。

这就是凡韵系音变所带来的连锁语音效应。由此看来,《宋本广韵》的刊刻者,将咸摄最后六韵上去两大韵类改变韵次和同用关系,而平入两个韵类又没有改动韵次,且维持原来的同用关系,是误读了《集韵》的编撰意图。清人所言只说对了一半。可惜,这些隐秘的语音现象至今不为研究者所发现,只有从宋代语音史的大环境下去观察才能发现问题。

写作到此,笔者颇有感慨,我们在研究《集韵》《古今韵会举要》这样一些韵书音系的时候,是否多考虑一些新质旧质的因素,在新质旧质杂糅的情况下,改变我们原有的思维方式和研究方法,梳理其中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以推进韵书文献与宋代语音史的研究。我们应当建立大视野下的汉语语音史观,就像当年顾炎武研究古音一样,摈弃宋元人的古音“通转叶音”说,运用离析唐韵的方法,条分缕析,部分古韵,使传统古音学的研究取得突破性进展,也使得汉语上古音研究从此走上了比较科学的道路,惠泽于今,我们的研究也应当是如此。观念更新与改进研究方法并用,这样,我们的汉语语音史研究尤其是近代汉语语音史研究才会取得新的进展。